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夜翻出男孩母親的遺物,鐵盒中泛黃紙片赫然寫著「願阿仔考入喇沙書院」,鋼筆水洇開的淚痕像極了維多利亞港的潮汐。窗外風雨如晦,穿堂風掠過深水埗唐樓晾衣繩,晃動的校服影子竟與三十年前銅鑼灣鵝頸橋下補課的光景重疊。世間最鋒利的刀不是歲月,而是願望在人間蒸發的軌跡。
十三歲少年將願望折成紙鶴投入許願池,池底積滿銹蝕的銅幣與剝落的理想。羅馬特雷維噴泉前,穿燕尾服的街頭藝人奏起《托賽裡小夜曲》,琴聲裡浮沉著但丁穿越煉獄時對貝雅特麗齊的凝望。原來所有願望都攜帶原罪——歌德筆下的浮士德與魔鬼締約時,何嘗不是捧著對永恆青春的渴望?在翡冷翠聖十字聖殿,米開朗基羅的墓誌銘鐫刻著「死亡教我們渴望活著」,而喇沙書院走廊懸掛歷任校長肖像,眼底都凝著未及訴說的遺憾。
老上海弄堂裡的算命瞎子曾說:「人生三願:未得,已得,不得不舍。」張愛玲在常德公寓寫《金鎖記》,稿紙邊角畫滿蝴蝶,終究沒能飛出七巧那輪金黃的月亮。那個在喇沙書院磚牆上刻下誓言的少年不會知道,三十年後當他站在巴黎先賢祠伏爾泰墓前,西裝內袋仍珍藏著當年錯過的La Salle College錄取通知書。東京上野公園的夜櫻總讓人想起小林一茶的俳句:「露珠的世界啊,縱然是露珠的世界,依然閃爍。」京都龍安寺枯山水前,僧人掃帚劃出的漣漪,恰似李商隱「此情可待成追憶」的平仄。穿喇沙書院深藍校服的男孩們追逐著足球掠過喇沙利道,他們永遠不會注意道旁飄落的花瓣裡,藏著老校工多年前埋在樹根下的半本《唐詩三百首》,泛黃書頁間仍能嗅到藍墨水與玉蘭花交織的舊時光。
香港文華東方酒店的下午茶廳,銀匙攪動伯爵茶時泛起的光暈,總讓人錯覺瞥見張國榮在雲石柱後的側影。他說「我一生未做壞事,為何這樣」,卻忘了《阿飛正傳》裡那只無腳鳥的隱喻——有些願望註定要耗盡一生去懸空。喇沙書院舊生會牆上泛黃的辯論賽照片中,那個緊握話筒的青澀身影,如今正在中環玻璃幕牆後計算著恒生指數小數點後的慈悲。
敦煌莫高窟第257窟的鹿王本生壁畫前,講解員說九色鹿捨身渡人後化成的星塵,至今仍在絲路夜空流轉。忽而明白《牡丹亭》裡杜麗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真意——最純粹的願望原是超越時空的量子糾纏。就像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鴿群,當它們振翅掠過總督府穹頂的瞬間,但丁《神曲》的手稿正靜靜躺在對岸的學院美術館,與九龍塘基督君王小堂的彩繪玻璃共振著相同頻率的光。
巴黎莎士比亞書店閣樓,泛黃《小王子》扉頁有讀者批註:「馴服玫瑰的代價是永恆的仰望。」忽然頓悟敦煌壁畫裡飛天反彈琵琶的姿態——最動人的願望從來不是攫取,而是將期許舉過頭頂的謙卑。颱風夜翻出男孩母親的遺物,喇沙書院入學試模擬卷折成的紙船仍在洗臉盆裡漂浮,波紋中蘇東坡的吟誦穿越九百年而來:「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颱風過境後的月光漫過太古城,男孩終於懂得:真正的如願不在喇沙書院的拉丁文校訓裡,而在母親將他的幼稚園塗鴉繡成桌布時,針腳間流淌的銀河。願望原是琉璃盞中的燭火,總要隔著重影方能照見本真。正如蘇東坡在承天寺夜遊時所見——天地澄明處,何處不是水中藻荇交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