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白,真多謝你願意臨時填班表。」站長欣欣鄭重地道謝。
「沒有沒有,就剛好有空啦。」小白覺得自己臉在發熱。她不擅長說謊。不過這點小謊應該可以原諒吧。這是助人。下午有空值班收連署書的志工不多,她本來就有義務要支援這個站點!
可是⋯⋯她本來已經痛下定決心,要去支援**街的行動連署站了。只是欣欣姊一發出三號站下午人手不足的訊息,她又忍不住在群組裡舉手說她可以。反正**街的人手很充足了,少她一個沒關係。而且最近三號站不太平靜,竟然有人用不明物體把後門玻璃砸出蛛網式的裂紋,天知道接下來會幹出什麼事!她可是練過的,有她陪著欣欣姊應該會比較保險吧。
不過她當然知道自己為何改班表。
不健康的迷戀對身心有害,她很清楚。只是她忍不住。
她一邊接待進入三號站寫連署書的各色民眾(有這間書店原本的文青客群,也有住在附近的大哥大姐),一邊默默地期待著。
「啊,你好。」欣欣抬頭,對著走進站點的男生微笑。那個男生就像前三週一樣,表情嚴肅得不像在遞送甜點,而是在押鏢。他會在她們值班時間過半時踏進來,帶著他排隊取得的超好吃派塔,數量足夠讓書店工讀生與值班志工瓜分還有剩,幸運的書店顧客或連署人都分得到。有些客人還以為是欣欣做的,問她怎麼不在店裡賣,欣欣只好難為情地解釋,她不會做甜點也不會煮咖啡。
但這些派塔不是那個男生送的。他只是透過某個打工平台接案的人,他不知道他的雇主是誰。他總是會事先拿到一半酬勞,完成工作以後會拿到另一半;雇主只用電子郵件做出固定的簡單指示:他必須算好時間預定附近熱門甜點舖的派塔,取件後送到三號站。
「你真的不知道雇主是誰喔?」她曾經好奇地問過。
「不知道啊,就一個帳號。」
「那你怎麼敢幫他工作?」
「他一開始就給了訂甜點的錢跟一半跑腿費,那個跑腿費很豐厚,我都想問他為什麼不怕我捲款而逃了。」
「那你為什麼沒有捲款而逃⋯⋯」
「為了賺這一筆就賠掉我整個帳號的信用?」
這男生回答問題的語氣總是冷冷的,常常讓小白覺得自己很蠢。要不是在其他站點被反罷免民眾罵出了韌性,她就會真的給這傢伙難看了。而且他是帶來超好吃塔派的恩人,不,駝獸,她就稍微原諒一下這頭驢子的臭脾氣吧。
「你不會好奇你的雇主到底是什麼人嗎?」
「不會,我只關心錢。」
「蛤?那給你一樣的錢,叫你送甜點給那個⋯⋯呃,罷免吳思瑤那邊,你也會送嗎?」
「北投比較遠要加錢。」他講這句的時候,跟平常一樣毫無笑容。他不是開玩笑的。
今天他照舊帶著甜點走進來,小白也照舊做不好表情管理,一秒眉開眼笑,再花五秒努力收斂到正常程度。她真的好愛、好愛、好愛「瓶中信」的甜點,她吃過的每一種口味都好好吃!儘管這害她體脂上升,但她一直安慰自己,反正這不是永遠的,五月以後再減肥就好。
欣欣這回看著甜點,嘆了一口氣,然後對男生說道:「你吃甜點嗎?」
男生的眉毛幾乎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然後回答:「不吃。如果你們不要,我就拿去轉賣。丟到網路上可能馬上會有人搶著要⋯⋯」
小白目瞪口呆。這男的很誇張欸!
「這樣當然不行啦,太辜負對方的心意。可是,我好希望這個好心人不要一直這麼破費。」欣欣站長露出帶著歉意的笑容。「你真的完全沒有線索嗎?」
男生一邊用手機拍下證明甜點已送到的照片,一邊說道:「沒。」
「像你這樣只在乎錢,不在乎雇主是誰,不怕哪天被賣到柬埔寨啊。」小白忍不住戳他一下。
男生轉頭看了她一眼(超讓人不爽的睥睨眼神),說道:「我google過他的電子郵件地址,查不到什麼東西。甜點直接從店舖送到你們這裡,萬一裡面有藏什麼不正常的東西,你們會先出事。我看你們也好好的,我就繼續送。不用擔心我會去柬埔寨,你們自己保重點吧。」
小白覺得自己被嗆了,但她沒證據。眼看這傢伙掉頭就要走人了,她突然脫口說道:「啊,該不會這甜點其實是你送的吧?原來你為善不欲人知,其實很支持我們的理想,不像你嘴巴上說的那樣,只關心錢?」
她的聲音響亮而明朗,彷彿不帶一絲惡意。但那男生的背影卻僵住了。
空氣突然沉重像是吸飽了水氣,即將下起暴雨。
他轉回來盯著小白。
這次不是面無表情了,他的臉泛著憤怒的紅光。
「對,我就只關心錢,因為我不像你們這些人,吃飽太閒,可以坐在這裡吃超貴的甜點搞罷免,還要聽你們侮辱像我媽一樣的離婚陸配,說她來台灣都是為了身分為了錢。」
——我才不是那個意思!
小白想要這麼說,但話語卡在喉嚨裡。
那個男生大步往外走,差點撞上扛著牌子正要進屋的多聞。雖然長得又高又壯,多聞還是在瞬間以舞者般的靈巧閃過他。看著男生急速遠離的背影,再看看小白跟欣欣的臉,他脫口就問:「妳們是怎麼了?」
顯然這是一個該由她來回答的問題。但答案是什麼?她一下子答不上來。
「⋯⋯我猜那個快遞男生就是送甜點的人,可是我猜錯了。」
多聞一聽就笑出來。「妳太亂猜了吧,這個男生根本不認同我們的立場啊!」
「你怎麼知道?」小白大吃一驚。
「我之前就問過他要不要簽連署,被他拒絕啊。難道你們從來沒問過?」
「他第二次來的時候我也問過喔。」欣欣舉起手。
「咦?」小白發現自己是唯一沒問過的人,頓時有點驚慌。「我——我沒有問,我想說他就只是送個快遞過來,不要為難他⋯⋯」
「只是問問看,又沒有強迫推銷,哪算是為難。而且他賺的又不是我們的錢,不存在害怕得罪客戶的問題。」多聞講到這裡,眉頭一皺,意識到小白的話裡有某種不對勁。「妳沒問過他的立場,就直接猜甜點是他送的喔?為什麼?他的臉色看起來超難看的。」
為什麼?
我剛才在想什麼?我到底在說什麼?
小白從小就一直被媽媽唸,說她講話太不經過大腦。現在顯然又被媽媽說中了。
多聞發現她愣在那裡,決定問公正的旁觀者欣欣。「所以到底是怎麼啦?」
2
雖然這樣對小白不太好意思,多聞想到剛才的畫面還是忍不住想笑。
小白並不笨(笨的話就讀不到名校了),只是顯然從小到大被保護得太好,涉世未深到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多聞覺得總得要有人把淺白的實話說給她聽。
「他就已經擺明了他缺錢、要努力賺錢,妳還硬猜甜點是他送的,他當然會不高興,覺得妳在弄他啊。」他聽完來龍去脈以後,這樣對小白說道。
「蛤?我沒有那個意思啊。」
「妳沒有那個意思,他卻聽成那個意思,所以是他的錯嗎?」
「不是⋯⋯我只是覺得是他想太多了。」
「我問妳啊,妳覺得一個人為什麼會口口聲聲說他只關心錢?」
「因為他很愛錢?」
「他為什麼會很愛錢?」
「有些人就是很喜歡賺錢啊,我看過的書講說要真心愛賺錢才會有錢——」
「妳覺得他看起來像很有錢的樣子嗎?」
「⋯⋯呃,我不知道⋯⋯」
「妳有注意過他穿什麼嗎?」
「沒有欸,我覺得他穿得很普通。不算太沒品味啦,但是——」
「他穿的都是沒特色的成衣,不像妳穿的都是有品牌的——順便一問,衣服是妳自己燙的嗎?」
「不是,是我媽燙的。」小白的臉有點紅,但顯然還不是很明白。「可是你為什麼講到這個?」
「我要說的是,如果妳有在觀察,妳應該會知道他的生活沒你優渥。他這麼在乎賺錢,我想不是因為他就愛賺錢,而是他有需要。他的表情總是很緊繃,生活壓力大概不小吧?」
「我,我不知道啊,我看不出來。」
「我想也是。」
「你們都看得出來喔?」
「是啊。」
小白一愣,皺著眉頭開始嘟噥:「為什麼我看不出來?」但過了幾秒,她重振旗鼓:「不過⋯⋯他兇我還是很奇怪啊。他說她媽媽是離婚陸配,我們都歧視她們,可是我又沒有這樣講過。」
「妳是沒有。他媽媽大概也不會是六改四政策會影響到的中國配偶,兒子都這麼大了,肯定有台灣身分證了吧。不過確實有很多人一聽到中配就假定對方一定有問題,或者看不起中配的小孩,他說不定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苦頭,才會衝著妳發洩。」
「多聞,你怎麼想得到這麼多?」
是妳想太少了啦。但這麼講太傷人了,所以他說:「日常生活中就會注意到啊。」
「你是在說我沒在過日常生活嗎?」
「我是說,妳可能要更仔細觀察。」
欣欣在這時候插嘴打圓場。「好啦。小白沒有惡意。」
小白聽到這句話以後,表情反而變得更凝重了。
「所以,妳們還是不知道送甜點來的人是誰?會不會根本與大罷免無關,而是欣欣姊或小白的粉絲呀?」
「也有可能是你的粉絲啊!」欣欣大笑。「但不管是誰的粉絲,我們現在還是一樣,毫無線索。」
「我倒是有個假設。我有七八成的把握,不過還是讓我先去確定一下,再告訴大家。」多聞說著,拿起一片野莓塔,咬了一口。
很懷念的味道。
3
多聞走向那間他已經一年多沒去的派塔專賣店,越是靠近就越緊張。他安撫自己,有什麼好緊張的?他只不過是來跟「舊識」敘個舊而已。而且如果他的假設沒有錯,一切都會很順利。
如果他的假設沒有錯。
他在抵達店舖之前的最後一個轉角站了好一會,先對他沒有認真相信過的各路神明祈禱,然後才毅然決然踏出最後幾步路。
現在是打烊時間,鐵捲門已經拉下來了,不過他直接繞到後面,按了門鈴。
門打開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震了一下。畢竟之前分開的時候不算平和。但他們都是成熟的大人了——尤其是平哥,他根本就喜歡強調他的年長,所以瞬間就恢復平常的從容,對著多聞這麼說:「好久不見。要喝杯茶嗎?順便幫我消耗要作廢的派。」
就好像他們真的只是幾個月不見的朋友。
多聞在心裡暗罵,做作!虛偽!裝什麼沒事!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配合了,對著睽違一年多的前任戀人微笑。「好啊。」
雖然不甘心,他還是必須承認,當初他就是迷上平哥這樣永遠平靜無波的優雅態度。像天鵝划水。絕對不是鴨子。
「野莓塔沒有了,生巧塔好嗎?」
「好。反正我今天已經吃過野莓塔了。」
平哥彷彿沒聽到這句話,繼續專注地沏茶。他該不會忘記了吧?
——吃過你做的野莓塔,以後我不會再吃別人做的了。
當初他們越來越頻繁地在打烊後獨處,他「幫忙收店」的時候,總是刻意聊到耽誤晚餐,但平哥總想得出一萬一千個藉口拒絕他的邀約;而且要是他們前一天聊得特別深入,第二天平哥就會特別冷漠,甚至找理由挑剔他。然而每當他開始沮喪,覺得一切曖昧只是他想太多的時候,平哥就會要他幫忙試吃新品,「畢竟你最大的長處就是舌頭還算敏銳」。他會在心裡想,你還不知道有多敏銳呢,然後按捺住無數有待實現的荒淫念頭,專注地吃平哥為他做的新品。
多聞喜歡各種莓果,也吃過很多不同搭配的野莓塔派或蛋糕,但平哥當時做的野莓塔有一股他沒在別處吃過的神奇香氣,讓他一吃就兩眼放光。
吃過你做的OO派,以後我不會再吃別人做的了——這類的話他早就講過很多次,他喜歡誇飾法。但那天晚上,他抬起頭,還沒開口,先對上了平哥注視著他的眼睛。
以前總是他用眼神追蹤著平哥,平哥總是低著頭,或者望著其他方向,彷彿不曾注意到——但這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他才第一次發現,他承受不起這樣強烈的視線。他幾乎想低頭認輸——但這是他想要的不是嗎?他一直希望那雙眼睛能夠看著他、回應他,不是嗎?
所以他繼續看著那雙比一般人淺一些,嚴格說來是深棕色的眼睛,感覺到自己的臉孔熱度慢慢上升。
他像平常一樣,說出浮誇的讚美。只是這回終於能夠看著平哥的眼睛說,他的語速不自覺地放慢了,原本虛浮如煙的字詞,全都變得沉甸甸的。
「吃過你做的野莓塔,以後,我不會再吃別人做的了。」
他說出口以後才發現,這回他說的不是油嘴滑舌的稱讚,而是一項約定。
平哥靜靜地凝視了他好半晌。他的心跳很急,連手都在顫抖。
然後,平哥笑了。
「好。」
那天他們才第一次共進晚餐。
儘管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最糟的時候他覺得他們不會再見面了,但他還是遵守他們之間的約定,他再沒有吃過別人做的野莓塔。平哥⋯⋯平哥也會記得的。他說過記性太好很傷腦筋,因為痛苦的事情一樣忘不掉。
「神祕民眾」送給他們三號站書店的那些塔派,每週的品項都會有些微差異,但裡面都有至少一個野莓塔。他問過思越了(那個每次充當快遞的男生),思越大方承認他偷懶,每次都是請老闆直接搭配組合。「瓶中信」的野莓塔偏酸,不是最受歡迎的品項,甚至也排不上前五名,每次都有這個品項,會是個巧合嗎?平哥可不是那種無良老闆,在客人沒指定的時候會趁機硬塞賣不掉的滯銷品⋯⋯話又說回來,就算野莓塔排不上前五名,「瓶中信」現在比他以前打工時更熱門了,不管排名第幾的產品都會搶光光吧。
思越說,他真不知道他的雇主是誰,多聞也相信他。至於平哥嘛,多聞知道,他就是一個很會裝蒜的心機鬼(幸好基本上很善良)。多聞完全相信他幹得出拐彎抹角送慰勞禮品的事情——他們以前交往的時候,平哥就很會故作平靜,卻暗地裡給他驚喜⋯⋯。
過去一年裡,每次想到這種美好過往,都像往指縫裡插針。但現在不一樣了。他是否可以心存希望?
「請慢用。」
平哥放下茶壺跟生巧塔,替他倒出一小杯,然後在他對面坐下。
他到底該怎麼開口?
他切下一小塊塔,送進嘴裡。
「欸?你又調過比例了?」
「對,更苦一點點。特別預留的大人口味限量版,但客人放鳥我。」平哥聳聳肩。開店的無奈日常。
「算我運氣好撿到。」多聞禁不住微笑。他喜歡巧克力,就只有巧克力不甜沒關係。
「算你運氣好。」平哥不客氣地點頭,他對自己做的塔派很有信心。「今天怎麼會剛好路過這裡?」
「呃⋯⋯」多聞決定單刀直入:「我剛剛離開附近的罷免連署站,我在那邊當志工。」
平哥停了一拍,才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我早該想到嘛。你就是個政治狂熱份子。」
這句熟悉的話也是根細刺,又輕輕地戳了多聞一下。他們之間本來就有些漸漸累積起來的問題——年齡、性格、經驗與家庭背景差異造成的不安,這是所有情侶都要克服的障礙——但他們都沒想到,去年的大選竟然會變成一舉引爆的導火線,把他們的戀情炸得屍骨無存。
但也許現在就要死裡復活了?這句「政治狂熱份子」,或許帶有某種親暱的意思?
「先好好把我的生巧塔吃完。然後你想說什麼,就盡量說吧。不准吃得太急,侮辱我的作品。」
「什麼話,我當然會好好吃完。」
畢竟在他們的所有差異底下,有一個最根本的共通點:他們就是挑嘴的吃貨,對食物無比尊敬。
而且他需要時間思考。即使他對於他的假設有七八成把握,他還是很擔心,如果他猜錯了呢?這會讓他們再大吵一架嗎?——或者像他更害怕的那樣,平哥只是用他的禮貌與冷淡,把他當成陌生人來看待?
他們曾經那麼親密的。在他吃最後一口的時候,這個念頭幾乎讓他哽咽。他忍住了,好好呼吸了幾次。然後清清喉嚨,說道:「謝謝招待。」
「不客氣。」
「這樣很傷本啊。」
「不會,反正不吃掉也得報廢。」
「不只是這個生巧塔啊,還有你每個星期送給我們的那些塔派,那都是成本啊。」
「什麼?」
到這地步了怎麼還在裝蒜?
「我們這個連署站,已經連續一個月每週收到『瓶中信』的塔派了,不都是你送的嗎?」
「你在說什麼?我根本不知道這種事。」平哥皺眉了。多聞心中一沉。「我才不會隨便把我的商品拿來送人,更不用說是支持這種政治活動。有人冒用我這家店的名義支持你們嗎?」
「不是⋯⋯」多聞忍住沒有翻白眼:「只是有人訂『你這家店』的派塔來慰勞我們的志工,這個好心人沒有留名字,我還以為就是你。算我蠢,亂猜就猜錯了。」
平哥嘆了口氣。「我本來以為你只是來拉連署書的呢,沒想到你對我的期待還更高。」
多聞幾乎想掉頭就走,他覺得這場對話再發展下去不會有好結果——但是他也聽過很多其他志工分享的美好故事,上一秒還氣勢凌人的反對者,下一秒突然被一句話擊中心坎,當場簽下同意書,所以不要輕言放棄——「所以,你要簽罷免連署書嗎?」
「當然不要。」平哥臉上的表情都消失了。「我的想法還是沒有變,我討厭被逼著選邊站。就只有台灣會有這種荒謬的事,每個人都非得有清楚的政治立場,否則就是醉生夢死。我的工作很忙,一天不做就負擔不了我媽的照護費用,我根本沒有空關心什麼政治,你們有空你們去,不要用你的期望來煩我。」
時隔一年,什麼都沒有變,多聞絕望地確認了這一點。他站了起來。「所以你也覺得是我吃飽太閒?」
平哥沉默了一秒。「不,我覺得你涉世未深。你現在還年輕,覺得現在過的日子只是暫時的,卻又不懂得未雨綢繆,你以後就會後悔浪費這麼多時間,沒有好好經營未來——」
「我就是為了我們的未來在奮鬥好嗎!」
更長一點點的沉默。
「你在說什麼,『我們』早就沒有未來了吧。」
這就是平哥。天鵝看起來很優雅,但領域性很強,只要一覺得被侵犯,攻擊力驚人。
多聞忍著不撂下任何狠話。一年前他們就已經互相傷害得很夠了。
「⋯⋯感謝招待,我走了。」馬的,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沒有野莓塔,沒有比平常更苦一點的生巧塔。如果每次失戀都要失去一點味覺,人生也會變得越來越乏味嗎?
他猛然打開門,讓站在門外的人嚇得往後一彈。
「啊——小、小瑩姐,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妳在外面。」
「沒⋯⋯沒關係。好久不見。」
「嗯,對啊。」這時候跟前男友的妹妹敘舊,好像太尷尬了一點⋯⋯但他脫口而出的卻是:「最近還好嗎?」
「還⋯⋯好啦。你,都在三號站書店當罷免志工齁?」
「呃,對——咦?等一下,小瑩姐,難道那些點心是妳送的?」
「啊,不是我不是我。」小瑩慌忙搖手,然後說道:「我只是去三號站簽連署書啦,離開的時候有看到你在附近路口舉牌,因為你那時候在跟別人講話,我就沒去打招呼。」
講到這裡,兩人都是一愣,意識到剛才的對話裡到底透露了什麼。
——呃啊!原來我們剛才在裡面吵架,小瑩姐都聽到了!
——夭壽!我在外面聽壁腳,這下他們都知道啦!
多聞先回神。「總之⋯⋯能見到妳真好。伯母還好吧?」
「對啊,所以我才能在這裡放風。」小瑩點點頭。「你們現在收了多少連署書啊?聽說已經達標了。」
「『達標』只是到最低法定門檻啦,但還要扣掉跟一階連署重複的、再扣掉錯誤或不合格的,我們至少要再多拉一萬張。」
「一萬張!太可怕了吧?」
「所以就是要繼續努力再努力啊,總不能輸在最後一段路吧?」
「你們真是辛苦了吶。」小瑩拍了拍多聞的手臂。「我撥不出時間去當志工,只能幫你們加油了。」然後,她壓低聲音:「跟他吵架沒關係,不用怕再也吃不到這裡的塔派。我會偷偷買給你。」
雖然剛剛才又心碎一次,多聞聽到這句話,還是忍不住笑了。「謝謝小瑩姐,我先走了。」
小瑩關上門,發現她哥惡狠狠地瞪著她,決定先發制人。
「啊你們自己要不關窗戶大聲吵架,就不要怪別人會聽到啊。」
她哥吸了一口氣,表情恢復平靜,但額頭浮起一條青筋。
「好,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但是妳跟人家湊什麼熱鬧,簽啥罷免連署?妳整天都在家裡,知道人家在幹什麼嗎?」
現在換成小瑩狠狠瞪著她哥。兩個人從小戰到大,勝負互見,但她從未怯戰,而且她百分之百相信,這回道理在她這邊。
「你覺得我沒出去上班,就消息不靈通嗎?我也上網的好嗎。別的不講,光是那些闌尾把長照3.0的預算砍掉,我就想衝出去連署了。」
「長照預算?」
「你以為我有辦法偶爾這樣溜出來放風,靠的是誰?」
「阿梅姐啊。」
「對,阿梅姐,但你以為她的薪水跟調度費用全都是你付的嗎?我知道你很努力工作啦,而且『瓶中信』生意越來越好,但要是沒有政府補助,沒有其他支持系統,你以為你可以撐多久?我又能撐多久?而且還有很多人,沒有像我這樣的女兒可以幫忙頂著。」
她哥眨了眨眼睛,沒答話低頭要去收拾桌上的餐具。「好啦,我知道妳很辛苦。」
「知道我很辛苦,就多回家陪媽媽吃晚餐啊。」
「我有啊?」
「對啦,一星期頂多一次。」
「因為就只有星期三公休日能比較早結束啊。平常我收完店,就超過你們的晚餐時間了。」
小瑩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好,我知道你覺得賺錢很重要,因為你一個人要養我跟媽,還要養工讀生,又要開發新品項,你覺得與其花時間坐在媽媽旁邊不知道能聊什麼,還不如讓這間店規模更大,賺更多錢。但是媽的記憶越來越混亂了,她現在有時候會想不起來你是她兒子。你要等到她完全搞不清楚你是誰嗎?」
講到這裡,小瑩突然想道,哇,這聽起來真的很悲催,但她每天都在見證媽媽的記憶越來越像是即興創作,她已經習以為常,難過不起來了。而她哥哥嘛,雖然明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一直比較像是每天早出晚歸的室友,沒有時時跟媽媽貼身相處,果然如她所料,聽完這番話以後,他臉上出現內心深處被撼動的表情。
這樣算計哥哥會很過分嗎?不,不會,小瑩堅定地回答了自己。這是為了媽媽,也是為了哥哥。為了不要留下遺憾。
「⋯⋯我會想辦法早點結束工作。」
「怎麼想辦法?具體一點。是多一天公休日?還是有一天早點打烊?」
「妳至少讓我考慮一下嘛。」她哥又皺眉了。
「兩天後我會再問你一遍,我記在google日曆裡了。」以前還在上班時管理各種專案的能力,就只能用在這裡了,唉。「你啊,光會忙工作,到頭來不管家中小事還是國家大事都搞不清楚,還敢說別人不食人間煙火。」
「我才沒那麼說。」
「對啦,你說他涉世未深,這兩個說法有差嗎?但真正不知道罷免在吵什麼的人是你吧?你才脫離現實呢。現實裡不只有塔跟派啦。」
她哥瞪了她一眼,就開始背對著她洗碗盤,把她當空氣。但她知道,她哥被她嗆過以後肯定不服氣,會自己偷偷查資料,想要駁斥她。當然啦,他很有可能會搬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論點與證據跟她對戰,但就算是這樣,都比漠不關心好得多了——想想去年大選的時候,他連去投票都不願意呢。不過分手的打擊,好像讓他開始鬆動了一點,只是還嘴硬。
只要他開始在意,就有機會說服。
到時候她外帶的那份空白連署書就有用了。
4
多聞心思紛亂,在路上低頭走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竟然又朝著三號站去了。最近太常到那裡值班,居然養出一種歸巢本能了?想到前幾天出的事情,後門玻璃差點被人惡意砸破,多聞決定到那裡去巡一巡,從後巷過去,再繞到正門。
現在已經入夜,雖然還不算太晚,這條後巷的路燈卻稍嫌昏暗,燈柱之間的距離好像太長了。這樣感覺挺危險的,這種情況要通知誰呢,里長嗎?多聞一邊想,一邊朝著書店後門走去。
然後他就看到那名站在陰影處的可疑男子。
等等,他認得這個身形!
他腦中瞬間閃過一連串的畫面——對,這是同一個人,可能從上星期或上上星期就出現過——他在外面舉牌、或者在巷弄裡吆喝請人來連署的時候,都曾看過這個人,乍看眉清目秀,就是個普通上班族,但一個青年男子為何會在上班時間常在這一帶徘徊?晚上也冒出來盯著書店後門看,是什麼意思?
多聞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就已經先喊聲了:「喂!」
那個男人嚇了一跳,轉頭看到多聞的下一個反應,竟然是拔腿就跑!
你以為跑得過我嗎!
人高馬大腿又長的多聞三兩下就堵到對方前面了,這男人一臉驚恐地緊急剎車,還差點跌倒。
「你是誰?在這裡幹什麼?」老實說他沒有權利這樣逼問路人,但姑且先兇再說。
「我⋯⋯我⋯⋯」這個男人結巴得厲害,顯得更加可疑了。他看著多聞的表情,像是看見老鷹的驚恐小雞。
「前幾天砸壞後門的就是你嗎?」這種人都欺善怕惡,多聞板著臉靠過去,皮笑肉不笑地抓住現行犯的手臂:「還是說,我誤會你了?這裡不好說話,我們到屋裡溝通一下吧。」他打算拖著這傢伙到書店裡,然後報警。
就這麼巧,他背後有警笛響起,似乎有警用機車從他背後靠近了。他沒有轉頭,就怕眼前這個男人會趁隙跑掉。
「唷,怎麼了?」警察走了過來,多聞認得他。自從書店開始擔任連署站以後,他跟他的同事們都會定期來巡。
「這個人在書店後面鬼鬼祟祟的,我懷疑上次砸書店後門的就是他。」
這個警察挑起了眉毛。「這樣嗎?」
男人驚慌了。「不、不是!我沒有!我沒有惡意!」
「砸壞別人後門還沒有惡意?」
「不是,我沒有砸書店後門⋯⋯我沒有惡意,我⋯⋯我認得書店老闆啦。」
多聞眉頭一皺。「你認得書店老闆?那你說啊,老闆叫什麼名字?」
「余、余欣欣!」
多聞冷笑了一聲。「可惜只猜對兩個字。」
「蛤?」男子驚愕地瞪大眼睛:「她改姓了嗎?」
猜錯就硬說別人改姓?多聞真的生氣了,這傢伙是什麼毛病?「你這騙子!」
警察很沉得住氣,不冷不熱地說道:「等等,如果平常都只叫名字不叫姓,記錯姓氏也是有可能的啊。既然你說你認識老闆,我們就來看看老闆認不認識你,這樣行吧?」
「呃⋯⋯」男子又看起來面有難色。什麼認識老闆,都是屁話吧。
這個警察跟他的矮個子搭檔、外加多聞,三個人圍著愁眉苦臉的可疑青年繞到書店門口,正準備打烊的欣欣一臉訝異地看著他們。
「劉小姐,妳認識這個人嗎?」
她茫然的表情就已經是答案了。「不認識。」
多聞這一刻才慢半拍地想到,讓欣欣姊直接面對這個歹徒好嗎!這樣不是很危險嗎!但警察還是態度沉著,慢條斯理地對那個男人說:「所以你要不要講清楚,你到底是誰,來這裡幹嘛?」
這個男人漲紅了臉,看著欣欣姊。靠,該不會是變態跟蹤狂吧?
「妳⋯⋯可能不記得我。但是⋯⋯我爸就是妳爸。」
這傢伙怎麼語無倫次?
多聞發現欣欣姊的表情在一瞬間從大惑不解,變成殺氣騰騰。
看來她真的認識這個男人,不過很討厭他。
「你爸才不是我爸。」欣欣姊的聲音冷得像冰。
男人揉了一下他的臉,看起來非常疲倦。「對不起,血緣上不是,不過⋯⋯是他把我養大的。」
「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想跟妳談一下,但是一直提不起勇氣。可是再不講,可能就來不及了。爸爸——我是說妳爸爸⋯⋯他現在情況不是很好。他想要向妳道歉。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有些事情我想告訴妳。」
欣欣姊瞪著那個男人,看起來恨不得打他一頓。
「所以你們真的認識?」
「⋯⋯算是。」欣欣姊低聲回答。「我爸再婚對象的小孩。」
多聞瞪大了眼睛。有夠戲劇性,他是不是聽到了不該聽的?
「這個人以前有騷擾過妳嗎?」
「沒有。」
「嗯,好。不過,我記得你的臉了。」警察用不帶笑意的銳利眼神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男人縮了一下,又轉頭看著欣欣。欣欣避開視線,對著警察說道:「我想應該沒什麼事。」
警察卻笑了。「喔,我這裡倒是有一點點事。我過來這邊是要告訴妳,我們知道後門被砸是怎麼回事了,不用太擔心。」
他們調監視器的時候,只看到有個球狀物體猛然撞上後門,然後彈走,並沒有拍到是誰丟的。不過根據物體彈開的方向,他們在旁邊水溝裡找到了疑似肇事的那顆球,是一顆棒球。出事的時間點比附近小學放學時間稍晚一點,天色已經有點暗了,很有可能是小孩子回家時在玩傳接球,結果不幸漏接,發現砸壞東西以後又嚇得直接跑掉,怕被追究責任。
多聞心想,如果多調幾隻附近的監視器畫面,應該就可以比對出到底是哪個小鬼幹的好事⋯⋯唔,警察該不會根本已經知道是誰了吧?因為對方是小孩,所以姑且放過。
欣欣姊似乎也明白。「所以這其實就是個意外,對吧?」
「『這一回』應該就是個意外。不過妳還是要小心一點,我們也會繼續來巡邏。」警察又瞥了那男人一眼。「至於這位先生,妳需要我們把他請走嗎?」
「⋯⋯不用。」
「確定不需要我們保護?」
「嗯,我想不用。」
「好,我晚一點再過來巡一下。」警察起身離開。
「欣欣姊,那我也要走了。妳確定沒問題喔?」多聞也轉身要走。雖然有點遺憾,但現在不宜看熱鬧。
「嗯,沒事。改天見!」欣欣姊微笑著揮手送他,但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的時候,眼裡又出現殺人光束。
多聞一邊走一邊想,也許他們該擔心的是那個男人的安危?
5
欣欣交叉著手臂,在男人的對面坐下。
近距離仔細看就發現了,她認得這個男人。雖然長大以後五官展開了,身體也拔高了,變得人模人樣的,但以前那種瘦小猴樣還在。現在不過是比較帥的猴子。
很諷刺的是,她還記得他的名字。
「盧自華,對吧?」
他苦笑了一下。「我也改名了。我現在叫做余自華。」
「我不要的姓,你倒是撿去用了。」
「對我來說,他是很好的父親,比我的生父好多了。」
她憤怒地瞪他一眼,卻發現他低頭看著桌面,表情帶著一絲歉疚,似乎沒意識到他剛才那句話像是挑釁。但她還是沒忍住,譏諷地說道:「這樣聽起來,你的養父也比我的生父好多了。」
他抬起頭,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哀傷讓她瞬間有點後悔。
他硬擠出一點笑。「可能吧。我不好為他辯護什麼⋯⋯但妳跟妳母親都堅持不願意見他。他就只能定時轉贍養費,或者站在妳會出現的地方遠遠地看著。」
「我知道。」
一開始欣欣看到父親悄悄站在遠處,就會偷偷躲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哭。但這樣哭彷彿她還想念爸爸,等於背叛媽媽,所以後來她就教自己要堅強,教自己要黑白分明,不能原諒做錯事的人。後來她就能夠徹底忽視他的存在。到她上高中以後,她就真的沒再見到過父親。他終於放棄了。
他怎麼可以放棄?
有一天她突然氣得壓抑不住,背著書包走到父親的公司附近——她甚至不知道父親還在不在這裡工作,也不知道他幾點下班,更不知道如果見到他要說什麼,所以她就只是站在對街,死盯著大門口。
在她父親真的走出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要停了。
要走過去嗎?
她還在猶豫的時候,那個女人就牽著兒子出現了。那小鬼看到她父親,就歡快地奔過去,撲進他懷裡。
她轉身就走,轉進巷子以後才放聲大哭。她發誓,這是她最後一次為這種事情痛哭了。
後來,會埋伏在她身邊偷看的人換了一個。她讀的是完全中學,有個讓她想到機靈小猴子的矮個子國中部學生,經常盯著她們班看。後來她們逐漸發現,他是盯著欣欣看。
她的同學取笑她,說她有了個小愛慕者。但後來小猴子參加作文比賽得獎,被叫上台表揚。看到他似曾相識的背影,她才突然領悟到,這傢伙就是那女人的拖油瓶。
都國中生了,還會「飛撲」到假老爸的懷裡,幼稚,還以為是小學生呢。他盯著她看不知用心何在,但總之不會有什麼好意。
下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她又逮到他盯著她看,她不再客氣,筆直朝著他走過去,很大聲地說道:「小色胚,下次再盯著姊姊們看,我就告訴你們老師!」
她根本沒有告老師的意思,她只是要給那小鬼難看。他的同學們哄堂大笑。
這樣一想,余自華要是對她懷恨在心也不奇怪。但她感覺不到他身上有危險的氣息。
「我那時候說你是小色胚,好像有點過分。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社會性死亡啦。還好第二年我轉學了,就重新開始。」
欣欣震驚地看著余自華,他搖搖頭。「不是因為妳轉學的啦。我成績太爛,我爸——」他尷尬地頓了一下,又繼續:「總之⋯⋯我轉到附近的私立學校,從初中部唸到高中部,不知道是填鴨教育成功,還是我的腦子終於長好了,後來大學考得還不錯。跟妳同一間。不同系就是了。」
「你還知道我唸什麼系啊。」
文雅的猴子放在桌上的手縮了一下。「⋯⋯知道。我有在注意。」
「注意?什麼意思,你講清楚。」
這傢伙是危險的跟蹤狂嗎?她的朋友們都說她對男性的戒心很重,常常能率先發現可疑人物,她剛才卻把警察打發走了——這是個錯誤嗎?但她心裡的警報器沒響。
猴子吞了一下口水。「應該這麼說⋯⋯我知道妳討厭我。所以我想辦法避開妳。總得知道妳在哪裡才能避開,對吧?」
邏輯好像正確,但欣欣不想附和。
「其實這不算太難,妳滿顯眼的,我還沒轉學的時候都可以成功避開。轉學以後,反正動線不同,就不會遇到。就只有那麼一次,我跟同學去看電影,妳剛好也跟朋友進了同一家電影院,我躲得很驚險。」
這是什麼跟什麼?我該稱讚你嗎?
「妳考大學的那年我有注意榜單,看了以後鬆了一口氣,想說我應該考不上。但我成績意外地好,還是跟妳進了同一間大學。我大一的時候妳都大四了,照理說應該遇不到的⋯⋯」猴子突然忸怩起來。「我朋友拉我去看爵士樂社成果發表會,說有個很⋯⋯厲害的學姊這樣。」
欣欣敢賭一塊錢,拉余自華去「看」爵士樂社成果發表會的朋友,肯定不是說有個「很厲害」的學姊。
「技術上來說,也沒有遇到啦。妳在台上我在台下。」
接下來,猴子陷入沉默,好像突然詞窮了。
過了好一會,欣欣才組織好想法,講出下一句話。
「所以⋯⋯為了『不要』遇到我,你從以前到現在,一直在調查我的行蹤嗎?」
她手機裡有報案app,如果這傢伙問題很大,她隨時可以報警,沒問題的。
猴子的臉迅速漲紅,又慌張搖頭:「沒有!那樣不是變態嗎!真的沒有!有很多年我刻意不去查!不過——就是⋯⋯妳後來開這間社區書店,辦藝文活動什麼的,還上了新聞,我就⋯⋯不小心看到了。不過我只是看報導,沒有跑來。一月大罷免開始了,我在查可以去哪裡填一階連署書,就查到妳的書店也是連署站。」他頓了一下。「我自己的一階跟二階都是在別處簽的啦。二階連署開始沒多久,爸的狀況就變差,開始住院了。我就想說也許還是跟妳聯絡一下比較好。但爸爸覺得⋯⋯又還沒到最嚴重的情況,不要打擾妳。就算要,也應該透過妳母親。」
欣欣發出一聲冷笑。「透過我媽?那更不可能了。我媽那個脾氣,不可能原諒他的。」
猴子嘆了一口氣。「真的⋯⋯很抱歉。」
雖然她理智上知道,要算帳也只能算在他母親頭上(不對,其實還是她爸爸的問題),她還是不想安慰他說沒事沒事,不用道歉。她只能讓對話轉個方向:「既然如此,現在為什麼又要找我?」
猴子遲疑了一拍才說。「因為⋯⋯我很擔心。就算現在病情還算穩定,他神志也還很清楚,我還是不覺得⋯⋯」猴子清了一下喉嚨:「⋯⋯不覺得他有在好轉。」他的聲音有點在抖。「我不是醫生,我也不確定,可能我太杞人憂天,我也很猶豫⋯⋯所以就變成這樣,我觀望了一個多月,一直在想到底什麼時候要違背爸爸的意思,直接找妳。」
一個多月。「每個星期都出現的甜點,該不會是你送的吧。」
「欸——是。」余自華承認得很乾脆。「我第一次跑來這裡的時候,看妳店裡多了連署業務,看起來很忙的樣子,就想說⋯⋯送點慰勞品也不錯。爸爸說過妳很喜歡甜食,他在妳小時候常常帶妳去買蘋果派——」
「我現在不吃了。」欣欣打斷他。
「⋯⋯不吃蘋果派?」
「不吃所有甜食。」
余自華傻住了。「為什麼?」
「健康考量。」
「可是妳不胖啊。」
「跟胖瘦無關,我就說是健康考量啊。醫師要我注意血糖。所以我乾脆戒掉所有甜食跟精緻澱粉,盡量吃原型食物。」
她一向是別人眼中健康修長的體型,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種問題。醫師說,有時候跟遺傳條件有關。她回頭去問母親,家裡可有容易發展出糖尿病的遺傳?母親立刻撇清:「我這邊可沒有,是妳爸爸那邊,他還真沒留下半樣好東西。」
想到這裡,欣欣終於問道:「所以我爸的身體到底怎麼了?」
「血糖控制不太好,現在心臟跟腎臟都有點問題。」余自華突然面有愧色地看著她。「抱歉啊,不知道妳也不能吃甜食。」
「不知道比較正常吧。如果你連這個都知道,我就會懷疑你用什麼非法手段調查過我。」
一陣不知所措的靜默。
欣欣開始覺得自己真的很難相處。不過她何必跟小三的兒子好好相處?
雖然理論上他沒做錯任何事。
「不過其他人都吃得很開心就是了。有來排班的志工,來串門子的鄰居,或者幸運的顧客。」她補上這句話,姑且補救一下。
「你們喜歡就好——啊,可是妳不能吃。妳能吃什麼?原型食物?那送豆漿好嗎?」
「⋯⋯不用了。我希望你不要再送了。」
「啊?」
看著對方從錯愕迅速變成悲傷加落寞的臉,欣欣的良心一陣刺痛,急忙開口澄清:「其實其他民眾也會送志工吃的喝的,只是你送得太多又太貴了。只有我們這裡吃這麼好,總覺得不太對得起其他志工,有些人在更艱困的地區奮鬥啊。」總之,不是因為嫌棄你。
「那⋯⋯」他一時語塞。「可是你們罷團又不收捐款⋯⋯」然後,他誠懇地看著她,問道:「那我可以送什麼?」
欣欣腦中浮現出霸總開支票,問她「妳要多少錢」的詭異畫面。不對!
她的口氣終究還是溫柔不起來。「如果你有時間在書店周圍探頭探腦,不如拿那個時間去當罷團志工。」再掙扎一下,又補上一句:「也可以支持書店。來逛逛或者參加活動都好,不過不必硬買不想看的書,反正通常沒打折。」
「我可以來?」余自華頓時高興起來。
「當然啊,沒事我幹嘛趕客人?」
「太好了⋯⋯」他說著馬上站起來,但接著又僵住。「可是妳要打烊了?」
「反正我也要收拾一下,給你十五分鐘。」
過了五分鐘,他拎著一本書來結帳了。史蒂芬・茨威格的《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
她看了他一眼。
「爸爸有一本很舊很舊的譯本,字太小又快爛掉了,我想買本新的給他。新譯本應該會更忠實,不曉得爸爸會不會反而看不習慣。」 「我知道那個舊譯本。沉櫻譯的。」
他們家書架上也有一本,是她父親留下來的,裡面有他的字跡,她母親不知為何沒過濾出來丟掉。她父親在新的家庭裡又買了一本⋯⋯應該是辛苦找到的二手書吧。
這麼多年沒有見面,不知怎麼消化的複雜情緒還是不斷湧出。
「褚威格的那些角色,有時候實在是感情纖細到讓人覺得很煩。」她不自覺地說出真心話。
「⋯⋯這麼說好像是?可是那些故事很高潮迭起,很好看啊。妳也習慣講『褚』威格?」
「我小時候也是看舊譯本。要環保紙袋嗎?」
「我自己拿著就好,我的車就在附近。」
突然的靜默。
余自華猶豫了幾秒,向她點個頭然後轉身離開,但還沒走到門口就又迅速折回。「差點忘了最重要的⋯⋯妳願意去看一下爸爸嗎?」
是啊,這才是重點。
她願意去看她父親嗎?
她準備好要這樣做了嗎?
「我想一想。」
這傢伙的情緒變化都寫在臉上,不必開口就能情勒,煩不煩啊!
她嘆了口氣,追加這句話。「你有賴帳號嗎?我加一下。」
6
再下一週,「瓶中信」的派塔再度出現在三號站書店,欣欣跟小白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這次送派塔來的人是一個笑容可掬、留著捲捲頭的小個子男生。小白落寞地想,快遞男果然不來了,就算她想道歉也沒機會了。
欣欣不想為難對方,勉強笑著收下以後,立刻寒著臉用賴打電話:「喂?你現在方便說話嗎?」隔了幾秒,先前還有所克制的聲音立刻拔高了:「我不是說不要再送那麼貴的東西嗎?——蛤?不是,派跟塔又來了啊?」
小白瞪大了眼睛。原來送那些高檔派塔的神祕人真的是欣欣姊的愛慕者!那之前欣欣姊為什麼不知道啊?對方是什麼時候坦白的?這種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自覺地拉長耳朵,聚精會神地想聽清楚欣欣姊跟對方講些什麼,結果就被突然從她前方想起的聲音嚇了一跳:「我要送件。」
她猛然轉頭。之前的快遞男!
他手上的一袋飲料啪嗒落在櫃檯邊緣。「你們的飲料。」
然後,他從斜背在身上的包包裡,小心地抽出一個A4文件盒,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躺著一張像被熨斗燙過的網站列印版連署書,簽名的那一格裡有黑筆寫下的娟秀字跡。
小白傻愣愣地看著對方。
快遞男還是沒什麼表情,只有聲音顯露出他的不耐煩。「你們不是有代收其他地方的連署書嗎。」
「啊,有!」小白立刻伸出手,把那張連署書從文件盒裡拿出來。「方、方便借一下身分證件嗎?我對一下有沒有錯誤——」
他把自己的手機推過去給小白。
「咦,這不是你本人?」她這才意識到那張連署書上的中性名字不屬於他。
「代繳不行嗎?」
「不、不是⋯⋯」
「這是我媽。」講到母親,他的口氣「似乎」有變軟一點點。
他的中配媽媽!小白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張證件。母子倆的眉眼果然是很相似的。她迅速地比對戶籍資料,然後把手機還給快遞男。
「內容都對,我們就收下了,謝謝你。」然後,她終於有機會講出她準備很久的話:「還有,抱歉上次我⋯⋯我講話不經大腦。我,我不知道甜點是誰送的,就隨便亂猜,不是故意在開惡劣的玩笑啦。我們都很好奇那是誰,因為那個人送的東西實在太貴了,欣欣姊一直覺得過意不去,很希望找到對方,跟他說不要這樣破費——啊,好像已經找到了,可是⋯⋯?」小白講到這裡,才想起還有個未解之謎。「今天還是有『瓶中信』的派塔,但不是你送來的⋯⋯」
「我雇主今天要我送的是手搖飲。」
「所以這到底是誰送的啊?」
「不知道。」快遞男轉身就要走,小白又急急喊住他:「欸欸等一下!」
快遞男慢慢轉頭。雖然還是沒表情,小白還是感覺得到,那個緩慢的動作裡夾帶了一句「怎樣啦」?
「你⋯⋯簽連署了嗎。」因為半途失去信心,小白的音量很微弱。她心裡的問題其實是,啊你媽媽簽了,你不簽喔?你媽媽為什麼會簽?
「沒。我媽要簽是她的事。」他頓了一下。「她說,雖然來這裡以後發生的不見得都是好事,但她喜歡這裡,誰要罵總統都可以,唸大學租房子都有補助,這個被砍掉她很氣。」
「那⋯⋯你為什麼不簽?」
「不想簽不行嗎?」
「沒、沒有啊,只是想聽聽理由⋯⋯」
「我之前覺得我沒時間關心這個事情,我想多賺點外快,讓我媽輕鬆一點。而且我填了也沒有用。」
「什麼叫填了也沒有用?」小白激動起來:「民主就是靠很多個人的力量,一點一滴累積起來,每張連署書都——」
「我昨天才剛滿二十歲,所以不能填啦。」
「⋯⋯啊?」小白大受衝擊。雖然不甘心,她也知道他說得沒錯:根據那個標題冗長難記的「公職人員罷免案提議人及連署人名冊查對作業須知」,連署人必須在「罷免案提出日」年滿二十歲。她之前為了拉大學學弟妹的連署書,已經查過相關規定了。可是!這個男生!原來比她還小!真是看不出來!
「我只是臉比較老成。」男生翻了個白眼。
「你,你怎麼不早說⋯⋯」
「喔對啊,我早點說,你們就不用花時間想說服我了嘛,對吧?」
「⋯⋯也不是這樣啦。還有未來啊⋯⋯啊對!重點是連署案通過以後的投票啊!你可以投票!要投同意票!拜託投同意票!」
「到時候再說啦。」男生轉頭就走,這次真的不回頭了。他踏出門口的那一刻,小白才想到要補上這句:「生日快樂!」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欣欣姊掛了電話,一臉困惑地走過來。「這到底誰送的?」
「不是妳男友送的喔?」
「什麼啊,我沒有男友!」
「喔,還沒正式交往。」
欣欣的臉不由自主地扭曲了:「不是!不是那樣。剛才電話裡的是——」她很勉強地擠出一句:「是我弟弟。」反正她父親領養了他,就算是吧。異父異母的弟弟,聽起來像很蠢的笑話。
「欣欣!妳還好嗎?」
她震驚地抬頭。「你跑來幹嘛?」余自華來得這麼快,是人就在附近嗎?他有什麼毛病?他真的是跟蹤狂吧?她還是該報警嗎?
小白的好奇心直接炸裂,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幾乎是跑進來的男人。
欣欣嘆著氣說道:「這是我弟弟。」
「好聽話喔,姊姊一叫就過來了。」
「我沒有叫他。」欣欣覺得自己快要翻臉了,但小白是無辜的。
「我真的沒有送,所以這批到底是誰送來的,會不會有心懷不軌的人在裡面下毒,要破壞你們的工作?」余自華一臉認真地說出荒謬的猜測。
「不會,你想太多了!」欣欣翻了個白眼。「誰那麼閒啊!又不是狗血連續劇!這種事情太費工又只會有反效果,誰會做啦!」
「所以這次到底是誰送的啊?」小白看著那一袋塔派上附的小卡片。前幾次沒有附上這個。她打開來,讀出裡面手寫的內容:「『台灣人送給台灣人。』」
很簡潔有力,卻沒透露更多訊息,因為小白跟欣欣都不認得這個字跡。
余自華張望了一下。「大個子今天不在啊?」
「去支援附近的一個街頭連署攤位,晚點會過來。」
「那我先陪妳們一下?免得有人來亂?」
「哇,謝謝你!」小白立刻開心地回答,讓欣欣還沒講的「謝謝不用了」頓時無處可去,只能塞回肚子裡。「大哥怎麼稱呼?」小白接著問道。
「喔,我叫余自華。」
「咦,你們姊弟怎麼不同姓?」
這對姊弟彼此錯開視線,陷入尷尬的沉默。小白驚慌地想,我又說錯了什麼嗎?
7
多聞遠遠就看見了他,還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了。為了打破幻覺,他扛著牌子快速走向烈日下的帳篷,正好截住連署完畢正要走人的平哥。
「嗨。」他忍不住笑得很開心。
「欸?」平哥卻難得看起來很慌張。「你怎麼在這裡?我還以為你在書店?」
「喔,先幫忙這邊,收攤以後我會把物資搬回書店。」
「嗯。」平哥很拘束地點了個頭。「那,我,我走了。」
「呃,好。」之前他突然登門,平哥還能不慌不忙、不問緣由就招待他茶水點心,現在卻寒暄沒兩句就要走,雖然可以體諒他急於準備開店,多聞還是莫名其妙覺得有點傷心。他們之間的距離感,果然不只是政治立場不同的關係。
「謝謝你來填連署書。」多聞對他欠身為禮。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平哥幫忙衝了份數。
平哥點了個頭就開始過馬路了。但走到一半,他又轉頭對著多聞喊了一句話,多聞聽不清楚,接著平哥就小跑步過到對街,沒辦法再追問了。情急之下,多聞截住剛剛才從馬路對面過來、跟平哥擦身而過的中年太太。「不好意思,請問您有聽到剛才那位大哥喊了什麼話嗎?」
突然被攔住的太太嚇了一跳,但還是很和善地回答了問題。「他說⋯⋯記得要吃野莓派?」她似乎覺得這話聽起來很荒謬,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可能聽錯了,但我聽起來是像這樣啦。」
多聞笑了。
「您應該沒聽錯。順便問一下,您簽二階連署了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