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的初春,陽光曬得過頭,有著不合時令的熱情。那天,我們送走了外公——那位總愛瞎操心、笑起來眼角皺摺堆疊的老爺爺,他愛坐在藤椅上碎碎念,話沒說幾句就咧嘴笑得很開心。靈堂外的紙錢如蝶起舞,在風裡、在火裡,一張張飛向他未知的遠方。他的喪禮簡單卻肅穆,結束後,一群親戚回到那棟兩層樓的透天厝。
那房子,是時間留下來的一封信。外觀簡樸,水泥牆面早被歲月舔得斑駁,但屋裡卻自有一種沉靜的風骨。黑色大理石地板映著天光與人影,光線斜斜地從氣窗透進來,映在木椅與紅磚牆角落,一切像靜止的風景畫,不說話,卻蘊藏故事。
我坐在客廳老沙發上,望著空蕩蕩的藤椅,耳邊彷彿又聽見那熟悉的唸叨:「你回來啦?外頭太熱別亂跑啦,我幫你買了零食喔,在桌上啦!」
那一刻,時光似乎真的倒轉了半拍。我輕輕地笑,然後沈默。
夜色不知何時降臨,從客廳窗外望出去,天邊不再是溫暖的橘,而是深深的墨藍,像是被一盆墨汁倒進水中,緩慢卻無可挽回地擴散。路燈灑下微弱橘光,照在靜止不動的街景上,樹影如鬼魅伸爪,隨風顫抖。風從窗隙擠進來,帶著一股潮濕的氣息,像是誰在背後輕輕嘆氣。這一夜,格外沈重,也格外詭譎。
依南部習俗,出殯當晚,不能讓客廳陷入黑暗,死者會迷路,回不了家。於是我母親自告奮勇留守在沙發上,而三阿姨則睡在客廳旁的外公房間。其他人,包括我和妹妹、外婆與表妹,全都擠在二樓的通舖房裡,木頭地板鋪著幾張薄墊,房間不大,但也夠了。
我是最後一個洗澡的。洗完後,我坐在客廳吹頭髮,看著電視上熱鬧滾滾的綜藝節目,心情總算輕鬆了些。
「可以喘口氣啦,終於。」我心裡想。
可就在我收起吹風機,準備起身那瞬間,一股莫名的恐懼像水草般纏上腳踝。明明電視還在播著笑聲,明明燈火通明,明明只是平凡的一晚,但我卻動彈不得。我的視線被那道通往二樓的樓梯吸住——那裡太靜了,那是一種過分乾淨的靜,乾淨得像被人從時空中抹除。
「欸⋯⋯怎麼辦,我不敢動。我真的不敢。」
腦子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有人正站在樓梯轉角?是不是有一雙眼睛,靜靜地望著我?我心跳如擂鼓,卻動也不敢動,像被夢魘壓住。
我咬牙,衝向沙發,把媽媽搖醒。「我要上樓啦,跟你講一下喔⋯」
她睜眼瞪我:「睡就去睡,吵什麼吵?」但還是起身上廁所。我趁著她還醒著時,像逃難一樣衝上樓。
二樓的房門一開,左側是大落地窗與雙人床,外婆和表妹睡在上頭。床下我妹緊貼著睡,而我則睡在最靠門的位子,腳一伸直便抵著門板。房右邊還有一扇小陽台門,但因開冷氣,全都緊閉著。我確認過一切妥當,才躺下傳了個晚安訊息給男友,時間已接近凌晨一點。
然後,「門被打開了。」
我腳正抵著門板,因此有人推門的瞬間,我本能地將腳縮回。沒睜眼,只聽見門軸輕響、冷氣被關掉的聲音,接著是落地窗「喀」一聲解鎖,被緩緩拉開。我心裡咕噥著:「媽又在瞎操心,幹嘛關冷氣啦,這樣對流也沒比較涼啊⋯」
接著那人跨過我,去開了陽台門。
我太累了,沒開口,只在對方走出去時把腳放直,隨即沉沉睡去。
直到凌晨三點半,被熱與蚊子咬醒。我一開燈,陽台門敞開,連紗門也被推到一旁。整間房都是悶熱與嗡嗡聲。我氣急敗壞地把門窗關緊,重開冷氣,妹妹也被吵醒了。我一邊抱怨一邊說:「媽也太省電了吧,這樣蚊子全進來啦!」
隔天早上吃早餐時,我忍不住問媽媽:「媽,你昨晚關我們房間冷氣幹嘛啦?還開門窗,整間都是蚊子欸!」
她一臉茫然:「我?我哪有上樓?你叫我起來後,我上完廁所就回沙發睡了。」
我怔住,血液瞬間往下沉,像被什麼從背脊敲了一記。我轉頭去問三阿姨,她說她整晚沒出房門。
那麼,
昨夜打開房門、關掉冷氣、開了窗戶與陽台門的,
究竟——是誰?
是誰悄無聲息地走進房間,誰跨過我身邊,誰留下窗外潮濕的夜與隱約的氣息?
窗外,早晨的光透進黑色大理石的地板,反射出斑斑光斑,如水波漣漪般無聲蕩漾。
而那晚的門——
自始至終,也沒再被誰關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