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忘記一個人,到底要花多少時間?
我花了整整十年。
我已經把許許多多瑣瑣碎碎的往事忘記了,我快要把他忘掉,可是塵封的記憶又再次給喚醒。
「鍾卓文——」副總編珍姐如夢囈般喊出這個名字,就像魔法咒語一樣,封印解除了。「捷迅科技的亞洲總裁,我要他的人物專訪。」
「鍾⋯⋯」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迴避這三個字。
「鍾卓文,你不知道鍾卓文?捷迅科技亞太區總裁。捷迅剛剛在美國上市,股價一直飆升,鍾卓文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只有三十二歲,年輕又帥,是近期的熱話,可是他的背景很神秘⋯⋯老總指定要鍾卓文的封面故事,你趕快去約!」
「據我所知,鍾卓文從來不接受訪問。」我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一直逃避。
「所以這才有話題,老總要獨家訪問!你是我們雜誌社最資深的記者,這個重大的任務就交給你吧!」
我苦笑,八年還是小記者一名,沒有升職沒有大幅加薪,「資深」這兩個可真諷刺。
「我⋯⋯近來壓力很大,身體不舒服,有點抑鬱,想請假去旅行休息一下……可否交給其他同事負責?」我作最後掙扎。
「你又去旅行?你再請假就直接辭職好了!」她有點生氣:「我們誰沒有抑鬱?抑鬱可以不支薪不吃飯嗎⋯⋯」下省三千個字的訓話。
好不容易,我拿著捷迅的電話號碼,逃出了珍姐的房間。
當了多年記者,再難纏的人我也遇過,我早已練成金鋼不壞之身,臉皮一尺厚,無懼挑戰,可是,為甚麼偏偏是鍾卓文?
我嘆了一口氣,對著那組電話號碼,呆了足足半小時。
要來的終究會來,逃也逃不掉。
最後,我撥通了捷迅科技的電話,鍾卓文的秘書卻告訴我總裁不接受訪問,說了聲不好意思,她就直接掛線了。
不知為甚麼,我反而有鬆一口氣的感覺。不是我不想訪問鍾卓文,只是他拒人於千里之外,不是嗎?
我花了十年才把這個名字鎖在記憶盒子裡,不去想不去問,我已經把他忘記了,何必要我親手把這個盒子打開?
隔天我才告訴珍姐,我試了許多方法,鍾卓文也不願意接受訪問,我無法完成任務。珍姐這次沒有囉囉嗦嗦,她二話不說,直接告訴我給她一封辭職信。
每一次她也用這招逼我就範,她就知道我沒有能力反抗,應該說懶得反抗。我已經過了樂於改變的年紀,今年十月我就年屆三十,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積蓄沒有技能,除了用文字換口飯吃,我甚麼也做不了,甚麼也不想做。我在這家雜誌社已經工作了八年,這是我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我已習慣了這裡的環境,這裡的工作程序,這裡的人與事,每天起床張開眼睛,不用思考,沒有挑戰,就按既定的模式運作。每月定期支薪,夠我交房租吃飯養活自己,每年還可以去一次旅行。這樣的生活很好,自由自在,我很滿足現狀,真的不想有任何改變。
人窮志短,我只好再打一通電話到捷迅科技。
「鍾先生不接受訪問,你已經打過電話來約⋯⋯」秘書小姐不耐煩的,又想掛線。
「我是陳忻忻,鍾先生的大學同學,可否幫我轉告他?」我恨自己為了一份微薄的薪金,連交情也用上了,以前清高的陳忻忻一定不屑於這樣做。
「大學同學?」
「鍾先生是我H大的同學⋯⋯請你幫我轉告他,陳忻忻想訪問他。」
秘書小姐有點猶豫,幸好最後答應了我的請求。
鍾卓文是我大學的學長,他是工程系,我是中文系。我們談不上有甚麼特別的交情吧,我也不知道我在他心目中算是甚麼,不過我相信他一定記得我的,他怎麼可能會忘記我呢?
可是,秘書小姐過了半天回覆:鍾先生說不認識陳忻忻。
我的臉像被人重重揮了一拳。
我真的太自信了。
鍾卓文不認識陳忻忻,他已經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嗎?那麼,十年來我花了這麼多力氣去忘記這個根本不記得我的人,到底是為了甚麼,到底有何意義?
原來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也太可悲了吧!
我為自己的可悲哀悼了一分鐘。
然後,我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認識就不認識,忘記了就忘記了吧!反正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他只是我的訪問對象,我只需按指示完成工作,我只想混口飯吃而已。
我又吸了一口氣,重燃鬥志,上網翻查鍾卓文的資料,用盡了我所有人脈,查得他第二天會出席一個國際網絡安全研討會,他是演講嘉賓之一。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會議中心碰運氣。
分別十年,我終於再看到鍾卓文,他的樣子幾乎沒有改變,只是成熟穩重多了,T恤牛仔褲換成了時尚名牌西裝,幼稚膚淺的神態消失了,自信深不可測的眼神取而代之,在台上侃侃而談,一副運籌帷握、胸有成竹的樣子。
昔日在我身邊團團轉的男孩子,現在已貴為上市公司亞洲區總裁,年薪過億,萬人矚目。而我呢?我已是一個年近三十的中女,渾渾噩噩過日子,一事無成,棱角早已磨平了,眼角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皺紋,青春不再。
場內嚮起熱烈的掌聲,演講結束,我收起了自卑自憐的情緒,連忙跑到演講廳的出口守著,等候鍾卓文出來。
終於到了重逢的時刻,我不禁緊張起來。這一刻我慶幸他不記我,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他還記得我,大概連最後美好的印象也破滅了。
我又自慚形穢起來,忽然有想逃的衝動。
可是我逃不掉,我看到鍾卓文走了出來,主辦單位有人招呼著他,他的秘書跟在後面。
他沒有看到我,跟我擦身而過。
「鍾卓文。」我使盡了全身的勇氣,才能開口叫住他。
他抬起頭,看到了我。
我們四目交接。
我看到他的眼眸閃過一絲意外,可是瞬即又回復冷靜,平淡如水,使我懷疑剛才是自己眼花。
我忘了說話,只是看著他。
「我認識你嗎?」他平靜地問。
我心臟的溫度突然降至冰點,結霜了。
我吸了一口氣,強自振作,公事公辦地說:「我是紅周刊的記者陳忻忻,可以聊幾句嗎?鍾⋯⋯先生。」
秘書立刻擋在我們中間:「鍾先生不接受訪問,我告訴過你了,陳小姐。」
「一分鐘。」我厚著臉皮乞求鍾卓文:「只需要一分鐘,聊幾句就好。」
鍾卓文向他的秘書使了一個眼色,秘書招呼會議職員走開了,只剩下我和他。
我向他遞上卡片,他說他不認識我,我就把他當作陌生人好了。
「我知道鍾先生從不接受傳媒訪問,但希望你能破例一次。」我開門見山。
「為甚麼?」
「本社雜誌銷量是全城最高,在公,你可以為貴公司宣傳,我知道貴公司將會推出一個購物平台。」
「不需要,我們有足夠的宣傳預算。」
我繼續說下去:「在私,鍾先生千辛萬苦爬上今天的高位,披棘斬荊,難道不想一朝成名天下知?向以前輕看你的人還以顏色?」
他看著我,笑了。
我竟然有點心虛,迴避了他的眼神。
「我喜歡這個理由,但我不想讓你訪問。」他轉身想離開。
我一不做二不休,用身體擋著他的去路,反問他:「為甚麼?」
「為甚麼我要選你?」
「紅周刊全城銷量最高,我是敝社最資深的記者,做過許多為人稱讚的專訪。如果你一生只作一個專訪,我會是你最好的選擇。」
他冷笑,看了看我的名片:「陳小姐年紀應該不少了吧?這個年紀還是小記者,哪裡來的自信?」
我咬了咬下唇,迎著他的眼光:「我想不到你不選我的理由,除非你有私人原因,對嗎?」
他又看了看我。
「我毋須向你交代。已過了一分鐘,陳小姐。我趕時間,請你讓一讓。」
我雖不服氣,但只能讓開。
我盡力了,我已不顧自尊,忍著失落去找鍾卓文,我還可以怎樣?為甚麼混口飯吃會這麼難?我該如何向老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