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漫過維多利亞港時,總有人倚在銅鑼灣茶樓的卡座凝視杯中沉浮的普洱。茶湯初沏的渾濁琥珀色,讓人想起九七年彌敦道霓虹在雨窪中碎裂的光斑。侍應推來蝦餃車,竹蒸籠揭蓋剎那湧出的白煙,恍惚重現了太平山頂某個夏日翻湧的雲濤。
港大陸佑堂的石階曾見證哲學系學生聆聽黃霑解析《滄海一聲笑》的平仄。課室窗外鳳凰木五月盛放時,總將玻璃窗暈染成火燒雲的色調。後來被修剪的橫枝斷口處,樹脂凝結的琥珀包裹著未及飄落的嫩葉,彷彿截留了某個週三下午四點十五分的時光切片。
中環摩天輪升至頂端的凝滯三秒,常令觀者聯想起命運齒輪的暫停鍵。有人目擊過旋轉餐廳九十九層的暫別儀式:女子將訂婚戒指輕抵玻璃幕牆,鑽石在晨光中拉出銀河狀光軌。十年後奧賽美術館的《睡蓮》前,牽著女兒的她輕笑:「那道光痕原是時光隧道的檢票口。」紫砂壺在茶藝師手中翻滾如跳動的骰子,某位退休教師曾示範七沖普洱的哲學。「頭道茶湯要喚醒茶寵的記憶,」水流劃過包漿斑駁的貔貅背脊,「像維港潮汐沖刷七遍的防波堤。」常年使用的天目盞底,茶垢已堆積出青銅器銘文般的質感,有人說那分明是歲月鐫刻的甲骨文。
深水埗某唐樓天台的九里香,歷經三十年風雨仍以傾側姿態萌發新芽。颱風後被移入玻璃瓶的斷枝,竟在清水裡編織出榕樹氣根般的網絡。大廈保安巡邏時驚嘆:「植物比人更懂如何在裂縫裡續寫年輪。」
牛津博德利圖書館某本舊書夾著泛黃書籤,鋼筆抄錄的葉慈詩行旁有唇印殘影。這讓人聯想起皇后碼頭翻新前夕,曾有女孩用莓果色唇膏在防波堤寫拜倫詩句。夜潮漫過字跡時她說:「每個『此刻』都是時光琥珀的凝結劑。」
馬勒第五交響曲第四樂章流淌時,九龍城寨遺落的月光總在樂符間閃現。那些晾衣繩糾纏的星光,如今折射在ICC玻璃幕牆化作流動的光緞。蘭桂坊後巷偶爾飄來清潔工哼唱的《石頭記》,沙啞旋律纏繞著霓虹光暈,像老式菲林捲軸上的光斑。
維港渡輪每日二百四十七次交錯的航跡,暗合佛經「剎那即永恆」的偈語。上環與尖沙咀航線永隔五十米波光的距離,恰似平行時空裡兩顆相望的星子——即便軌跡延伸至撒哈拉星空,終究是聖埃克絮佩里筆下等待被馴養的B612星球。
薄扶林道某幢老宅花園總有驚喜:野菊叢中某日冒出淡紫蝴蝶蘭,鄰居猜測是風鳥銜來的種子。路過者駐足半山道俯瞰維港時,往往頓悟蘇東坡「目遇之而成色」的深意——每道凝望都在重構時光的稜鏡。
茶涼時分,杯底積澱的紋理與維港晨曦交疊。茶煙勾勒的螺旋線條裡,隱約可見二十年後東京某間書店的場景:少年倚著晴空塔的晨光翻開散文集,指尖正停駐在此刻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