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走進上環巷弄的茶餐廳,老闆林伯正用竹帚掃去門前落葉。掃帚刮過水泥地的聲響沙啞如舊唱片,他掃三下便停手,任由幾片殘葉留在階前。「留點自然味」,他對常客眨眨眼,轉身擦拭那面被歲月沁出銅鏽的點餐牌。這塊1960年開業時的手寫木牌,至今仍用粉筆標著「鮮牛油多士配絲襪奶茶」——四十年前價碼。
我總覺得這方寸天地藏著整個香港的靈魂。當玻璃幕牆在維港兩岸爭相切割雲影時,林伯堅持用粗陶杯盛奶茶,杯緣的裂痕恰可容納晨光流瀉。某日見他從抽屜深處取出錫罐,指尖捻起武夷岩茶與錫蘭紅茶反覆配比,神情猶如達芬奇調配顏料。茶湯傾入絲襪的瞬間,時光突然褪色成老照片的昏黃。
這讓我想起宋徽宗的《文會圖》,畫中文人煮茶不用精緻茶具,反以竹爐瓦鐺煎雪水。千年後在京都醍醐寺,茶道師傅教我注水時要聽見「松風之聲」,原來所謂侘寂美學,不過是把紫砂壺底經年的茶垢看作星辰軌跡。老子說「大巧若拙」,希臘哲人卻在陶罐碎片上刻寫「認識你自己」,東西文明走了三千年,終在茶渣沉澱處殊途同歸。現代人習慣用濾鏡修飾生活,殊不知最動人的畫面往往失焦。在托斯卡納鄉間見過老石匠修復中世紀教堂,他不用水平儀,瞇起左眼對著傾斜的玫瑰窗點頭:「完美。」後來在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混凝土牆的毛細孔會隨晨昏吞吐光影,那些刻意保留的模板痕跡,恰似敦煌壁畫飛天的飄帶。
科技愈是精妙,我們愈懷念手作的溫度。景德鎮老師傅揉泥時要聽胚土呼吸,京都西陣織匠人能辨認三百種絹絲的嘆息。想起蘇軾被貶黃州時寫《寒食帖》,酒後縱筆的墨漬竟成風竹蕭蕭,台北故宮的解說員說:「真正的藝術從不害怕失手。」
夜航機掠過南中國海時,我常從舷窗窺見漁火明滅如散落珍珠。那些隨潮汐漂泊的船屋人家,灶火映著皺紋縱橫的臉龐,比維港夜景更接近星圖本相。莊子謂「聖人法天貴真」,梵谷在精神病院畫的《星月夜》,漩渦狀筆觸何嘗不是對蒼穹的頂禮?
歸真終究是趟刪繁就簡的旅程。猶記京都永觀堂的夜楓祭,老僧提紙燈引路,火光搖曳處忽見朱楓褪成素白,原來我們追逐的斑斕色彩,不過是心鏡蒙塵時的幻影。步出茶餐廳那刻,林伯忽然哼起《客途秋恨》的殘句,沙啞聲線混著奶茶香氣,在冷氣機滴水聲中織成最質樸的生命韻律。
歸真不是返古,而是讓靈魂重新學會顫慄。當人工智能開始模擬愛情,我們更需要撫摸原木的年輪皺褶;當元宇宙構建虛擬天堂,請別忘記陽台鐵欄杆上,那株野蕨如何在混凝土裂縫中舒展羽葉。就像林伯總留著門前那幾片落葉,他說:「沒有殘缺,完美便成了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