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長是受害者家屬。既然到警局,我們自會依規辦理,您不用對我如此客氣。」哀莫心面帶禮貌笑容,同時瞄向自家長官。
「欸,是啊。」副局長立刻接話,「吳先生不用太擔心,任命組的江主任也在處理這起案件。如果您有什麼想法,都能跟哀警官溝通。」他講完後,心裡仍有些疑惑,不知吳一華為何堅持要見哀莫心。其實他跟吳家是世交,也是親家,他的小叔叔娶了吳一華的妹妹。父親正是介紹人,和吳一華交情深厚,這回出人命,他自然要給吳家足夠面子。吳一華想瞭解案情,他就叫來陳世軍親自說明,提出要任命組協助,他也馬上打電話請江承方參與。可當對方開口指名哀莫心時,他就有些猶豫了。
原因在於他跟江承方共事十多年,雖然能在對方面前說上幾句話,但只要牽涉到哀莫心,江承方幾乎毫無商量餘地。何況他也曾見過那位向來冷面的署長,對哀莫心卻像對自家小輩般親切,自然讓副局長不敢怠慢。
本以為哀莫心不會過來,他對吳家打過招呼就算盡力了,誰知道哀莫心還是現身了。
「我知道任命組最近很忙,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副局長先對吳一華說完,又轉向哀莫心,語氣裡帶著幾分歉意,「吳先生是我親家,碰上這種事,我也跟著難過,只能多讓他清楚案件細節,好讓他放心一點。」
「我明白。」哀莫心笑了笑,然後將視線落回吳一華,「目前嫌疑犯正在接受偵訊,吳道長對此案有什麼疑問嗎?」
「沒有,我對警方的效率相當滿意,也深感謝意。不過我個人希望,能向您做一番解釋。」吳一華坐得端端正正,神色也顯得嚴肅。
「請說。」哀莫心朝他點頭,示意可以開始。
「這位是我大兒子吳震海,這是我長孫吳由人,還有我小兒子的徒弟,廖文凱。」
吳一華先介紹了一旁的家人,讓他們依序起身向哀莫心致意。禮數做足後,他看向徒弟說,「文凱,跟哀先生說說,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是。」廖文凱不明白師祖為什麼對這麼年輕的警察如此恭敬,但他仍坐直身體,語氣謹慎地說,「這其實算是個普通委託,本來由別人接手,可那天師父說他沒事,就把案子接下來,帶我一起去瞧瞧。
「屋主說家裡有某種髒東西纏上了他女兒,害得女兒無法進食,三個月下來,體重掉了近二十公斤,甚至半夜常跑去陽台,鄰居為此好幾次想報警。我見過那女孩一次,真的是瘦到不行,整個人渾渾噩噩,可我並沒感受到任何陰氣。後來我查過,那間屋子兩年前,確實死過一位女大學生,但她是因長期趕畢業論文,加上感冒拖成肺炎不肯就醫,又整天熬夜,某天半夜猝死,室友三天後才發現。之後那套房就閒置到半年前,屋主的女兒畢業回來不想跟父母同住,才搬了進去。前幾個月還算正常,後來卻突然開始暴飲暴食,吃完馬上吐,吐完又接著吃,原本愛整潔的她把屋子弄得又髒又亂,半夜還跑到陽台,時常自言自語。因為屋主太太長年住院,他自己也沒時間去看顧女兒,等鄰居反映時才發現女兒的情況已相當嚴重,這才找到我們。」
說到這,廖文凱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卻也沒敢碰桌上的茶水,繼續道,「那天我跟師父到現場,屋主帶著女兒等在那裡。看起來一切似乎都還好,我也沒感受到任何陰氣或鬼氣。師父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判斷那地方沒有問題,然後就提議屋主帶女兒看精神科。屋主顯得有點不高興,而師父當時心情也不好,雙方互相嗆了幾句。或許是屋主心裡多少有點忌憚,也是師父懶得再糾纏,於是給了幾張平安符,就讓我收錢離開。」
廖文凱回想起師父慘死的結局,忍不住難受與憤慨,強行壓下火氣後,帶著幾分委屈說,「總共收了兩萬塊。師父上門一次,開價就是這樣,一張平安符三千,師父當時還隨手給了他三張。我們絕對沒有詐騙。」
吳一華輕拍徒弟的肩,語氣誠懇,「我那小兒子震洋,在同門之間天資不是最高,但也絕不算差。在業界,他名聲一向不錯。文凱天生陰陽眼,十六歲起拜震洋為師,實打實修行了六年。我可以擔保,他們師徒不曾坑人,也不需要靠騙局過活。如果真有什麼棘手的狀況處理不了,還有其他同門或我本人可以支援。我們無極院雖然不及有王爺鎮守的正龍宮,但同心信奉三清,絕不作惡。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
聽完這番鄭重保證後,哀莫心面無表情地點頭,然後看向廖文凱,語調平靜,「所以,那間房裡並沒有鬼?」
「沒有,肯定沒有。」廖文凱立刻用力搖頭。
「有咒?或是怨氣?」哀莫心追問。這次廖文凱稍頓片刻,仍然搖頭,「沒有怨氣,也沒發現咒。若真有的話,師父會察覺。我自己看起來,那屋子非常乾淨……當然,不是指衛生狀況,實際上那裡又髒又亂,還帶些難聞的味道。但在能量層面上很清透。」
「那有寵物嗎?不少獨居的年輕人會養貓。」
「沒有。因為我家養狗,我一進門就會先找飼料碗,可那裡完全沒這些痕跡,也沒見到貓毛或動物的靈體。」
哀莫心點了點頭,看起來沒什麼好問的。吳一華趁勢開口,「我後來又去檢查了一次,確認那裡沒有任何咒。只要用過術法,就一定會留點痕跡。結果跟文凱講的一樣,那裡乾淨得很。」
哀莫心望著吳一華,沉默幾秒後才說,「看來您還有話要說?」
吳一華嘆了口氣,神情嚴肅,「老實說,我跟我小兒子的關係並不親近。他有些……人格上的問題。小時候我就察覺到,也帶他看過醫生,可他天生道德感薄弱,沒辦法和他人同理。為了避免他走歪路,我花了很多心力教他計算因果,並承諾他,只要能平衡因果,我就不干涉他在外面的行動。」
說到這,吳一華露出一絲羞愧的神色。坐在旁邊的吳震海也插話,「是有點丟臉,不過這也不算秘密。與其把一個反社會人格的孩子藏在家裡,不如一開始就告訴大家,好讓靠近他的人多留意。業界很多人也知道這事。雖然我弟弟個性有缺陷,但對家人沒什麼問題,朋友也不少,在業界被稱為『因果計算機』,他從不做會被因果纏上的事。」
哀莫心與吳家來往不多,當年結緣事件後就把吳家歸入「不接觸名單」。他相信吳家也很清楚這點,因此得知他們特地要求跟他碰面時,著實令他好奇。現在聽對方解釋了這麼多,他終於大致明白吳一華的用意。
哀莫心看向吳一華,語氣溫和,「我理解,也相信您想表達的內容。」
聽他這麼說,吳一華彷彿鬆了口氣,卻又沒有真正放下心,靜默片刻後,仍是哀莫心先開口,語氣平靜地問,「所以,您希望我做什麼?」
吳一華沒有馬上回答,不知是說不出口,還是不清楚該如何開口。
一直坐在旁邊的楊副局長,對吳一華的意圖更是摸不著頭緒。他原以為對方要哀莫心給個交代,或是保證會把案子查清,卻沒想到吳一華只是急著解釋吳震洋沒有作惡,也沒有騙人。這讓副局長看著神情為難的吳一華,一時間感到相當困惑。
事實上,吳一華也確實不知該如何啟齒。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略顯過分,期望哀莫心能「心領神會」,然後出手幫忙。這種期待近乎天馬行空,但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今年七十五歲,已經很久沒在人前低過頭,但三年前在江家的生日宴上,他親眼目睹江家蛟龍從天而降,那一刻爆發出的威勢讓他深刻體會到,自己在對方面前不過是隨時能被碾碎的存在。也因此,他才甘願向一個年紀只比長孫大一點的年輕人示好。
如今哀莫心問了,他卻講不出實際需求,只能低下頭,垂著眼簾,沉默半晌才勉強開口,「今天……我只是想替我小兒子解釋一下。真的感謝您肯花時間聽我說。」
哀莫心凝視他好一會兒,突然轉而看向坐在最邊上的吳由人。
吳由人被這道目光嚇到,立刻繃緊腰背。他第一次見到哀莫心,先前只聽長輩們提過,說此人是江家那位的道侶,而且是江家公開承認的。私下也聽朋友半開玩笑地說,那是靠老公上位,曾跟著他一起吐槽八卦兩句,沒想到如今竟親眼見到。面對哀莫心那彷彿能洞悉一切的黝黑雙瞳,他不自覺地避開視線,垂頭不敢多看。
吳震海見哀莫心盯著自己兒子,也不禁緊張,生怕對方提起之前郭家的那樁事。
好在哀莫心並沒有多說什麼。他只簡單掃過吳由人與吳震海,然後淡淡開口,「我無法給您任何保證,但我會多留意。」
吳一華聽到這話,彷彿徹底鬆了口氣,鄭重道,「我不敢奢求您的承諾,有您這句話就足夠了。」
哀莫心微微點頭,再度沉默片刻後,才起身對副局長說,「副局長,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回辦公室了。」
「好好好,打擾你了,快回辦公室吧。」
楊副局長彷彿鬆了一口氣,立刻跟著站起身,目送哀莫心走出門外,這才抹去額上的汗,轉頭看向吳一華,「吳伯父,我送您一程?」
「不用了,今天已經讓你費心不少。我們自己回去就好。」吳一華態度客氣卻不失親近,伸手輕拍楊副局長的肩,然後帶著家中晚輩同他道別。
直到走出警局後,吳一華看了看吳由人的神情,淡淡一笑,「你心裡是不是很疑惑,我為什麼要在他面前低聲下氣?」
吳由人憋了一肚子疑問,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吳一華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你們沒見過江家那位,自然無法明白……那種實力的落差……」
吳由人沒敢接口。他在家裡或許可以對父親無所顧忌,但面對爺爺,他絕不敢造次。
吳一華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突然轉了話題,「最近有和你表弟見面嗎?」
吳由人有七、八個表弟,一時猜不透,愣了半天才明白,「爺爺指的是小其?」
「我記得你們過去感情不錯,常結伴出門。最近還有見面嗎?」吳一華看著他,再次問道。
吳由人面帶遲疑,瞥向父親。吳震海立刻替兒子回答,「是我囑咐他最近少去找小其。」
吳一華聽了也不驚訝,淡淡地說,「畢竟是一家人。回去後,爺爺轉些錢到你戶頭,買份禮物去探望你表姑,找小其一起吃頓飯、唱個歌,都行,別把親戚間的關係疏遠了。」
「是。」吳由人看了父親一眼,馬上應允。
吳一華不再多作說明,帶著兒孫們穿過公園,在吳震洋出事的地點停留片刻,這才轉身返家。
***
第二回開始入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