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是」男生?
現實與理想間的落差往往如斷崖一般:妳不是放棄抬頭去看高處的理想,就是攀爬上理想之巔的途中就被熟人、長輩,或社會的期待眼光,硬拖下來,直墜現實的堅硬岩盤,重摔而死。
她在父母規劃的人生道路上──由他們期望的目光畫出的狹窄虛線──小心翼翼走著,終日面對隨時會踩出虛線而直墜深淵的恐懼,卑微過活。
「妳是女生。」
妳踩出這條虛線妳就死定了。
截至國中時代都還好;因為男女生理上的差別還不算太大。
頂多只有頭髮的長短與穿的制服是褲子或裙子而已。
後者容易解決:「穿裙子不好行動、不舒服。」學校尊重學生的身體自主權──多元價值萬歲!──
沒有,前頭更是困難重重。
父母殷殷期盼之下,珮瑄勉強自己考上縣立高級女中(好讓媽媽能在親戚面前吹噓「我女兒讀X女哦」、「那一定很會念書囉──」)
上高中之後,珮瑄的生活陷入惡性螺旋,且不斷往地底下陷。
想像一下:身旁全是年輕、正進入急速發育期的女體;而自己的身體也不爭氣地朝社會期待的「標準女性體態」方向「健全地」發展。
進女校之後,她一度很討厭自己的身體:「什麼隆起的乳房」爛死了「礙事的大屁股」爛死了「肌肉量就硬是比男生少」爛透了「下面開個縫」爛到不行「上個廁所都不方便」爛到根部「每個月還得忍受腹痛」有夠爛「沒算好時間沒貼流得整條褲子都鮮血」很爛有夠爛──
這一切的爛事,一切、一切的錯誤,都源自一對搭錯的染色體:XX──
為什麼不是XY?──
XX──兩個大叉叉:一個否定她的人格,另一個否定她的所作所為。
因為這兩個大叉叉,害她終其一生得被囚禁在女孩子的身體裡面──
「妳是女生──」
女生只能讓男生愛。
「要是胯下多一根屌就好了。」她碎念。
「你說是不是,張天明?要是胯下多了根屌,人生會不會更順遂?」
不明就裡。
天明沒聽懂這句疑問的意思──最令人困惑的,莫過於為何在此時此刻,正要突入關鍵之時,不合時地岔開。
他總不能沒頭沒腦打斷人家。
如果對方不想講呢?那會是天大的損失。
不能放掉千載難逢的機遇。
天明選擇單就假設與現實矛盾的部分,試探性提問:
「女生……要怎麼有……有『屌』?」
一被反問,就像被漏電給電到,珮瑄突然全身劇烈顫抖──又像一隻破蛹而出的昆蟲,無法撐開外殼而卡死在其中,無助地扭動、掙扎。
「我明明努力過了!」她淒厲嘶吼,「努力過了努力過了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努力得要死了──要死要死要死要死了──」隨後放聲尖叫。
珮瑄打扮得中性,讓特別突出、令她很不自在的第二性徵看起來不那麼明顯。
為了讓行為舉止上都像個男生,她刻意模仿男明星講話、培養男生興趣──打男生喜歡的射擊電玩、重訓健身、秀肌肉、買球鞋──
任何男生喜歡做的事她都去做。
她學著講話粗魯,沒講幾句話就故意帶髒字。
「男生要有幽默感」、「男生就是要撩女生、就是要主動追女生」、「男生要對女生體貼」、「男生要當護花使者」──
這些黃金法則她都試過了,卻沒能順理成章變成男生;反倒,意外在女校「挺吃得開」的。
常常會有女生(學姊、同屆生,或學妹,都有)跟她告白,她都一一婉拒了。
珮瑄已經盡全力扮演好男生──心愛的「她」為什麼就是看不到?
到底還缺什麼?
「告訴我,張天明,為什麼男生可以理所當然愛女生──是不是因為有屌──是不是、是不是?」
第一次看到珮瑄如此毫無節制地宣洩情緒,天明自己也被一股龐大的情緒沖擊,差點屈服而放聲大叫。
其實,整件事非常單純,單純而殘忍,殘酷而沒有任何轉圜餘地:有,或沒有,都不是妳、我可以決定的。
張天明許早以前就接受這個不容爭辯的事實──
接受這一生必須面對「這根到底有沒有用,還是只會把事情搞砸、摧毀人生」這個命題──
每當夜深人靜,書讀不下去的時候,掏出來,螢幕播放配菜,搓一搓發燙,看會不會像迪土尼童話中的法杖變出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沒有;幻想止於高潮、噴射出來的一剎那──下一刻是用來充當心儀之女、投射性幻想的對象、勤奮勞動的勞工典範、賣命演出的AV女優的面部特寫:事後虛脫的表情。
眼前僅剩萎靡不振、垂下的肉條。
張天明頗能共感珮瑄的感受,卻無法真正同理她──頂多只能同情她,像同情遭逢巨變而流離失所的災民。
「啊好羨慕張天明同學有屌可以理所當然愛女生是不是張天明同學你是不是也慶幸自己有屌所以可以大膽放心愛女生快告訴我!張!天!明!有屌的張天明同學有屌感覺不賴對吧你是不是覺得有屌就很屌蛤無所不能蛤有屌就可以爽愛哪個女生就上哪個女生爽不爽張天明同學爽不爽啊──嗚嗚有屌真好對不對張天明同學好希望有哪個誰可以把屌拿來跟哥的縫縫交換哥也想要一根屌你說好不好張天明同學哥也好想要一根屌有屌的男生想愛哪個女生就愛哪個女生對不對──張天明有屌的張天明同學快回答我對不對!」
她哭天搶地、對空氣揮拳、踢腳,像是詛咒某個看不見卻無法擊敗的大魔王。
「妳說的都不是事實。」天明就事論事地說,「沒有哪個男人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或愛幹哪個女人就去幹她而不用付出代價。」
幻想成為男人的珮瑄像被重拳狠狠擊中胃部。
張天明講得非常精確,不容反駁。
她咬牙切齒,不甘心地回問:
「那、那,告訴哥──男生是不是因為多了根沒用的肉棒,」珮瑄露出看垃圾的不屑表情,用輕蔑的語氣,「智商普遍低落?」
關於這點,珮瑄倒是沒說錯。
「可能喔。」天明半認真半開玩笑迎合她,「可能是原本該長腦力的能量,都長『雞』力去了,」他說著說著,一不小心自己笑了出來,「所以智力普遍不高。」
珮瑄突然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
「都有思、亞、這──麼好的女生、喜歡他了──為、什──麼,為、什、麼!張天明同學!回答我!為、什、麼,他還追別的女──人呢?為、什、麼──追別的陌生女生就算了偏偏還是打槍過他的國中同學?」
「喂,卞姓人。」
曉雯起先故意不理他。
「卞姓人我叫妳,幹,故意不甩我喔,卞姓人。」
「幹嘛,彭允文,你為、什、麼要一直來惹我──離我遠一點喔!」
當時在場的天明第一次看到曉雯「夯起來。」
「卞姓人──沒聽到我叫妳喔卞姓人──」
「就跟你說不要,你一直講一直講一直講──煩不煩啦!」
她倆的吵架聲很快吸引許多同學的注意,紛紛聚過來,圍成一個扭扭曲曲的圈。
「不要煩我啦!」她氣沖沖甩頭,準備離去。
「喂──幹妳娘咧!」彭允文罕見怒吼,震撼不少圍觀的人。
曉雯也嚇著了,站在原地不敢稍動。
「啊我一直叫妳卞姓人──啊都這麼明顯了,還沒發覺喔。」
卞曉雯一聽,臉瞬間漲紅,東看西盼;圍觀的群眾交頭接耳,窸窸窣窣討論了起來。
「裝死是不是──回答啊,卞姓人,」允文仍舊咄咄逼人,「雞掰咧,妳就知道了啊,還假掰咧──幹!」
觀眾的討論聲漸漸要壓過允文的質問聲,甚至有人說「幹嘛幹嘛,告……」「哇幹直球對決了喔?」「靠夭喔彭允文水哦──」漸漸,替允文「應援」的叫喊聲多了起來。
「卞姓人妳講話啊卞姓人。」被旁觀者一激,允文更拉不下臉,態度變得更為強硬。
「卞姓人妳臭耳郎喔,幹嘛都不說話啊,卞姓人?」
眾目睽睽之下,她什麼話也沒說,頭也不回就跑走了。
從頭到尾在場的天明發覺珮瑄說錯了──至少,沒有說對一件事:小雯沒有打槍人家──根本落荒而逃,結果什麼話也沒能說出口。
珮瑄的說詞明顯與事實不符。
這個矛盾之處,他堅信,將是釐清問題的關鍵鎖鑰。他安靜等待,等待魚咬上餌食的時機──
「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天明聽到關鍵字詞,便閉實嘴巴;深怕一出聲,嚇跑即將咬上魚鉤的魚。
「痛恨自己是個女人。」珮瑄擦拭彈珠大小的淚珠,哽咽講著,「要是也有屌的話,思亞會不會喜歡上我?」
天明都知道。
自國中以來──她不可能假裝不知道──思亞就對允文一片癡情:她們有事沒事的拌嘴無不透露這個鐵錚錚的事實。可以把眼睛曚起來──但不可能假裝沒看見;可以也把耳朵摀住──她們的打鬧聲,依舊滲入耳道。
周珮瑄──就算叫玄彬、山下智久,或柴克.艾弗隆,都一樣──
思亞只注視允文一人。
(下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