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 書架上的一張紙|
上午十點,書店剛開門沒多久,空氣裡還帶著剛擦完地板的柑橘清潔劑氣味。
羽立戴著手套,正在擦第二排書架。
這一層主要放的是散文與旅記——有的封面泛黃,有的邊角翹起,像習慣翻動的人指甲邊留下的皺痕。她總說,書不是只能讀的,也該摸、該翻、該帶著走。
擦到《島嶼筆記》的時候,她手一滑,一張紙從書與書之間飄了出來。
不是書籤,也不是發票。那紙是手寫的,有點捲角,用藍色原子筆寫的,只寫了一句話:
「有時候,我不是找答案,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誰也在找我。」
羽立愣了一下,站在原地。
這張紙的筆跡不眼熟,字有點斜,但不急不躁,像是寫信的人寫到這裡突然停了筆,決定不寫下去了。
她沒有立刻放回去。只是把它拿在手上看了很久,像在想:它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誰寫的?
書架沒有回應。只有窗邊的風鈴動了一下,像有人在門外輕敲。
她慢慢坐下,把紙攤平在桌上,又讀了一遍。
這句話讓她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習慣——她和宇鬨曾經有一陣子,不用說話,而是用便條紙交流。
當時他們一起在屏東生活,她工作忙,他常飛國外,有時回到家對不上作息,就會在冰箱門貼紙條:
「明天冰箱裡的湯記得加熱,裡面是你愛的白蘿蔔。」
她會回貼一句:
「謝謝你的湯,我今天比較想喝你。」
那是一種很安靜的對話方式,也是一種很輕的陪伴。
羽立看著手上的這張紙,突然覺得——有時候,風也會幫忙傳紙條。
它可能從誰的手中飛出來,也可能正準備飛向另一個人。
|便條紙上的兩個人|
羽立手上那張寫著藍色字跡的紙,讓她想到很多年前那段有點奇特卻深刻的日子。
那時她和宇鬨剛結婚,住在一間三層樓的老房子裡。
她在高雄市中心的出版社工作,每天八點出門,晚上七點後才回家;他則是航空業工程師,常常凌晨才飛回來,又清晨出發。
兩人的作息像兩班錯過的列車,很少正面交會。
但他們卻開始用一種幾乎沒有人知道的方式維持對話。
——便條紙。
冰箱門上、浴室鏡子旁、鞋櫃上緣、電鍋蓋下,甚至是書桌抽屜裡,都有過他們留下的小紙條。
有時只是一句提醒:「明天下雨,記得帶傘。」
有時則是一句讓人臉紅的玩笑:
「剛剛煮飯想到你,結果不小心煮太多,明晚一起吃?」
也有一些,完全不帶目的,只是想讓對方知道——
「我知道你很累,沒說沒關係,我看到你昨天的洗碗碗太乾淨了,像你一樣溫柔。」
羽立笑著回想,那些紙條從不刻意甜膩,但每一張,都像是一封剛好對準她的心的信。
—
有一晚,她記得很清楚。
她在書桌上發現一張宇鬨留下來的紙,上面寫著:
「如果我今天沒能看到你,請你幫我看一眼你自己。你真的很好。」
她當時哭了。不是因為那句話太動人,而是她在一整天失敗的工作與倉促的生活中,終於被誰溫柔地看見一次。
這些紙條,羽立後來收進了一本小冊子裡。現在那本冊子還躺在書房的抽屜深處,很少打開,但從沒想過丟。
她總覺得,這世上很多關係都不是靠「常常見面」撐起來的。
而是靠「即使錯過,也有人還願意留下話」去延續。
她低頭,再看一次今天早上那張陌生的紙。
「有時候,我不是找答案,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誰也在找我。」
她心裡冒出一個念頭:這是不是也算一種便條紙?
不是誰特別寫給誰的,但剛好,被她接住了。
|不是誰的字,卻像是誰的心|
門口風鈴響了,是一位旅人走進書店。
他大約四十出頭,戴著灰帽子、穿著深藍風衣,手裡握著一張剛寄出的明信片。
他沒有立刻逛書,只在書店中央站了一會,望著書架某一處,像是在找什麼,又像是被什麼吸引。
羽立照例沒有打擾,只是繼續在吧台後擦杯子,直到他慢慢走到她面前,開口說:
「妳的書店裡……是不是常常會有一些『沒有標籤的訊息』?」
羽立抬起頭,眼神平靜,點點頭。
「今天就有一張紙,從書裡掉下來。上面寫的話,不屬於這裡,卻很適合這裡。」
—
男子聞言,微微皺眉。他像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
「可以給我看看嗎?」
羽立將那張紙從桌邊拿起,雙手遞給他。
他看著那行字:
「有時候,我不是找答案,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誰也在找我。」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搖頭。
「這不是我的筆跡。可它……像是我一直想寫、卻沒寫出來的那一句。」
他把紙遞回羽立,語氣裡多了一點釋然,也多了一點難以解釋的親切。
「我常常在不同的城市旅行,偶爾也留下一些紙條。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陌生地方,被自己的心話迎面撞上。」
羽立接過那張紙,輕聲說:「它好像沒有在等誰,但又剛好在等你。」
他沒有再說話,只在店內語橋筆記本上寫了一行字:「這一頁,我沒寫完。謝謝你幫我讀了。」
他離開後,書店又靜了下來。
羽立沒有把那張紙收起來。
她把它重新放回書架——就在她今天早上發現它的那一層,夾在兩本散文中間。
不是想讓誰再看到,而是希望,如果有另一個人也在找自己,也許,風還會再翻開這一頁。
|書裡有風的聲音|
黃昏時分,簡修照慣例從樓上跑下來找羽立。
他拿著一本翻了好幾遍的圖畫書,一邊走,一邊小聲問:「媽媽……妳有沒有覺得,書有時候會發出聲音?」
羽立笑了一下:「書裡有字,當然有聲音啊。」
「不是字的聲音,是……風的聲音。」
「風的聲音?」
「嗯。就是我剛剛翻這本書的時候,聽到風在裡面轉圈圈,好像有人把心藏在裡面,結果它還沒講完,就被風吹出來了。」
羽立愣了一下,看著他的小臉,突然有點想哭。
簡修說得不急,也不太懂他自己在說什麼,但他說中了——
那張紙,那句話,那些沒寫完的、沒有署名的、也許根本沒有對象的話語——
就是這種風的聲音。
她摸摸簡修的頭,輕聲說:「也許書裡真的會藏風,因為有人把心放進去了。」
簡修點頭,又問:「那如果我也寫一句話,藏在書裡,會有人看到嗎?」
「會啊,總會有人剛好翻到的。」
「那我現在就去寫一張。」
他跑回樓上,一路腳步聲清清脆脆,像是一封正在飛往未來的信。
羽立坐在書桌前,想起那張紙上寫的那句話—:「不是為了找答案,只是想知道,有沒有誰也在找我。」
她現在知道了:有的。
有個人寫下了一句話,有個人翻到了,有個人接住了,也有個人回應了。
那張紙,已經完成它的旅程。
|不是收藏,而是傳遞|
夜裡,書店準備打烊。
羽立站在書架前,手裡握著那張藍筆寫成的紙。
她看了它最後一眼,沒有再讀那句話。
她已經記下來了。也不需要重複。
她將紙輕輕夾進一本散文集,沒有寫備註,也沒有標記頁數。
只是讓它靜靜躺在兩頁之間,像一段剛好被風翻過的呼吸。
她不是要保存它。
她只是想,如果還有下一個人,也曾問過同樣的問題,
那他翻到這一頁時,能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在找。
書架關了燈,窗外的風剛剛好從門縫穿過。
那陣風沒有翻書,也沒有翻信。
但它帶著一種羽立熟悉的氣味。
是筆的味道,是紙的聲音,還有某個人沒寫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