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週末去布列塔尼的鄉下,拜訪了老公的媽媽,我的婆婆。
我跟婆婆的關係,是一個見面能好好聊天,但是沒見到面的時候通常不會有特別聯絡。個人是喜歡這種距離感的,我願稱之為禮貌的距離,對於遇到會抓距離感的婆婆,我也是萬分感恩。雖然剛回到法國,跟婆婆一起住的時候,有幾度覺得我要受不了了,但其實並不是說我跟婆婆誰有錯,單純是因為生活習慣不同,真要說責任歸屬,這帳還是得算在婆婆的兒子頭上。隱私便不在此贅述,但總之婆媳問題老公是脫不了關係的。
夾在中間被拉扯,當然是不舒服,但身為一個女人這不就是日常嗎?我們哪天不是在緩和氣氛?哪天不是在活絡大家的關係?我暫且還是留著舊恨提醒自己,別被男人的藉口迷惑,再怎麼愛,老公在發癲的時候,還是有屌堪折直須折。蛇的七寸,是老公對我的愛,婚姻中的籌碼不多,現在看得到用行動表達的愛,所以我還在這段婚姻中修行。
修我,修理他,修我們。
婆婆的手如果有顏色,大概是綠色的,手指摸一下就會萬物茲生。這種摸一下植物就會活的技能讓我很是羨慕,但是不嫉妒。等級差太多,只有敬佩,沒有覺得我也做得到。婆婆家種在室內的植物每盆都綠油油,每片葉子都透著油亮的光澤。靠屋頂的地方,有兩盆我不知道名字,但是長得像有著一頭髒辮的多肉植物,一盆開紅花,另一盆開白花,這兩盆草像是樓上的兩顆頭,總覺得哪天這些枝條會動起來,對我嘶嘶地吐舌頭。樓上的長椅旁轉頭一看,右手邊還有一盆長得像海芋的花,一片枯葉都沒有,每片葉子都健康得像塑膠花。綠巨人養的草,養出假盆栽的樣板。
哪有長這樣的植物呢,也太假了吧。會說出這句話的朋友,大概跟我同屬死亡黑手指國,因為陽台一片荒蕪,只能判定眼前的鬱鬱蔥蔥是塑膠。最近陽台上又掛了兩盆草,芝麻葉才發芽居然已經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機,直接開花,我真是對不起我陽台上的盆栽大眾唉。
這些還只是室內的植物,婆婆家的室外有個大院子,我們COVID住台灣的期間,大部分的植物都寄在婆婆家。今年再訪,看著之前在盆子裡的灌木,現在在土裡長成一顆三公尺的大樹,隨風搖曳,整棵樹開滿了小紅花,覺得之前真是委屈了這棵樹苗。就連以前種過的紫蘇,也重新在土裡發芽,看得我心頭癢、手更癢,好想拔走種在我的陽台上,但是看這些在鄉下快樂的植物,實在不忍心讓他們在我的陽台上失根凋零,最後的愛是手放開原來是這個意思。
以前婆婆家有隻收容所領養來的狗,狗狗還活著的時候我見過幾次,有點像得德國狼犬,毛茸茸的,是一隻極度不親人的狗,遇到不喜歡或是不認識的人,社交焦慮的小狗會至少保持三公尺以上的距離,我曾經嘗試靠近過,他逃我追,我們就到了院子的另一端,這個家的彼岸,但是狗子還是拒絕了我。後來狗走了,我看著牆壁上的照片,問說這隻又是什麼時候養的狗呢?婆婆跟我解釋,那是同一隻狗。同一隻?那怎麼會是同一隻?你是說我看到那隻蓬鬆的毛下面都是脂肪的狗,跟牆壁上那隻有著苗條纖腰並正在吐舌的動物,不只是同一個物種,還是同一隻狗?婆婆說因為狗剛來的時候不愛吃飯,所以每天都會煎牛肉給愛吃不吃的狗吃。害怕焦慮的瘦小狗,就一點一點地被婆婆養成害怕焦慮的大胖狗。唯一會激起狗狗食欲的時候,是當院子裡的常客,一隻跛腳的喜鵲來偷吃的時候,心急的小狗會為了護食吃幾口香噴噴的牛肉。我這輩子沒看過這麼胖的喜鵲,白色的肚子有著圓滾滾的弧形,單腳的關節在站著的時候支撐所有的重量,像是貢丸上插著一根牙籤(畢竟掰咖所以只有一根牙籤),圓了小狗滿了喜鵲,婆婆的神手還沒有停在這裡。
春天的法國生意盎然,婆婆的院子當然也不例外。在院子的盡頭,有幾顆見證這個家大小事的榛果樹,就是NUTELLA巧克力醬裡的堅果,但婆婆吃不到結實累累的榛果,因為在成熟的那一刻,松鼠大軍便會聞香而來,在婆婆採收之前把大部分的榛果吃乾抹淨。婆婆沒吃完覺得不新鮮的麵包,會丟在院子裡餵鳥,車庫邊給山雀住的房子,也都有定期用回收再利用的封蠟的防水桌布加固,讓小鳥們每年回來都有溫暖的家。偶爾看電視的時候望向窗外,會看到圓滾滾的知更鳥,桔紅色的脖子讓這些兇巴巴的小胖子很顯眼,與肥滿的麻雀在爭搶院子裡的水盤洗澡的空間。神奇的婆婆把每隻經過這個院子的鳥都養成了金探子,飽滿、肥美,像是會飛的聖誕樹裝飾。回到昂熱看著城市裡的知更鳥,每隻都飢荒,連我眼睛的比例尺都被婆婆養模糊了。
婆婆最新的飼養對象,是化糞池。去年婆婆才花了一大筆錢,換了家裡的化糞池,這也才發現,原來化糞池也是需要保養,用太多化學的清潔劑,會讓化糞池裡的好菌死光,縮短化糞池的壽命。這次去婆婆家,連洗碗精都變成有機店裡賣的天然安全洗碗精。裝設化糞池的人建議,為了維持化糞池中的好菌分解穢物,時不時倒一杯壞掉的優格到馬桶裡沖掉,給化糞池補充好菌也是很重要的。婆婆為了養化糞池,得先養壞掉優格裡面的菌種,甚至還發現了,放在家裡不同的地方,優格發霉的顏色也不一樣。放在以前大姐的房間是藍綠色的黴菌,放在二姐小時候的房間是粉紅色的黴菌。
坐在婆婆家的馬桶上時,我才發現我在這個地方其實是自在的。很多野生動物會躲起來排泄,因為這是脆弱的時刻,我覺得對人類也是,上廁所的時候多麽讓人沒有防備。退下外褲裡褲,光屁股的我什麼都不是,廁所的門跟門鎖在此刻是我的救贖,遮擋我的恥辱。而在婆婆家乾淨的廁所裡,我發現我不緊張,安心地像在家裡執行每日的例行公事。寫這篇文章的當下,我在一班拖到最後一刻才訂的便宜火車上。每節車廂有兩個廁所,一間看起來又髒又堵塞,一間根本打不開,而因為是老式火車,車廂跟車廂之間的連接又讓我不太敢走,怕門開不了卡在中間,三個小時的火車,讓我憋出了這篇想念婆婆家廁所的文章。
婆婆照顧人的方式很直接。不愛煮飯的婆婆為了我,在禮拜五晚上的時候煮了清燉法式鄉村牛頰,為了燉肉產生的那一大鍋牛肉高湯。婆婆記得我愛喝湯,在大家都愛吃也能吃的最大公約數裡,找到了有肉有湯又有菜的一道菜。那個週末有老公泡的茶,和婆婆燉的牛肉湯,雖然跑了很多趟廁所,我想我有好好吸收了湯跟茶裡的營養、關心、跟愛心。希望我也可以像婆婆院子裡的植物一樣,頭好壯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