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夜,像一塊濕冷的布緩緩壓下,籠罩著這條藏污納垢的街頭巷弄。離家出走的業,用盡全力在街頭奔逃,身後如同鬣狗般的小混混正緊追不捨。他身上那件藍白相間的學生制服沾滿塵土與血跡,顯得無比刺眼。疲憊和打架後的痛楚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襲來,在他瘦小的身軀上留下青紫交加的淤痕和擦傷。
他的逃跑方向明確,是三大幫派的中立之地——微笑酒館。
循著巷子深處一盞發出幽暗笑臉光芒的霓虹燈招牌,他跌跌撞撞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扇厚重、冰冷的木門。門板粗糙,帶著歲月沉澱下的污垢與劃痕,彷彿拒絕被任何人輕易開啟。他咬緊牙關,使出最後的力氣向前推——一聲低沉而吃力的呻吟後,門終於向內緩緩開啟,露出一個漆黑深邃的入口。
一股混雜著陳年酒精、劣質菸草以及更深層、難以形容的潮濕霉味如同實質般的潮水,瞬間從門縫裡湧出,幾乎將他淹沒。那是一種令人反胃、黏膩的氣味,彷彿這裡的空氣本身就已經腐敗、沉淪。他顧不得一切,一腳踏入門內。身後的木門「砰」地一聲自動合上,像是一道判決落下的聲音,將他與外面世界最後的連結徹底斬斷。
室內的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吧檯上方幾盞吊燈投下幽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部分陰影。空氣中瀰漫著肉眼可見的懸浮微粒,在稀薄的光線下緩慢地飄動,讓整個空間顯得更加渾濁不清。地面黏黏膩膩的,每一步都帶著些許遲滯感,似乎沾染了無數故事留下的痕跡。他環顧四周,能看見的角落都隱藏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像是蟄伏著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耳邊傳來低沉的、辨不清內容的交談聲,偶爾夾雜著玻璃杯碰撞的輕響,一切都顯得壓抑而詭異。他能感覺到,有好幾道冰冷的視線正穿透昏暗,若有似無地掃過他,像蛇信般在他受傷的皮膚上游移。這地方不像避難所,更像一個充滿未知危險的陷阱。
他吞了吞因為極度緊張和乾渴而發痛的喉嚨,無視那些令人膽寒的目光,以及身體叫囂著要倒下的疲憊,咬著牙,拖著幾乎不屬於自己的雙腿,一步步朝著吧檯走去。那裡的光線稍亮一些,至少能讓人看清一個大概的輪廓。他必須走到那裡,必須開口。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粗嘎而像個大人:「一杯伏特加。」
吧檯後,站著酒館的老闆,微笑湯姆。他有著一張冷峻的瓜子臉,一頭極不協調的紅綠雙色頭髮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突兀。他臉上掛著一貫的、帶著冷漠疏離感的微笑——那笑容彷彿只是黏在臉上的面具,絲毫未達眼底。那雙眼睛,目光渙散迷離,似乎並沒有真正看著眼前的人。
湯姆饒富興味地看著業那乳臭未乾卻故作老成的舉動,在他眼中,那如同是一隻強裝鎮定的小貓。
他並未如業所願地倒出一杯烈酒,只是從吧檯下方拿出一個樸素的保溫杯,輕輕旋開蓋子。一股溫暖的奶香味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擴散開來。他將杯子推到業的面前。
他的聲音平平板板,沒有絲毫抑揚頓挫:「我想,你大概比較喜歡甜味。」
業感覺自己的尊嚴瞬間被撕得粉碎,所有的疲憊、傷痛和不甘在這一刻化為一股扭曲的怒火。這個男人無視了他的請求,用一種看小孩的方式對待他,還說出這樣不著邊際的話。他猛地探過身,一把揪住湯姆那件印有黃色微笑塗鴉的綠色Oversized T恤領子,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湯姆依然保持著他那如雕塑般不動的虛假微笑,任由業抓扯著衣領。他的身體沒有絲毫緊繃或抗拒,那雙迷離的眼睛也沒有映出業憤怒猙獰的臉孔,只是一片令人心寒的空洞,彷彿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湯姆彷彿完全無視了業的憤怒和抓扯,也無視了業內心翻湧的波濤。他只是空出一隻手,穩穩地端起那個保溫杯,再次緩緩湊到業的嘴邊。
冰冷的夜風、身體的疲憊與飢餓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業覺得自己像是一片在風中飄搖的落葉,無力再捲起任何反抗的漩渦。所有的掙扎在生存本能面前土崩瓦解。他撇開頭,但湯姆只是靜靜地、不容置疑地將杯子又湊近了一點。那雙渙散迷離的眼睛裡看不出任何催促或情緒,卻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沉默壓力。
最終,業如同飢餓許久、撇去了最後一點尊嚴的小貓,低頭湊上前,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急切地啜飲著那溫熱的牛奶。暖流滑過乾渴的喉嚨,滲入冰冷的胃裡,稍稍驅散了體內的寒意和緊繃。
看著業幾乎是將整杯牛奶一飲而盡,臉上、嘴角沾著奶漬的樣子,湯姆臉上的微笑依然保持著那個弧度。他收回杯子,用指尖輕輕敲了敲吧檯。
他的目光依然沒有聚焦在業身上,只是緩慢而漫不經心地、彷彿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般說道:
「二樓有空房間,可以暫時休息。」他停頓了一下,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沒錢的話......可以留下打工,算是還債。」
業緊緊抿著嘴,那杯熱牛奶帶來的暖意無法驅散他內心的困惑和警惕。他抬頭看向湯姆,那張掛著標準微笑的臉孔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愈發模糊不清。他看不懂這個男人。湯姆為什麼要這樣做?給他牛奶,給他房間?這究竟是施捨?是某種惡意的遊戲?還是更深層次的玩弄?一種被看穿、被擺佈的不安感像細密的網,悄悄纏上他。
然而,身體的疲憊、腹中的飢餓,以及無處可去的現實,像三座冰冷的大山,將他所有的猶豫和猜測都壓得粉碎。他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連反抗的力氣都被抽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