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之二、正確的修行、應滅除「我想、人想、眾生想、壽者想」嗎?(續)
《大乘起信論》定義「始覺」、云:「始覺義者,依本覺故、而有不覺,依不覺故、說有始覺。」
又將「始覺」分成三階段:相似覺、隨分覺、究竟覺。今,試設想一圓周,其中,六點鐘處、為起點、稱「本覺」,與起點相對之十二點鐘處、為極點、稱「不覺」,圓周上,由十二點、沿順時針方向朝六點行進之半圓、皆稱「始覺」,頭尾切分為四節點:不覺 (十二點鐘處)、相似覺 (二點鐘處)、隨分覺 (四點鐘處)、究竟覺 (六點鐘處)。
依此,自極點「不覺」折返、朝「本覺」回溯之路徑、皆可視為是「始覺」之細分。
此與《圓覺經》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有一定關聯:
「不覺」、指由無始無明、生起一念無明,遂為煩惱纏裹,凡夫雖然「覺知前念起惡故,能止後念、令其不起」,仍滯「不覺」;《圓覺經》中、「我相」亦是如此,因執有獨存之「我」而不捨故,不出心識囿限。
「相似覺」、指修行者雖發心修行、念無異相,並已「捨粗分別執著相」,然亦未脫執著;此與「人相」相應:修行者雖已洞悉「我相」虛幻,仍未脫「我悟」痕跡,囿於心識區隅。
「隨分覺」、指修行者雖漸次增進、念無住相,並已「離分別粗念相」,實有微細分別之想;此與「眾生相」相應:修行者雖已超越「我相」、「人相」境界,然未徹底破除「我、彼」之辯證,仍有「所了」,亦未臻究竟。
「究竟覺」、猶如海面平靜無波之心識狀態,實為「無始無明」、而非《大乘起信論》誤認之「真如」;此與「壽者相」所述「如湯銷冰,無別有冰、知冰銷者」之喻契合:於此階段,一切業力智慧所能認知、皆已止息,猶如生命根本,聲聞緣覺、及外道婆羅門修行者、誤為究竟涅槃,而無能更進一步覷破無始無明、透見本來面目。
《圓覺經》之「四相」雖與「始覺」四節點一一對應,然,《金剛經》梵文原文的ātma-saṃjñā (我想)、pudgala-saṃjñā (人想)、sattva-saṃjñā (眾生想)、jīva-saṃjñā (壽者想) 四者、卻無漸次深化的連續性意涵。
以下分述之:
* ātman (我,阿特曼):
印度六派哲學 (Ṣaḍdarśana)、興於西元五世紀前後之笈多王朝時期,起源可溯至更早。
六派、謂:正理 (Nyāya)、勝論 (Vaiśeṣika)、數論 (Sāṃkhya)、瑜伽 (Yoga)、彌曼差 (Mimāṃsā)、吠檀多 (Vedānta);皆承認《吠陀經》權威,故被視為「正統派」(āstika)。
《吠陀經》分四部:《頌歌》(Samhita)、《梵書》(Brahmana)、《森林書》(Aranyaka)、《奧義書》(Upaniṣads)。
吠檀多 (Vēdānta) 意為「吠陀終極」,其中,anta 意為「結束、終點」,此詞、意指吠陀文獻之最後部分《奧義書》(Upaniṣads);此派依止《吠陀經》(Vedas)、《奧義書》(Upaniṣads)、《薄伽梵歌》(Bhagavad Gītā)、《梵經》(Brahma Sūtra),該等經典在佛陀時代即已存在。
原始印歐語詞根h₁eh₁t- 意為「呼吸」,在後來的語言分支中演變出不同意涵,如,在梵語中進一步擴展為「生命、靈魂、自我」的概念 (ātman),而在德語中仍保留原始「呼吸」的意義 (atmen)。
《布里哈達蘭尼迦奧義書》(Bṛhadāraṇyaka Upaniṣad) 第四章第四節 (4.4.2~4.4.6)、云:當生命結束時,阿特曼 (ātman) 離開身體,生命能量 (prāṇa) 亦隨之而去 (prāṇo’nūtkrāmati),隨即,阿特曼進入與過去業行 (karma) 相應之境界;一如水蛭 (tṛṇajalāyukā) 在植物根莖末端、先收縮自身、再伸向另一支撐點般,阿特曼捨棄舊身體後,亦將尋找新的依附點、開始新生命;有慾之人 (kāmayamānaḥ)、其轉生、隨業力輕重投入次一輪迴,因彼之心識 (manas) 與細微身 (liṅga) 為慾望纏裹,前生所作種種業行 (karma) 遂決定彼之阿特曼 (ātman) 應投生何處。
依上所述,ātman 乃為承載「業種」的載體,雖然《奧義書》稱其為永恆不變的本體,實則,彼應相當於阿賴耶識 (ālaya-vijñāna)。
《大奧義書》(Bṛhadāraṇyaka Upaniṣad) 第二章第四節 (2.4.14)、云:當一切皆融入「梵」(ātman),那麼,還能以何來嗅聞、觀看、聆聽、言說、思考、或認知呢?(sarvam ātmā eva abhūt tat kena kaṃ jighret, tatkena kaṃ paśyet, tatkena kaṃ śṛṇuyat, tatkena kamabhivadet, tatkena kaṃ manvīta, tatkena kaṃ vijānīyāt)
於「梵」(ātman) 境界中,一切業力智慧所能認知、皆已止息,猶如生命根本,故知,彼乃阿賴耶識之冥漠狀態。
* pudgala (人,補特伽羅):
原始上座部 (Sthaviravāda) 與大眾部 (Mahāsāṃghika) 乃佛教僧團因第二次結集而分裂之二支,成立於佛滅後100 年 (西元前四世紀)。
犢子部 (Vātsīputrīya) 於佛滅後200 年 (西元前三世紀) 由原始上座部分出,其形成、源於犢子長老 (Vātsīputra) 因解釋輪迴主體問題、提出補特伽羅 (pudgala) 概念,由之、遂開啟與傳統「無我論」相對之異說。
《雜阿含經》(Saṁyuktāgama) 第七十三經 (對應南傳《相應部》(Saṃyutta Nikāya) 22.22,《負擔經》(Bhārasutta))、云:「云何重擔?謂:五受陰;何等為五?色受陰,受、想、行、識受陰。⋯ 云何擔者?謂:士夫。」
其中,「士夫」、於《負擔經》中、其巴利文為puggalo,即「人 (補特伽羅)」。
犢子部以:補特伽羅為承載五蘊的載體,既非五蘊、亦非獨立於五蘊之外的第六蘊,而是五蘊統稱之異名。
真諦所譯《部執異論》、云:「可住子部是執義本:非即五陰是人、非異五陰是人,攝陰界入故,立人等假名。」
以補特伽羅統攝五蘊、作為輪迴主體者,此說不明五蘊之旨;蓋,輪迴主體、應為「識蘊」、而非五蘊統稱之異名 — 補特伽羅。
說一切有部 (Sarvāstivāda) 成於佛滅後300 年 (西元前二世紀),主:補特伽羅僅是五種蘊 (skandhas) 的假名安立,無有實體,亦非輪迴之主體,因而,應稱為「世俗補特伽羅」才是;識蘊 (vijñāna-skandha) 實為「業種」的承載者、輪迴之主體,負責生命的延續。
玄奘所譯《異部宗輪論》、云:「有犢子部本宗同義,謂: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依蘊處界、假施設名;諸行、有暫住、亦有剎那滅,諸法若離補特伽羅、無從前世轉至後世,依補特伽羅、可說有移轉。」
又云:「有情但依現有執受、相續假立,說一切行、皆剎那滅,定無少法、能從前世轉至後世,但有世俗補特伽羅、說有移轉;活時行聚、即無餘滅,無轉變諸蘊。」
既然「無轉變諸蘊」,則非五蘊以完整的個體形式、由前世橫空移轉至後世,而是隨業力成熟、由「識蘊」蘊藏攜帶的「業種」、促成下一世的新生命體之形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