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雯慵懶地半臥雙人床的一側,臉頰枕在弓起的手臂上;袖口稍微被拉高,讓除過毛的腋窩露了出來;再稍微往裡邊看,可以看到上緣的黑色蕾絲衣料。
她的臥姿散發不同於以往、明顯帶有情色的氣息。
天明杵在門口半晌,內心躁動不安,捧著剛剛從櫃檯處找到的自動販賣機隨便買的飲料,遲遲不敢入門。
「嗯?」小雯把頭傾向一邊。
「有幫妳買飲料──但不知道妳喜歡什麼,」他腳步踉蹌,差點讓飲料掉到地上,「所以我就挑茶啊、果汁之類的──噢,我知道妳不喜歡汽水……」
「沒關係(哈欠──)謝謝。」她滿臉倦容,仍勉強擠出笑容。
天明心一抽。
「沒關係……」
「嘿──」「嗯!」
她努力撐開眼皮。
「要不要猜猜看我剛剛遇到誰?」他把飲料擺在套房的矮桌的桌緣,整齊列隊。
「(哈──唏──)誰?」曉雯半瞇著眼,很努力不讓自己睡著。
「就佩軒啊。」
「珮瑄喔……(哈──唏──)嗯……」她眼睛已經瞇成一條線,「嗯……」
「對啊……跟佩軒聊了……就聊聊。」
「嗯……」她安詳吐息,遠看就像睡著了。
他怕小雯就這樣睡著了,遂鼓起勇氣──不知從哪借來的膽子──坐到床緣。
「嗯……」
「欸……」天明靠到她的臉旁,「想問妳……知不知道……」
「嗯?」她忽然張開眼睛,和天明對視了兩秒;兩人的鼻梁只隔了一根指頭的間距,而天明可以透過對方的雙瞳,隱約看到自己的臉,分別映在左、右邊。
他害臊得彈開,並把臉撇到另一側。剛剛小雯的吐息在他臉上留下些許餘溫,讓他腦袋輕飄飄的。
「嗯。」
「蛤?」天明聽不太清楚,不假思索把臉頰湊到她嘴唇邊。
「我知道啊。」
他試探性地問:
「哦,妳『都』知道喔?」
「對啊(哈──唏──)為什麼這樣問?」
他猶豫一陣。
「沒有啦──看妳剛剛……很放心把那兩人放同一間房間……就不確定啦……沒別的意思……」
曉雯露出失望的表情。
「就──唉……」天明長嘆一聲。
曉雯突然回神,坐起來,開始解釋:
「我是覺得啦:珮瑄她可能,心情上,會有疙瘩嘛,但她總不會直接『爆發』出來嘛。我也知道思亞她、她就喜歡……嗯……嗯,應該……應該啦──那兩個女生那麼要好,思亞應該還是會尊重珮瑄……?我覺得是這樣啦──反正絕對不要讓允文有機會。你問我為什麼?就只能回答這樣……嗯,就這樣。」
說完,她往後伸手拿手機,滑了起來。
小雯知道?──若不是瞎矇,就是真的知情。
他很焦慮:他很怕小雯知道他早就知情,早就從佩軒那邊得知秘密──以及,以及……其實是自己間接造成曉雯困擾──還有、還有……
妳呢?
天明還沒確認這件事──儘管整天想問想到快要失心瘋──話語總在快要奪出聲門前,又掉回胃袋。
他眼神飄到矮桌上──啊靠夭!──忘記收東西。
「抱歉!」他蹦到桌前,匆匆忙忙把書藏到身後,「我不是故意要帶文本──就只是、只是──有帶有保庇啦──我沒有不享受,跟大家一起來玩很好玩……」結果,越說越心虛,「真的……」最後沉默下來。
他並不想讓小雯擔心──他總是沐浴在人家溫柔的眼神當中,超出應得的程度──他不值得人家這樣操心。
他根本沒資格出現在這裡。
「念書很辛苦吧?」
這句關心的話語幾乎要他情緒潰堤。他差點爆哭──還好忍住了。
多少年了?沒人在乎過他念書的狀況,也沒人真正在乎過他怎麼過活──似乎沒人在乎過他是生是死(當然死掉最好。)
往上攻讀似乎不是任何誰的期盼──沒人期待過他闖出一番事業。雙親只希望他趕快畢業,之後隨便找份工作,趕快獨立、養活自己。兩老根本不奢求他「友孝」──最近已經不問「有沒有交女朋友?」(連「什麼時候結婚」都不期待了)──反正家中還有大哥。
「只要養得活自己。」只做到這種卑微程度,這點「奢求」,張天明仍無法兌現──「沒路用」的次子根本可有可無。
乾脆死死最好。
為什麼要堅持──別人眼中毫無價值的東西──為什麼要緊緊握在手中,這本一路從台北,載兩、三百公里拖過來的厚書,像什麼「珍宝」一樣──「讀這些有用啊」連自己都快說服不了──讀這些沒用──
好向世人證明:「嘿我學富五車、學識淵博,你們要聽我的」──
沒人懂這些,裡頭的死物──沒人在讀這些玩意,不能強迫別人關心,丟了無妨──
為什麼?
因為他只會讀這些東西。
除這件事,其他什麼都不會做了;什麼都不會的人跟廢物沒什麼不同──起碼能用「我讀得懂這些東西」騙自己「不是廢物」──
明明就是廢物。
比垃圾還不如。
只知道自己也許擅長這件事,想挑戰看看自己的極限,就念念看、就越讀越上去了──人們漠不關心;這個社會只看鈔票。你寫的東西能賣錢嗎?──想說,有機會在這個領域頭角崢嶸──不可能,明知沒人想讀這些東西,沒人在乎,自然沒人關心你在幹嘛──
死死最好。
口頭鼓勵也好、關心的一瞥也罷,趁他不注意時,在桌上擺一罐飲料、放一塊餅乾,都好,都會令他振奮不少,重拾信心繼續研讀這些早就沒人追捧、過時的古董,繼續這趟注定沒有希望的學術修行。
「不要累壞囉。」
她的一句話在他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內心湧起一股衝動,讓他想狠狠摟住小雯。
「喂,張天明!」
「銃殺小,周佩軒。」
「沒考慮跟她說喔?」她稍微提高音量。
「沒考慮跟『她』坦白喔?」天明幾乎不假思索回道。
佩軒頭垂了下來,腳蹴地板幾秒,才抬頭繼續:
「會考慮看看啦。」
「好嘛,妳加油囉。」
「張天明!」
「安怎?」
「順著自己的心意講話。感覺很不賴喔。」
張天明並不確定周佩軒到底是在鼓勵她自己,還是以周老師的身分說教──
「是喔。」
「試試看啦,會上癮喔。」
「好嘛。」他聳肩。
「待會見!」
天明揮揮手,也回喊:「早早休息,待會見。」心裡想著:
妳衝一波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
現在心跳快到幾乎令他昏厥──「順著自己的心意」、「順著自己的心意」、「順著自己的心意──」哪次敢?──要能輕易做到就不會這麼痛苦──
她在乎嗎?──
噢不,不該試探;這樣試探人家等於貶低對方──好像人家不用管好自己人生似的;就把關注力都放在你身上就飽了?──
未免自我膨脹過了頭?
「曉、曉雯?」
嗯?
只見她胸口微微起伏,手機攤在手邊,螢幕上顯示她今天拍的照片:一格格方格,幾乎都是純風景照,沒半張是她的自拍。天明一陣心疼──她可以跟我說呀?很樂意幫她拍一些照──只要主動開口,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太見外了吧?──
熟睡了……吧?
(下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