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屋、工地、檳榔樹、果園,遠遠的,大甲溪河床,陽光照得脫水的石頭白得發亮。阿仁心想,阿公那時會看到果園嗎?聽說以前河道更寬廣,河濱地水一淹什麼都沒了吧,可能只是一大片草、草、草。熱風壓迫著阿仁的臉皮,臉頰就要失去知覺,有蟲撞上來彈開還是癢,不曉得是什麼蟲救了臉的知覺。安全帽帶勒得下巴悶悶的,他終於忍不住解開帽帶的卡扣,也因此,對向的車道旁出現了一條巷子,他沒能來得及反應。
阿仁連忙拍拍阿義的肩,傾身向前喊:「剛剛那裡有巷子。」
「誒什麼,我沒注意到。」說是這麼說,阿義已經觀望左右,掉轉車頭,鑽入對向來車的間隙,不到十秒就來到巷子裡。
巷道兩旁聳立著竹林,老在枝頭的粽葉沒有過節的氣息,細細碎碎的交頭接耳沙沙聲響,不像歡迎來客的樣子。如果不是瞥見巷底有房子,阿仁會假裝沒看到這裡。
巷子盡頭,平房和鐵皮屋前的空地放了一些盆栽,葉子軟皺,花朵垂頭,多久沒澆水了?阿仁感到抱歉,為眼前的植物,也為阿公養在家裡的那幾棵小樹。一條小水溝從竹林之間流到空地旁邊,接著不知道又要流去哪裡。沒有任何像是芭樂樹的蹤影。是砍掉了?死掉了?還是本來就沒種?
阿義在空地的邊緣立好機車,放下安全帽,撥了撥汗水浸濕的頭髮,走到平房的紗門前看了看。阿仁跟在他身後。
「有人佇咧無?」阿義用發音有點生硬的臺語對著紗門內喊,問句在昏暗的屋子裡幻化出分身,一路彈跳到他們看不到的裡間。
啪噠啪噠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問句帶回一位阿婆。一身白灰色碎花衫褲從陰影中浮現,疑惑地看著他們,說了一句他們聽不懂的話。應該是客家話。
「請問阿嬤甘認得黃一郎,抑係謝阿富無?」阿義繼續用臺語問,認得用國語發音。
「敢若有聽過。字安怎寫?恁入來寫予我看。」
說話很像童年傍晚鄉土劇的阿婆請他們進屋坐下,從電話旁拿了紙和筆。阿義看了看阿婆,六個字寫滿了整張紙。阿婆不知何時從哪裡翻出老花眼鏡,盯著紙上的字,一動也不動,彷彿在搜尋記憶,喃喃一句話,阿仁只聽得懂依稀是客語發音的阿郎與阿富。
「𪜶較早敢是住佇遮?」阿義問。
「毋是啦!𪜶是阮前輩。」阿婆的前輩是用日語發音。「𪜶古早帶佇附近,佇阿三嫂遐。」
阿婆解釋說阿三嫂家在公車站牌過去的下一個路口,一進去會先看到一間土地公廟。阿義確認過方位,按呢喔了幾聲,連說知道了。問完路道過謝,他們想離開,阿婆卻用一句「恁是𪜶的誰?」將他們的身體壓回椅子上。
阿義指著自己說:「我是阿富的孫仔。」又指著阿仁說:「伊是阿郎的孫仔。」
回答、故事、問題、回答、故事、問題……,阿婆為對話創造了一條循環軌道,慢下來的地方不是即將到站停靠,只是過彎。聽到阿仁說阿公上個月剛去世,阿婆終於沉默了下來,喃喃了一句他們聽不懂的話。但還不是到站下車的時候——阿婆搖著大蒲扇,提供起車廂服務:「今仔日遮爾熱,我請恁食冰啦。」
阿仁想婉拒。阿義看起來倒是不太想拒絕,他們掛在機車龍頭下方的礦泉水瓶差不多都見底了。
阿義嘴裡說著歹勢,手卻毫不遲疑地從阿婆手中接過冰棒。阿仁只好道謝,看著阿婆和阿義丟掉包裝紙,自己才慢慢打開包裝紙,將冰棒放到口中。
對話列車繼續經過:賣冰棒的電廠合作社、阿婆的訂單、暑假忙著補習的孫子、房間淪為倉庫的鐵皮屋、倒塌的房舍、九二一大地震……
阿仁含著紅豆牛奶冰,舌頭凍麻,整張嘴變得像冰庫,有奶味的融冰混入口水後,豆沙顆粒摩擦著上顎和舌尖。他恍然想起,自己其實沒那麼喜歡紅豆牛奶冰,這是阿公喜歡的口味。
地震那天凌晨,他們群聚在附近的大空地。餘震中有的房子塌了,有的不斷落下磚石,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就算遠遠看著自己家裡像是沒事,也沒人敢回家。阿公卻在旁邊碎碎念,等等這一波搖完,要回去看看,停電了,今天晚上剛買的紅豆冰還沒吃上一口就融掉了,真浪費。旁邊的鄰居一直勸,這樣太危險,他還是念叨著。阿仁說要回去看,他才改口說那再等等,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天快亮時,大家才陸續回家。
這麼頑固的老人在大地震中連個小擦傷都沒有,卻在那年年底中風,整個人消瘦成乾癟的氣球,最後沒再從睡夢中醒來。才一年多。阿仁忘了,地震過後阿公還有沒有機會吃到紅豆冰。那一年過太快了。
告別很想繼續聊下去的阿婆,轉進她指示的路口,沒想到過了土地公廟,路的兩旁各有一條巷子。
阿義提議剪刀石頭布。贏了猜拳的阿仁代表右邊。騎進去不到三秒,巷子底傳來狗叫聲,阿仁在心裡駡了句三字經。
阿義把安全帽摘下放好,兩手攤開,對著大門邊狂吠的黑色土狗說:「你看我什麼都沒帶,我不危險,沒有要害人喔。」
黑狗慢慢鎮靜下來,歪著頭看他們,一雙褐色大眼流露著疑惑和好奇,尾巴不停搖著。牠靠近阿義腿邊吸吸嗅嗅,阿義蹲下對牠說:「哇你好聰明喔,知道我不是壞人。」
阿仁沒有拿下安全帽,他努力克制每個正在尖叫的細胞,繃緊想要顫抖的身體,站著不動。當黑狗將鼻子和舌頭湊近他的牛仔褲腳,他懷疑黑狗已經看透他的恐懼和心虛,但他只能提醒自己沒什麼好心虛的,咬著牙齒,強迫腳跟和小腿肌原地待命。
穿著桃紅色連身裙的中年婦人推紗門出來,扯著嗓子問:「你們是誰?怎麼隨便跑到人家家裡!」
阿義解釋他們在找阿公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婦人承認他們家姓劉,可是對黃一郎和謝阿富這兩個名字都沒印象。阿義抓抓頭,望向阿仁。
阿仁觀察眼前的透天樓房,圍牆旁邊緊接著菜園,沒有聽到流水聲,也沒有看到芭樂樹的痕跡,直覺告訴他不是這裡。聽到婦人確認對面巷子裡的人家也姓劉,他鬆了口氣,拉著阿義道謝離開。
「你不像小時候那麼怕狗了耶!」阿義說。
「人都會長大嘛。」長大了就學會不動聲色逞強了。
「我小時候一直跟我爸媽吵說要養狗。吵了很久,他們都不讓我養,說什麼我們住在大街旁邊,會吵到人,又說狗可能會咬壞阿公和阿爸做的木雕。」
「我怎麼不知道?」
「還不是某人怕狗,又常來我們家。」
阿仁想起來了:他們八歲第一次見面那天,阿義曾抱一隻小狗給他看,還一直問他想不想養狗,他說不要,阿義還是不停追著他跑,要他答應,他嚇得放聲大哭。阿義被大人駡了一頓,後來見面都沒再提狗的事。
「你又不曾被來人關門放狗。」《九品芝麻官》的台詞用錯語氣說出來,不好笑。
那件事發生在阿公找到阿仁之前。國小一年級時,一個同學邀他去家裡,玩一玩說要去上廁所,留他一個人在院子裡,他們養的德國狼犬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對他吠不停,他一跑就跟著跑,大門很重,他推不開,想進去屋子裡,門也打不開,大聲呼救,同學在陽台上笑他是膽小鬼,他只好邊跑邊哭,不知過了多久,同學家裡的大人才出來把狗拴起來,沒有任何歉意,只是叫他趕快回家洗澡。他一路哭著走回育幼院,從此看到狗影都會躲遠遠的。
「都過去了。」阿義說:「幸好沒養,我最近才知道養狗很麻煩。還是玩別人的狗比較輕鬆。」
阿仁曾經很討厭阿義。誰會喜歡剛認識就讓自己哭的人?每次阿義找他玩,他會答應,心裡卻這麼想。他沒有表現出來,因為阿公、小伯公還有其他所有人都想看到他笑,希望他忘記以前沒有家人的日子。沒想到開心裝著裝著就變真的了。
後來他明白了,他並不討厭阿義,只是很多事情禁不起比較:只有一條腿的爸爸比不知道小孩存在就死掉的爸爸好;沒寫作業就罰零用錢的媽媽比拋棄小孩幾年後才臨終託孤的媽媽好;每逢選舉會跟大家吵架的阿嬤比跟阿兜仔跑掉的阿嬤好;就連會向大人告狀的妹妹也比沒有好……
阿仁只有會說故事的阿公,故事還很無聊,沒有長上天空的魔豆,沒有跳出小孩的桃子,沒有藏著糖果屋的森林,只有芭樂樹。
從前從前有個沒爸爸的小孩,他跟著媽媽來到一個新家,從此有了爸爸和三個哥哥。大哥和二哥年紀大他很多,只有大他一歲的阿富哥會跟他說話、陪他玩。有一天他被駡哭了,阿富哥拉著他去看一棵開著白花的樹,說那是芭樂樹,再過一陣子,就有芭樂可以吃了。從那之後,兄弟倆每天都會去看那棵樹。看到樹結果了,他們還先選好要吃哪一顆果子,小孩吃到的第一顆芭樂難吃死了,氣得他跟阿富哥吵了一架。後來他懂得選,發現芭樂真的很好吃,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才怪。
另一條巷子是一條下坡路。他們的右手邊,一排樹籬長著點點小白花,味道清新,不像街上路人的香水會讓人頭暈。左手邊,幾棵高矮不一的樹,匆匆之間,阿仁注意到有其中一棵還兩棵結著零星的白花和深綠色小果實,可能是芭樂樹。樹的另一邊流水激盪。阿公曾爬樹摘芭樂,不小心從樹上掉到水裡,在這裡很有可能發生。下坡路在樹籬盡頭變平坦,再往前是一片形貌相似的樹,一條不規則的泥土小路穿越樹間草叢,應該是果園。右轉有一塊砌了水泥的空地,還有一棟屋齡可能不到十年的三層透天樓房。這一側的樹籬旁邊搭了雞舍,雞叫聲、乾飼料味、可能是雞屎味的臭味混雜在空氣中,濃淡隨風。
房子的一樓有四根廊柱支撐著二樓陽台,大門旁放了長椅,一個穿T恤牛仔短褲的少女坐在那裡吃西瓜,身邊的椅面放著一本白色封面的書。
看到他們停下車,少女站起身來,抹了抹嘴,似乎不確定要不要繼續吃,紅色汁液從拿瓜的手上滴落。
阿義沒下車,只是熄火,問女孩:「請問你阿公阿嬤在家嗎?」
女孩皺著眉頭打量他們,反問:「你們是誰?找我阿嗒、阿內做什麼?」
阿義回答:「我們在找我們阿公以前住過的地方。有個阿嬤說在阿三嫂那裡,是這裡嗎?」阿三嫂用臺語發音。
女孩喔了一下說:「阿三嫂是我阿內,她出門了,晚點才會回來。我阿嗒去世好幾年了。」又問:「你們的阿公叫什麼名字?」
阿仁默默地想,原來阿內是客語的阿嬤,阿嗒是阿公。
「我阿公是謝阿富」阿義又指著阿仁說:「他阿公是黃一郎。」
女孩要他們先等一下。她迅速地吃完西瓜,把果皮丟到一個桶子裡,扭開鐵窗下方的水龍頭洗手。
「我阿嗒遺言有交代,如果有姓黃或姓謝的人找上門,絕對不准讓他們進來。我覺得我們換個地方談比較好。你們先去路口的土地公廟,我等等過去找你們。」女孩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手,一邊對他們說。
依女孩的說法,他們這次總算找對地方了。阿公印象中的三合院磚房已經改建成樓房;稻田不見了;菜園沒看到;芭樂樹,可能還在,可能不在……找到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他們出門一路上居然都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阿義轉頭望向阿仁,阿仁聳聳肩。要打架的話她打不過兩個人,他們身上也沒什麼錢給她騙,照她說的做也不會怎樣。只是,她想談什麼?先聽聽看再說吧。於是阿義又發動機車,騎到土地公廟。
***
實芳站在踏板上讓腳踏車滑行,到伯公下的柱子旁剛好跳下踏板。上一次騎堂姊的腳踏車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幸好她的身體還記得,沒出糗。
騎車的男生懶洋洋地坐在機車上打呵欠。一頭中分的棕髮,有點漫畫人物的味道,先前參加的大學營隊裡好像也有類似的人。
坐在後座的男生倚著廟前的柱子,雙手抱胸沉思,他的個子比褐髮男矮一點,平頭跟他的蒼白皮膚和長睫毛不太相襯。
他們看向她的眼神都充滿問號。
論起輩份,他們算是堂兄妹吧,只是沒有血緣關係。出門前她也猶疑,第一次見面,毫無心理準備就談將近一百年前的家族歷史,會不會很奇怪?可是阿內知道的太少,阿嗒已經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如果這兩個人沒找上門,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他們的祖父。這樣還可以找誰談?沒錯,他們的長輩關係複雜,但她想賭賭看,他們年紀相仿,談起來可能不會有老人家的那些包袱和忌諱。就算沒什麼結果,當成訪談練習也好,畢竟她打算以後雙主修新聞系。
實芳先是用手對天公爐拜了拜,轉身對伯公低語了幾句,算是打招呼。然後從車籃裡拿出一本線裝書,放在石椅上。她看了一下熟悉的破爛紙張,暗想這麼脆弱的東西,以後還是做個副本比較好。
「我們先自我介紹一下好了。」棕髮男說:「我叫阿義,義氣的義。大學生。」
平頭男面無表情地說:「阿仁,無業遊民。」
照這個態勢,實芳覺得讓他們叫她阿芳也無不可,但考慮到他們接下來的說話內容可能有訪談性質,她決定報出全名,並補充說大學聯考剛放榜,她上了歷史系。
她端出參加演講比賽的氣勢和自信說:「歷史,就是我想談的。」為了不讓場面太嚴肅,她有記得微笑。
阿義和阿仁對望了一眼,像是懷疑自己聽錯。
實芳連興趣相仿的好友都沒提過這件事,她思忖要怎麼開始。「嗯,阿公的爸爸媽媽我們都叫阿太是吧?謝叔公的媽媽,還有黃叔公的媽媽是改嫁過來的,你們應該也都有聽說過吧?」她真正想問的是:「你們覺得阿太為什麼要娶寡婦?」好像太直接了,可是她一時想不出更好的問法。
阿義把手肘放在機車龍頭上,撐著左腮,慢慢開口:「因為他自己也喪妻,遇到同病相憐的人?」
實芳怔了怔,這麼理所當然的原因她倒是沒想過。她點點頭,追問:「還有呢?」
阿仁看向阿義,又望向實芳,回答:「有照顧小孩的經驗?」
這個想法很實際,但實芳無法同意。她不喜歡女性就一定得生養過才懂得照顧小孩的說法,更厭惡把女性等同於生養小孩,不過她必須以事實為反駁基礎:「黃叔公的媽媽是帶著小孩改嫁過來的,阿太當時可能真的有想到這點,可是我聽說謝叔公是遺腹子,謝叔公的媽媽在那之前沒生過小孩。」
「啊我阿公有說過,二伯公懷疑他是阿太在外面偷生的,因為女方肚子大了瞞不住才帶回家。」
雖然話題歪了,聽到阿義這麼說,實芳很高興自己的直覺是對的,他們這一代的晚輩說起長輩的八卦果然沒有什麼負擔。
「如果是真的,阿太對我阿公很好,聽說他交代過,財產長子拿最大份,剩下的要兄弟三個人平分。」阿仁對阿義說。
「如果不是真的,阿太就是人太好誒!」阿義笑著說:「難怪二伯公要把我們的阿公趕走。」講到這裡他似乎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抿嘴看向實芳。
「趕走?」實芳覺得這個新情報很有意思,她回想道:「我阿嗒的說法是,他們出門在外都沒有回來奔喪,枉費劉家養他們養得那麼大。所以死前才交代,以後不能讓他們或他們的子孫進家門。」
阿仁搖搖頭說:「才不是。阿太去世的時候我阿公才十三歲,小伯公也才十五歲,他們應該還在家裡。我阿公和小伯公都說,大伯公一去世,二伯公就沒人管了,不顧阿太的遺言硬是要趕走他們。」
「你記得也太清楚了!」阿義讚嘆完阿仁的記憶又對實芳說:「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問你阿嬤當初是怎樣,她當時應該也在。」
雖然有點對不起阿嗒,實芳其實比較相信阿仁和阿義的說法:「我會再問問阿內,我覺得你們說的很有可能才是真的。我阿嗒連吃蛋糕都要計較有沒有拿到最大塊,這麼吃不得虧的人,有時候連我阿內都受不了,他如果做出這樣的事我不意外。」然而祖父輩之間的恩怨不是她想探究的重點,她提醒:「我們回到寡婦這個問題好嗎?」
「你幹麼那麼介意寡婦的問題啊?」阿義問。「他們有可能就是看對眼了,不在意對方有沒有死過老公老婆啊。」
「我總覺得還有更多原因。因為我找到這個。」實芳拿起破舊的線裝書,開始解釋:「這是一本風水書。地震後我從放地契的盒子裡翻出來的,應該是阿太的遺物。」她翻開起毛邊的封面,看向阿仁和阿義:「你們有聽過東勢角事件嗎?」
兩人都搖搖頭。
「那聽說過羅福星嗎?」
阿義歪了歪頭,過了幾秒才說:「好像跟抗日有關?」
實芳開始覺得身體熱了起來,終於要進入正題。「對,東勢角事件和羅福星主導的苗栗事件是差不多在同一段時間發生的抗日事件。」她用右手食指點了點扉頁上寫的「賴來贈」三個毛筆字:「這個賴來是一位風水師,也是這個事件的領頭人,他招募了幾十個人去攻擊東勢角支廳辦公室,也就是現在的鎮公所。不過他們的行動後來還是失敗了。」
阿義瞪大眼睛問:「阿太有參加?」
看著阿義的反應,實芳微笑,自己當初發現這本線裝書好像也是這樣。但升上高二後她得忙著上課、考試、讀書、補習,直到最近回來放暑假,才有機會跟阿內聊一些以前的事。她繼續說出這陣子的想法:「這就是我想知道更多的地方。我猜他只是在外圍支援或只是知道,但輾轉拿到這本賴來送的書。」
「為什麼這麼想?」阿仁問。
「如果是問阿太有沒有意願參加,我覺得有,畢竟他收藏了這本書,還交代說子孫的名字要照『三綱實繫命,道義為之根』來取名,這是文天祥〈正氣歌〉裡的一句話。問題是他參與了多少呢?我查了一下戶口名簿和家譜,事件發生那時大伯公才兩歲多,我阿嗒則是在賴來被處死不久後出生的,你們想,一個小孩那麼小,一個小孩還沒出生,太太身體也不好,如果他去參加,家裡就沒人顧了呀。我認為他就是為了顧及家庭,沒辦法深入參加,所以才用取名字這種方式跟子孫說不要屈服。」
「這麼說他沒有把我們的阿公當做自己家的孩子?」
實芳可以理解阿義的困惑和失望。知道阿太娶寡婦的故事後,她最好奇的問題之一就是阿太當初怎麼看待兩個異姓繼子。如果阿太對這兩個孩子不好,她也會對阿太的為人失望,儘管她明白以今非古是不對的。
「唔,這個說起來有點妙。」實芳拍了拍風水書說:「這本書裡除了賴來,還藏了別的名字。我看那些名字就在想,有沒有可能兩位改嫁過來的阿太跟這些抗日份子有關?比如裡面也有姓謝的,還有啊,黃叔公的媽媽姓詹,裡面也有姓詹的。他沒有讓謝叔公和黃叔公改名,有可能是要他們不忘本,也有可能他們的生父或外公已經是抗日份子,為了保護他們,不能改取太突出的名字。像黃一郎,阿太那麼討厭日本人,沒有改掉這麼有日本味的名字,應該也有原因。」
「除了這本書,你還有別的東西嗎?」阿仁若有所思問。
「很可惜沒有。我剛講的都只是推測,沒有證據。所以才想跟你們聊聊,看你們有沒有聽說什麼。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去訪問你們的阿公。」
實芳希望這次對話只是一個開始,她的目光在阿仁和阿義之間流轉,希望他們可以感受到她的熱切誠意。
阿義愣了愣,沒說話。
阿仁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我阿公上個月剛去世。他跟我講的都是很平常的事,像是小時候跑去河邊玩,在家附近爬樹摘芭樂吃,漢文很難學可是阿太很嚴格……我想說他那麼常講那些事,會不會想回來看看……」
實芳輕輕「啊」了一聲,默默反省自己的一廂情願。她應該先了解現況再提訪問的事。她把風水書放回腳踏車籃,想著說些話來化解尷尬。「芭樂喔,我伯父和我爸他們也說過小時候爬芭樂樹耶。你想看看嗎?」
阿仁點點頭,白晳的臉微微泛紅。
他們走回剛剛出來的巷子,在下坡處,實芳指著一棵開著白花的樹說:「這就是芭樂樹。應該不是你們阿公看到的那棵。聽說以前有兩、三棵,後來剩一棵,不過那棵在我小時候就被颱風吹倒了。這棵是我從小看到大的。」
阿義指著枝枒間青綠的小果實:「開始結果了!」
實芳忍不住笑了:「對啊,差不多下個月就可以摘來吃了。」
「我可以帶一點葉子和小果實回去嗎?」阿義問。「我阿公現在很多事都不記得了,說不定他看到這個會再想起小時候的事。」
實芳總算明白阿義方才為什麼沒說話。她再度後悔沒有先了解就提訪問的事,但這時流露太多同情似乎也是失禮,只好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說:「沒問題啊。其實我阿內和伯父他們沒在管這棵樹,有時結果了也只是任由它掉下來,偶爾想到才會摘來吃。」
實芳跑回門廊,取了一個阿內掛在鐵窗上的塑膠袋,又進屋拿摘水果用的剪刀,然後跑回芭樂樹下,剪下帶有果實的枝葉,放進塑膠袋裡。
三個人正要道別時,實芳想起前天晚上她與阿內的對話:「我阿內說黃叔公的媽媽很會做粄,就是紅龜粿或年糕之類的,可惜我阿內嫁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去世了。聽她這樣講,我也很好奇是有多好吃,讓她記得幾十年。」
「我們現在都只能用想像的了。」午後的太陽照在阿仁的臉上,溫暖的光輝令實芳難以直視。
***
地震震壞的東豐大橋還在施工中,封閉了一半車道。但即使加上那一半車道,阿義還是覺得大橋不再具有往日印象中的宏偉氣勢。
小時候,媽媽開車載全家去谷關看瀑布,從豐原到這裡大約三十分鐘,滿懷期待的他和妹妹卻覺得像是過了三小時,一直問快到了嗎快到了嗎。這時他們看到了大橋,阿公指著橋頭像龍又像馬的銅綠色雕塑,說起龍生九子的故事,橋走完了,龍子的名字還沒講完。阿義注意到車窗外路標出現零公里,又問大人他們明明走了這麼長的路,為什麼到這裡變零公里……忘了那時得到什麼答案了,現在他知道,零公里指標代表中橫的起點。
難道那時身體小,看什麼都覺得龐大?他倒是不記得看到瀑布是什麼感覺,只記得妹妹回家後連做了好幾天噩夢,嚷著瀑布要吞了她。可能大橋之於他,如同瀑布之於妹妹,宏偉與恐怖,一體兩面,長大再看,都是誇張過的記憶。
今天第二次上橋,回家的方向。灰撲撲的柏油路,灰撲撲的橋欄,風抵著身體,衣服啪啦啪啦響,失去宏偉氣勢的橋,只是空氣阻力比較大的路。
「原來我們的阿公小時候是講客家話誒。」阿義突然想到。
後座的阿仁沒有回答。阿義知道他有在聽,只是還在想要怎麼回應。
「你不覺得他們的臺語聽起來好像跟其他人有點不一樣嗎?」
過了兩座路燈,阿仁才說:「有嗎?」
「哎,很難講那個感覺。」阿義找不到貼切的詞來形容印象中的語言和聲音。
「什麼感覺?忘恩負義?」
阿義微微吃驚,他倒是沒想過改變慣用語言也會牽涉到一個人的忠誠度。
「不是這個啦!跟姓劉的沒關係。而且你阿公不是還交代說遇到姓劉的要對他們好一點嗎?如果是我,才沒辦法那麼大度勒。我不是要說這個。」阿義想到他本來想說什麼了:「你看我阿公已經忘記很多事情了,可是他講臺語的那種感覺還在,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他的成長痕跡。如果沒有走這趟,我們不會知道啊。」
過了兩座路燈,阿仁的聲音飄過來:「說的也是。」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阿義不認為阿公和小叔公變成臺語的慣用者只是因為太恨劉家,或者說二伯公。
如果阿公看到聞到來自老家的芭樂樹枝葉果,會不會想起大橋在他離開家鄉的時代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告訴他們為什麼他是謝阿富而不是劉三富?會不會想起,過橋時,在他身後剝離的事物是什麼?在他身前拉引的事物又是什麼?
大甲溪映著暗沉的天色,正流向夕陽,晚霞混著粉橘的明亮和藍紫的陰晦,難怪一天的終結令人百感交集。
自評:
這篇原本是投稿2023年台中文學獎的作品,投件時沒注意到一些格式規則,應該連初審都沒過。這種情況其實還是可以再修一修投別的稿,不過回顧了一下內容,主線沒有很明確的情感或意義軸線,在這麼短的篇幅中一口氣換三個敘事視點,卻沒有太令人印象深刻的衝突或轉折,這幾點在競逐評審注意力和記憶力時應該不太有利,想了想還是直接放上來接受公評好了。
雖然這篇有其侷限,在我今年寫的作品中卻是很重要的一篇,因為有的故事人物追本溯源都會來到這一篇,這也是為什麼這個專題稱為「芭樂樹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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