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服務|
一篇寫給所有曾經懷疑自己存在過的人。 這不是關於死亡的文章,而是關於那些在日常裡一點一點被抹除的人。 我寫下這篇文章,是為了讓「不存在」也被承認曾經存在。
不存在服務
歡迎來到不存在服務,本服務專為以下對象設立:
- —曾試圖向世界發聲卻無人聽見的人
- —常被忽視、遺忘、抹除的人
- —無處安放的情緒、無法解釋的痛苦
- —以及所有覺得「自己不存在也無妨」的人
這裡不會有人催促你好起來,也不會要你振作,不會說「你還有更幸福的明天」,更不會叫你「想開一點」。我們只會靜靜地承認你的痛。這不是治療中心,也不是庇護所,只是讓你被承認你正在消失的一個角落。
*
我已經二十八歲了。沒車沒房,沒有穩定的工作,生活起居費都靠打零工賺取。整日無外乎就是呼吸,呼吸,呼吸,然後入眠。明明這些都沒有意義。我經常在想,如果自己從不存在就好了。不能適應社會,不會與人交際,口才不好,也沒有專長。不被任何人所愛,也不受任何期待(雖然我也不想受人期待,但人就是這麼矛盾的生物)。有人跟我說過:「你一定是不夠努力,不夠認真,沒有好好的去適應這個社會才會導致現在這個樣子。」現在想想,也許是吧。
學生時期的我跟其他人一樣埋頭苦讀,跟大家一樣去學校。不同的是我沒有朋友,因為我沒辦法開口跟別人講話,就算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擠不出一句話、一個字。看著別人成群結隊的走在一起,毫無負擔的笑著,我就感覺到心臟裡的石頭又往下沉了些。國中時,有一個同班同學墜樓死了。她平時很開朗,是大家的開心果,成績也好,當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為甚麼選擇死亡時,我理解。她選擇死亡不是因為成績,不是因為交際,是因為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真正活過。過著別人標準下的人生,這不是她想要的;她卻在無形中照著那些標準過活。
要是她跳下去前來找我一起就太好了。我當時這麼想著。
現在我活到二十八歲了,過著人人都稱委靡的生活,不只是別人,連我自己也如是說。我努力過,嘗試過,結果都是失敗的。我不知道別人會怎麼形容我的經歷,可能是「他只說不做」或「他根本沒有真正努力過」之類的,但對我來說,那些失敗本身就是答案。它們不只是事件,而是結論——我人生的結論,失敗。我曾想過為甚麼自己會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是從小到大的教育方式,還是耳濡目染下的思考模式,或者只是我自己最原始的問題——我不適合這個世界。最後這個理由說服了我。
我果然還是希望自己從不存在。
每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掛在房間門樑上的畫面就會湧上來,然後房東會來敲門,進門看見我的屍體,一邊抱怨怎麼這麼倒楣一邊報警,而我會帶著頭套(保護幾乎所有人的眼睛,當然不包含驗屍官),在裡頭被蠅蛆攀附啃咬,散發出腐臭的氣味,引的前來查案的警察嘔吐連連之類的。但通常就停在這裡了。我不會有近一步的行動,甚至連怎麼綁繩子都沒有學,雖然我想那大概沒有很難。
然而有一天有一件事解決了這些所有的煩惱。
那天我又晚起了,不是我故意,是我聽不見鬧鐘聲。我是被店長打來炒我魷魚的電話叫醒的。通話結束之後我滑掉頁面,赫然發現手機桌面多了一個軟體,原本打算把他刪掉的我才剛點到它,它就自己跳了出來。
「不存在服務,在此等候您的光臨。」
一則語音訊息突然出現,我並沒有受到驚嚇,只是一如既往地麻木。我經常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那雙混沌無光的雙眼想著真是可悲。我跟雙親幾乎沒有聯繫,每次跟他們通訊對我來說都是二次傷害,所以成年了的我決定不要再跟他們有所聯絡,也因此沒有跟父母拿生活費。但說實在的,他們應該也沒有多少錢可以給我。我的父母都是普通人,我的家庭也很普通,他們是同個公司的員工,現在已經退休,應該說他們被公司資遣了,拿了一筆退休金就這樣沒了工作。我記得當時我已經成年了,沒再去多管這些事。也許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沒心腸的人。他們光是要維持自己的生活就很難了,不可能還有餘裕幫助我。說好聽一點是幫助,難聽一點就是施捨。
我沒有多去理會那個莫名其妙的軟體,既然刪不掉,也只好就這麼放著。我關掉手機螢幕,隨手丟下手機,起身去冰箱翻食物,最後找到吐司邊和沒剩多少的青江菜。牛奶已經過期了。冰箱深處有個爛掉了正在流湯的小黃瓜。我沒有把它丟掉,只是關上冰箱門把青江菜煮了。這頓早餐沒什麼味道,就是乾的麵包和帶苦的水煮青菜。樓下傳來高中男生的打鬧聲,還有幾個女孩聊天的聲音。他們聽起來很開朗、青春,一切都讓我想起我國中那個同學。假象。人人戴著一副面具在生活,只為了符合所謂的「標準」。
包含我自己。
吃完早餐,失了業的我沒打算找工作,也不急著做什麼。我穿上風衣換上長褲,到家裡附近的橋上晃一晃。在玄關換鞋,抓起桌子上的鑰匙,走出房門,抬頭看看樓梯創造出的開口,看它一層一層的堆疊上去,向上旋轉,歪歪扭扭,扶手上有鏽蝕的痕跡,地板上有很像菜汁的污漬。過了很久都沒有被人清掉,就像我心中某塊已經髒掉的角落。我低下頭,不再去理會那被延長而遙遠的階梯。我雙手插在口袋裡,緩慢的走下樓梯,走路的節奏一頓一頓,每走一下就震動一下,不是因為我瘸腿,只是因為我的心是這樣跳動的。我走路的樣子絕對算不上輕快,你可以說很笨重吧,因為我的心也是那樣。
我走過我經常光顧的便利商店,經過我曾經打過工的那間雜貨舖,穿越那條我走了近十年的小徑,小徑周圍被公寓的破敗外壁包圍,每次穿過那條小徑我就覺得我像一隻被囚禁的青蛙。一隻井底之蛙。
走了大概十分鐘之後我來到那座橋。它連接兩片土地、橫著穿插在一條有寬度的河之上。這裡人來人往,有人坐在椅子上跟伴侶聊著天,有人倚著橋眼神毫無波動的滾著手機,有高中生奔跑著從橋上穿越,那是往車站的方向。我靠在橋的邊緣上,太陽在接近兩點鐘的方向高高掛著,沒有很亮,散發出一種不溫暖也不冷淡的光芒。我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看了這樣的風景幾分鐘,開始感到些許無聊的我決定拿手機出來玩一下。在我掏手機的同時我摸到家裡那串鑰匙,忽然想到自己好像忘記鎖門了,也不記得到底有沒有鎖門,但我思考了一下,有鎖沒鎖好像都無所謂,於是我繼續把手機拿出來,卻不知道要做甚麼。我沒有朋友,不需要傳訊息,沒有在玩手機遊戲,不用網路,對世界漠不關心,哪裡發生了甚麼事、誰做了甚麼、誰死了,跟我好像都沒有關係,讓我開始懷疑手機的存在意義。啊——對了,手機是工作時on call用的。
我打開手機,臉部辨識,在那短短幾秒之間,我看見自己一段時間沒剪、亂糟糟的頭髮,無神的雙眼,不明所以的眼下凹陷,突出的顴骨,偏長的臉,下巴的稜角,沒刮乾淨的鬍渣,我看起來是那樣的委靡,但我沒有感覺到路上任何一個人對我投來異樣眼光。可能是因為現在這樣的人太多了吧。
我從鼻孔緩緩吐出一些熱氣,在偏冷的空氣中形成一團薄霧,這好像是我存在的唯一證明。那個軟體還在桌面上,而且還是在第一個頁面。我雖然不清楚它怎麼會出現在那裏,但我時間這麼多,又沒有事情做,打開那個軟體好像是件挺合理的行為。因此我把它打開了。
「歡迎您使用本服務。」
我的手機螢幕出現了這行字幕。是那種像素風格的字體,緩緩的,一字一句出現在屏幕上。
「現在為您介紹此服務,此服務專為您這樣的人設計,我們提供的服務體驗極佳,將不存在這件事做到極致。您將能享受從來不曾存在這樣的體驗。服務內容如下:
1.關於您的一切都會抹消,包含政府、非政府、大數據、曾經填寫過的問卷、參與過的調查,私人與公眾之事將全數抹消。
2.您的生命也會歸零,此所指之歸零,是指您的生命將變成從來沒有出現過。因此沒有任何關於您的事物會定位於這世上,囊擴宇宙、時間、乃至天堂與地獄,甚至是極樂世界。
3.此服務厲害之處即我們連您曾經使用過的痕跡也抹消,因此您永遠都是第一位使用者、也是永遠的最後一位。同時您從不存在。因此此服務只在您存在時存在。
4.同意上述內容的您,可以選擇使用此服務。請記住,這一切將全數抹消。」
我不知道這是甚麼奇怪的軟體,字幕全部跑完之後,它就自己關掉,回到原本的主頁面。我盯著手機愣了一會,隨即像個傻瓜一樣嗤笑一聲,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那個笑是甚麼意思,但我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那晚我回家後躺上床卻徹夜未眠,腦中不斷出現那幾行字,彷彿它逼著我去面對這件事。
我真的希望自己從不存在嗎?連同我感受過的陽光、我見過的人、那些人對我的想法、我擁有過的愛情、感情,體會過的甜味、鹹味,潮濕、乾燥都一同消失嗎?我曾遭受過不合理的對待,我也曾因此做了許多令人厭惡的事,但如今二十八歲的我還要被這些事纏住嗎?死亡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其實很簡單,可是這與死亡無關,這是與存在有關。存在與生死是兩回事。比起活著的證明,也許我更看重存在的證明。
為何我要糾結於這種事呢?我問我自己。
我輕輕笑了,這輩子從沒問過自己意見的我,居然在這種時刻主動問起自己的意願。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啊,這種事情。但我已經感覺不到存在的意義了。不知道為甚麼,愈長大,內心愈空虛,看見的東西愈多,智力增長,開始去思考更多的東西,並且隨著時間推移愈想愈多,愈空洞,這正是人們的一生。
而我認為自己已經把該想的事情都想過了。想思考的、不想思考的,該看清的、不該看清的,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在這二十八年裡面我都想過了,那我想我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因此我打開手機,停在主畫面那一頁,放在玄關的桌上,下樓去買了一個紙袋。
我回到家裡,拿出剪刀把紙袋剪裁成我想要的樣子,一個微笑的臉。它對我微笑,我也對著它微笑。
END. By T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