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五歲以前,我住在雲林鄉下一個叫做孩沙里的村落,那也是爸爸和祖父母居住生長之處。
年代久遠,但我對小時候在孩沙里生活的印象還有一些。
有一次颱風過後淹大水,隔天早上媽媽要帶我去托兒所上課,未退的積水讓我分不清楚哪裡是馬路?哪裡是沒有加蓋的水溝?對年幼且身材嬌小的我而言,當時水溝是巨大的存在,若掉進水溝是會被水流沖走的。我看著汪洋一片的景象感到既驚奇又害怕,只好緊緊抓著媽媽的褲管,小心翼翼地前進。
我們住在一間三合院的角落,門口埕有三戶人家,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主廳的胖伯父跟另一邊側廳的瘦伯父兩戶人家。雖然都是平房,但他們兩戶的房子都曾經改建過,是水泥材質的。我們家住的房子則低矮老舊,以粗大竹管做主要樑柱,牆壁下方好像是砌磚,牆壁上方內部是竹編敷上泥土再用白石灰做表面修飾。兒時的我們會撿拾碎紅磚塊在白色牆面上亂畫,或將已經破裂快剝落的白石灰牆表皮當粉筆在地上塗鴉。
瘦伯父的孩子年紀都大我們家的許多,最小的兒子當時也已經上高中了,全身卡其色的制服,還戴著像警察那種硬梆梆的帽子。有時候他會跟我們家的小孩玩,命令我們排成一列,當他喊:「預備,起!」我們就向前奔跑,到門口埕另一端的一面鐵板,觸摸完鐵板後立刻折返,先抵達終點者可以吃到一小搓的統一麵。雖然只有一點點,那脆脆的口感與鹹香滋味,充滿了孩時的渴望與喜悅,至今它仍是我最愛的零嘴之一。
瘦伯父和胖伯父家都有獨立的現代浴廁,但我們家沒有,要上廁所的話,必須穿越胖伯家後面的巷道,再走到另一邊的大馬路上才有公廁。那是一間獨立的建築,馬路與公廁間的水溝沒有加蓋,只有不穩定的板子跨在上方讓人通行,要走過去實在令人害怕。我記得公廁周邊有一棵很高的檳榔樹,還有一些其他不知名的樹和雜草,小小年紀的我總是很擔心會有蛇從野草樹叢中跑出來。
公廁的門很簡陋,是不完整的木板拼湊起來的,穿透內外的縫隙洩漏了彼此的動靜,同時也是天然的採光與通風,門鎖是木栓。小小的公廁裡面根本沒有便斗、馬桶或沖水設施,而是一個大糞坑,所有的屎尿堆積在一起,還有蛆在蠕動,蚊蠅到處飛,非常恐怖、奇臭無比。年幼時只跟著大人去過幾次公廁,我平常是在自家一個紅色塑膠製的「尿屎桶」上解決的,使用過後得由大人拿去公廁清理。
小時候爸爸曾有一段時間不住家裡,媽媽會到附近的大理石加工廠工作,工作的內容是打磨大理石藝品,就是把已裁切但仍粗糙的燭台放到機器上,啟動後大理石會跟著機器旋轉,操作者得用雙手扶著將它往前推,靠近一塊粗糙的東西加水研磨,不停地轉動,磨到表面光滑才取下。機器的噪音很大,講話根本聽不到,工作的人必須戴手套、穿防水雨衣、雨鞋,整個地面都是石灰水,我只能站在遠處觀看。
那個年代用的電燈燈座下方會有一電條線垂下來,線的下方就是一個小陀螺形狀的開關,有根紅色小棒子穿過小陀螺中間,使用時用手指握著小陀螺,再將紅色小棒子左右推動,就可以開燈、關燈。然而當時燈具的品質不太好,開關燈常常會被電到,有時候電線接觸不良,燈就不會亮,只好忍著被電的恐懼心情,用不同的角度與力道調來調去,直到電燈發光。
可能因為夜間照明不充足,鄉下地方也沒什麼休閒娛樂,小孩們通常吃完晚餐天黑沒事做就去睡覺了,大概差不多七點、八點左右而已,真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村生活!媽媽為了多賺點錢,有時會去加夜班,大理石加工廠的老闆偶爾會準備包子、饅頭之類的點心犒賞加班的員工們。媽媽總是捨不得吃,打包回來給我們小孩子。加班完回家的媽媽,會叫醒已經入睡的我們起來吃還溫熱著的包子饅頭,那是平常吃不到的新奇食物,兄弟姊妹們睡眼惺忪地坐在床邊,一起分享咀嚼著媽媽的疼愛。
我很喜歡三合院的門口埕,夏天晚上大人會拉椅子坐在那兒吹風乘涼,我抬頭仰望天空就能看見好多星星,夜空很黑、星星很亮。
門口埕也是曬穀場,瘦伯父家有稻田,收穫的季節來臨,我就坐在我家的戶橂(門檻)上,看著大人們拿著巨大的耙子,將地上的稻子推來推去,堆成好幾座長條狀的小山脈。每隔一段時間就得重新去翻動,好讓所有的稻子都能均勻曝曬。大人們耙稻穀的動作優雅流暢,十分吸引人,場邊的我也好想要耙耙看,卻只能眼巴巴地在遠處遙望。因為小孩子們老早就被大人嚴厲警告,曬稻穀時絕對不准靠近,以免辛苦採收的稻子被亂踩毀壞!
夏日常有午後雷陣雨,西北雨來得又急又快,大人們一看烏雲飄過來,就得趕緊用帆布將稻穀覆蓋免被雨淋溼。曬穀場面積很大,需要很多人一起拉帆布,動作也要很快才行,根本就是跟大雨在賽跑。也難怪曬稻穀時總有人要在旁邊盯場,除了防範小孩子和貓狗鬧場,只要天空一有動靜,就得用最大分貝的音量呼叫「落雨了!落雨了!」其他人聞訊便趕緊從屋子裡衝出來合力幫忙。
家裡廚房用的是需要燒柴火的大灶,煮飯、燒水都靠它。比我長六歲的大姐,平常除了看顧弟妹,也得協助一些家務。其中的一項家務就是拿著麻布袋到街上的碾米廠,去裝稻殼粗糠回來當大灶的燃料,弟弟妹妹們有時也會跟著一起去。
小時候覺得距離非常遙遠的碾米廠,現在看來可能不到五百公尺而已。兄弟姊妹們像出門遠足一般,拎著布袋跟著大姊走,我們跟碾米廠門口的人打過招呼後就進去裝。印象中廠房好大,因為要容納碾米的機器設備而挑高,但是整個空間看起來卻是昏暗的。大姊先將布袋口攤開放地上,再用手掌將堆放角落的稻殼粗糠用推的裝進布袋裡,所有辛苦的事都是她在做,我只是個小跟班。
有一天,大姊拎著行李,說要帶我們兄弟姊妹到莿桐街上去。很少離開村莊的我們滿心期待與掩不住的歡喜,跟著大姊浩浩蕩蕩地往村莊外走去。經過了熟悉的碾米廠,越過一座橋,橋下是一條比馬路邊水溝大上百倍的大圳溝。再繼續往前走了很久很久,路的盡頭是廟的牌樓,也是村莊的出入口,銜接上一條更寬更大的馬路,我們得向右轉,繼續走。
走了好遠的路,大家走得腿痠、又累又渴,根本不知道到底要走多久,原本開開心心出門的我們,再也按耐不了情緒而起了爭執。大姊、二姊和哥哥除了走路,還得一起輪流幫忙拿行李,我年紀最小,也算是一個行李,走不動就吵著要大姊背。大馬路兩邊沿途是無止境的稻田,沿路都沒有看到住家或商店,我們於是懷疑大姊是否記錯路了。當時才小學五六年級的大姊,只跟爸媽坐摩托車去過一次而已,雖然一路上走得很心虛,她還是想盡辦法鼓勵我們繼續向前。
記不得最後是怎麼抵達的,本以為是要出去玩,沒想到走著走著竟然就搬家了!原來爸爸媽媽在街上租了一個小店面要做生意,那裡成了我們的新家。我的童年生活從寧靜的農村三合院轉換到車水馬龍的街道邊,就這樣,匆匆又懵懂地,告別了「孩沙里」,我人生最初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