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揉碎在維多利亞港的波紋裡,天星小輪的汽笛聲穿過銅鑼灣的霓虹,我看見光柱中漂浮的塵埃在剎那間凝固,彷彿被遺忘的時光標本。這樣的瞬間總教我脊樑竄過電流——我們究竟活在記憶的倒影裡,抑或永恆的當下不過是鏡花水月的殘片?
古埃及底比斯城的石匠在雕刻方尖碑時,必定見過黃沙漫過未完成的稜線,恍如時間之神阿蒙的指尖正撫平永生的鋒芒。三千四百年後,當我在大英博物館凝望斷裂的碑文,那些凹陷的聖書體溝槽裡,分明滲出尼羅河水乾涸後的晶鹽,在倫敦的霧氣中閃爍如淚。歷史的裂縫裡,是否總藏著某種似曾相識的紋理?
敦煌莫高窟的畫師持燈描摹飛天時,燭火在洞窟穹頂投下搖曳的影。他們用三十年光陰調製赭石與靛青,卻在完成剎那被沙暴封存。如今剝落的壁畫露出底層草稿,褪色的天女衣帶反而比當年更顯飄逸——原來最接近永恆的美,往往誕生在完成與未竟的夾縫間,如同月暈總在圓缺交界處最為皎潔。十六世紀威尼斯商人馬可·盧梭在航海日誌裡寫道:「當聖馬可鐘樓的倒影碎成金箔灑向亞得里亞海,我彷彿看見四百年前十字軍東征的戰船正載著拜占庭的馬賽克磚歸來。」他在麻六甲海峽遭遇風暴失蹤前,將日記本浸過鯨脂密封,直到去年被牛津考古隊在沉船殘骸中打撈出水。羊皮紙上的字跡被鹽粒蝕成蜂巢狀的空洞,卻意外拼湊出但丁《神曲》的韻律。
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寫「每值黃昏,燭影搖紅」,那簇躍動的火苗是否也曾將她的剪影投射在汴京城的粉牆,與蘇東坡在黃州寒食帖的墨痕產生量子糾纏?當代物理學家說光的波粒二象性證明存在多重宇宙,我倒寧願相信是那些未及道別的離人,將思念編織成光的經緯,在平行時空織就重逢的錦繡。
某夜路過中環石板街,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暈染成莫奈的睡蓮。拾荒老者懷中的舊收音機突然飄出白光的老歌,沙啞的「何日君再來」混著雨滴敲打鐵皮屋頂的節奏,竟與九龍城寨拆除那日的混凝土碎裂聲產生奇妙共振。我看見他的膠鞋踩過水窪,激起的漣漪裡浮現出童年時母親在唐樓天臺晾曬被單的幻影——原來城市的記憶從未消失,只是化作無數個「彷彿」潛伏在時光的褶皺裡。
在臉書時代,人們用濾鏡將容顏修飾得愈發完美,卻在深夜把真心話託付給演算法生成的虛擬角色。當AI繪製的梵谷風格星空成為拍賣會新寵,我總想起阿姆斯特丹舊教堂裡那幅未完成的《吃土豆的人》,粗礪的筆觸裡藏著比銀河更浩瀚的人性微光。科技創造的擬真幻境越是絢麗,我們是否越渴望觸摸真實的溫度?就像孩童明知萬花筒裡的碎玻璃不會變成鮮花,仍要對著陽光轉動筒身,癡看那些「彷彿」盛放的幻象。
此刻我站在太平山巔,維港兩岸的燈火正在霧氣中暈染成印象派的點彩。下方駛過的渡輪拖出長長的光痕,宛如穿越陰陽界的擺渡船。突然驚覺,我們窮盡一生追尋的「真實」,或許正是無數「彷彿」織就的錦繡。就像敦煌畫師最後一筆描金的飛天,必須留些許空白,方能在千年後與觀者的想像共舞。存在與虛幻,本就是一體兩面的月光,照見人間所有未完成的、正在完成的、永遠完成不了的相思與執念。
海風掠過山徑,挾來幾片南洋楹的落英,它們在夜色中翻飛的軌跡,像極了北宋汝窯冰裂紋的走勢。我忽然懂得為何蘇軾要說「事如春夢了無痕」——或許最高明的真實,正是教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彷彿」,如同最上乘的青花瓷,須在窯變的偶然與匠心的必然之間,捕捉那抹可遇不可求的霽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