那天去參加Pragulic的活動,由無家者擔任導覽員,介紹他所生活和看見的城市。
集合地點在車站出口,沒有告示或工作背心,我和朋友只能低頭看手機裡的照片。咦是不是他,眼前那人咧嘴笑,指指我們,再指他自己。
Roman梳著背頭,戴粉紅色墨鏡(我真的很喜歡那副),白色針織衫牛仔褲帆布鞋。他和每個人快速握手,笑容自信,等會才會說到,他在Pragulic工作第七年了。
這是英文翻譯場,口譯是個穿風衣短裙和絲襪,精緻漂亮的年輕女生,是單次合作的外部人員。
弔詭的感覺很快浮現。Roman是個外型粗獷、說話活潑的大叔,但口譯的聲音輕細平穩,用第一人稱摘要疏離的故事。被翻譯的時候,Roman也總是配合演出表情和動作,他的生命被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和語言述說著,只有感受無法轉移。我一度對溝通的無法確實和即時有點沮喪,覺得他很有活力,我卻不能完全接收到那些意念,和把回饋好好表達給他。
從車站出發,不知道怎麼走的,明明沒有離開過鐵軌邊,忽然就到了荒涼破敗的另一頭。橋墩下有座布滿石礫的沙堆,帳篷睡袋行李箱曬衣架,圍起一個無家者的小社區。那是灰暗風大的陰天,黃沙頻頻被捲起,打在水泥牆的塗鴉上。漂亮壯麗的建築還在視線中,忽然就覺得很遙遠。
好像進入了城市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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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前最後一站是Florenc公車站,有數十個長途巴士的月台。幾週前我還是在這裡上下車的旅客,這一刻,卻在看Roman示範偷走行李有多容易。他站在打開的行李艙邊,比手畫腳示意,沒人注意他,也沒人注意一段距離之外被逗笑的我們。
不管在台北新竹或布拉格,和無家者接觸的時候,常感覺像跨過一道結界,進入並存於城市裡的另一個時空。
去年在重修舊好當志工,駐店的平日,固定會在下午五點和打掃的大哥大姊一起去倒垃圾。我們一前一後提著藍色塑膠袋,和同樣在等垃圾車的、別處來的清潔人員打招呼。六點到六點半之間走出重修,和小巷裡吞雲吐霧,或坐或躺的人道別後,我就離開那個世界了。加入斑馬線上匆匆的人群,走同一條路往捷運站,和衣衫不潔的人們錯開眼神。
在那一年的認識後,我理解了分割是錯覺,我們的世界原是緊密交織的。不僅僅是並置在一時一地,我行過的潔淨街道、高聳樓房來自他們的建設維持,我們在教室討論的問題之所以成立,是因為有人真實活著那樣的生命。
城市是由那麼多迥異的軌跡交織而成的。
在布拉格的日子對此也很有感。不只歐洲是新的,交換學生這個身分也是新的。沒有既存的網絡,也沒有進入長期、穩定社群的期待,認識的人很隨機,像來自城市裡許許多多的,我只能從縫隙窺探的平行宇宙。
很難說每次都從這些短暫的,一頓飯或一段路程的交集和談話裡得到些什麼,我也不想這樣估量每一次相遇;好像只是一再感覺,世界是比想像中更大、有更多可能性的。不是非要繞這麼大圈才能理解的深奧道理,但的確要走出熟悉的溫室才能切實感受,比如城市的複雜多樣、偶然交會的難得,比如在其中一點一點長出來的,能去更多地方嘗試更多事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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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的導覽,比起完整的講稿,更多時候是隨參加者的提問、有興趣的主題隨機應變。那天Roman說的大多是布拉格無家者和NGO的群像,對自己的故事很少著墨,但大家還是很好奇。解散前,我們又在地鐵站入口多停了一會,圍成一圈,聽他成為無家者的經過。
人生最低谷的經歷被精簡帶過,因為眼前這些人時間有限,又想快速聽完。我習慣的真人圖書館是那樣的,講者坐在有位階意味的台上/前,身邊有善於鼓勵和引導的社工;但此刻我們把他圍在角落,陌生的口譯站在對面。他摘下墨鏡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不懂語言,我能看見他好細微的面部動作,那雙眼睛時不時垂下,裡頭似乎有水光。
或許只是更簡單的理由,邊走邊說兩個小時也該累了,那麼大的風,我的眼睛也很乾澀。但就是下意識覺得,他看起來好脆弱。
這一切看起來好殘忍喔。
解散後,Roman好像回頭去找了剛剛和他不期而遇,擁抱很久的朋友,輕快的腳步一會就消失了。也或許,他就是又結束一次講了第七年,第N次的故事。
又想起去年在重修,說過自己很擔心打擾到大哥大姊,店長說,她相信他們是有能力拒絕,表達自己想要或不想要什麼的。不要把對方當作需要小心翼翼、同情忍讓的對象,這也是我在過程中嘗試調整自己的方向。
最近經歷的不同互動,最後的思考總是又回到自己身上,像又被一面鏡子映照出沒注意過的面向。與越多陌生的世界擦肩,只是越發清楚地意識到,那裡頭自有另一套完整的體系,是我不能輕易宣稱理解,甚至曾經進入的。
僅僅是一瞬的交會,匆匆一瞥,但也足夠珍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