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第七窟的幽光裡,一柄麈尾懸掛在斑駁石壁,千年塵絮在光束中浮游。老僧枯木般的手掌撫過麋鹿尾毛的斷茬,忽然想起玄奘用馬尾捆經的典故——原來拂塵與經卷,本是同根生的陰陽兩極。
三危山下的風沙終年不歇,卻總有些細如胎髮的埃粒,偏要鑽進毗盧帽的織紋裡生根。老僧每日卯時起身拂拭佛像,總在蓮花座底摸到新的沙粒。這些年他漸漸明白,敦煌的塵土比佛理更懂輪迴,既會攀附金剛怒目,也愛親吻飛天裸露的腰肢。那年秋分,從洛陽來的畫師在壁上勾勒維摩詰像,麈柄輕點處,病容文殊的袈裟便泛起智慧漣漪。「居士手中麈尾,為何不畫半縷塵埃?」老僧問。畫師蘸着青金石研磨的顏料笑道:「掃盡十方世界,不如心頭一拂。」話音未落,檐角鐵馬銜着的銅鈴突然噤聲,洞窟深處傳來鳩摩羅什譯經時的咳嗽。
我在大英博物館見過這幅壁畫的殘片。當玻璃展櫃的冷光打在維摩詰指尖,那些被斯坦因剝落的色彩竟在記憶中復活。二十一世紀的塵埃更為刁鑽,倫敦地鐵的碳粒、北京霧霾的硫晶、矽谷數據中心的電磁灰,統統鑽進人類瞳孔築巢。某夜讀《五燈會元》,見黃檗禪師舉麈尾示眾曰:「拂子破也,還解說法麼?」忽覺手中智能手機微微發燙。
六祖在廣州法性寺揮動的豈止是風幡?那日菩提樹下的塵埃想必都開了悟,否則怎會甘心化作曹溪水底的星光?倒是現代人慣用奈米級吸塵器打掃房間,卻任由靈魂長出比莫高窟更厚的包漿。君不見中環寫字樓裡,多少阿羅漢捧着星巴克金剛經,將Excel表格念誦成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咒。
蘇格拉底說哲學始於拂去眼中鱗片,達文西卻在《岩間聖母》裡描繪光中浮塵。米開朗基羅雕刻大衛像時,總要留些石粉在髮卷間閃爍——原來最崇高的藝術,竟是塵埃與大理石的纏綿。當代藝術館那些《無題》裝置,倒像是把杜尚的小便斗又埋進了撒哈拉。
去年深秋在奈良東大寺,見小沙彌用孔雀翎拂拭二月堂的古鏡。金箔剝落處,平成年代的塵埃與天平年間的香灰正在交配。忽然鐘聲破空,驚起鴿群如飛天散花,斜陽穿過鴿翅,將我的身影釘在鎏金不動明王腳下——那一瞬,竟分不清是人在拂塵,還是塵在拂人。
臨濟義玄當年若是穿越到尖沙咀,看見霓虹燈裏翻滾的PM2.5微粒,不知會掄起哪家茶餐廳的雞毛撢子。其實金鐘地鐵站的扶手電梯何嘗不是現代拂塵?每日吞吐百萬粒西裝革履的塵埃,將金融精英們送往中環的須彌山頂。只是不知電梯盡頭的光,是否還認得楞伽經裏的偈語?
老僧終於在春分那日圓寂。弟子們打開他珍藏的樟木箱,發現七柄麈尾排列如北斗:最古舊的已禿如掃晴娘,最新那柄仍纏着機場免稅店的塑膠帶。箱底壓着泛黃便箋,蠅頭小楷寫着鳩摩羅什譯《金剛經》那日,發現「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住」字,在梵文原典裏本是「塵」的意思。
今夜維港的霓虹像一柄倒懸的七彩麈尾,拂過太平山頂的雲絮。天星小輪鳴笛時,我忽然聽見敦煌的風鈴在數據流裏復活。手機屏幕映出的那張臉,竟與莫高窟壁畫裏的供養人有三分神似——原來我們都是宇宙的麈尾,在拂拭與被拂拭之間,參透光中塵、塵中光的永恆辯證。
忽憶《洛陽伽藍記》載永寧寺塔尖金瓶容二十五石,卻被天火焚作滿城金塵。此刻中環的玻璃幕牆正將落日折射成萬點金鱗,某位基金經理對着彭博終端機打了個噴嚏,數兆美元的塵埃便在全球市場重新落定。梵語「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翻譯過來或許就是:當最後一粒塵埃找到歸宿時,光便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