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提前知道室友跟女友去羅馬渡假,所以在我們長途飛行抵達宿舍的那一刻,幾乎是在門口就吻了起來。
他摟住我,把我背抵在玄關的牆上,力道幾近瘋狂,像是兩個人在城市與時差之間等待太久終於回到彼此的軀體。
K的唇帶著飛行後微乾的灼熱,像是沙漠裡的焰,他一邊親我一邊說:「我等這天很久了。」衣服一路脫落在地毯上,從玄關到客廳,一件一件甩掉。
客廳的沙發成了第一個見證場,他將我壓在上面,低頭吻我,指尖像熟悉自己作品的畫家,在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上緩慢又堅決地描繪。
他壓低聲音問我:「妳還記得在台灣機場時妳抱著我嗎?我那時候就在想這件事。」
從客廳到餐桌,從起居室的地毯到臥室的床,每一個角落都有我們翻滾過的痕跡與喘息聲,像是怕我再次消失,他今天的力道出奇的大,我則摟著他的脖子,咬著他的肩,像是要咬進靈魂。
我們像兩隻狼,在同樣的孤獨裡終於找到彼此。
於是,在那之後的四十八小時裡,我和K彷彿失去了時間的感知,足不出戶,餓了就點外賣,像是要把在台灣那些錯過的擁抱與吻,一寸一寸地追回來。
每一吋肌膚都飢渴地記得彼此的氣味與觸感,像兩顆終於再度相遇的星球,在無盡的軌道上緊緊纏繞。沉默的時候,我們只是望著彼此,彷彿那樣就已足夠說明思念的重量。
偶爾中場休息,我們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那晚,是K選的片——《如果能夠再愛一次》。
我還記得那個畫面,銀幕上,男主角知道自己生命所剩無幾,卻選擇不告訴女主角。
他悄悄將兩人之間最深刻的回憶,一個一個純銀的吊墜對應他們之間的共同回憶,串成一條純銀手鍊,作為他臨別的禮物。
那份紀念的意義像光一樣照進我胸口,我震撼地沉默著。
K在我身邊輕輕轉頭,眼角餘光偷瞄了我一眼。
他沒有說話,卻像是默默在心底記下了什麼,我知道他是個極度感性的人,學藝術的他,從來不躲避自己的情緒,反而勇敢地面對,擁抱。
正因如此K總能理解我細膩的感受,總能在我還來不及開口之前,就先握住了我的不安。
電影最後的片段,我們都紅了眼眶,轉過頭看K,他也紅著眼,偷偷擦了一下臉。「你也哭了?」
「我們現在就去旅行吧。」K忽然說,眼神篤定得讓我怔住。
「現在?」我輕聲問。
「對明天再不走,七天後我就開學了,本來我們只計畫我生日那天去妳最想去的湖區,但既然這樣我們先沿途往北玩。」他站起身隨即抓起筆電查飯店與火車票,他那樣的決然,是我無法拒絕的浪漫。
我愛他這樣出其不意的安排。
就像他來自仙女星系,是一個自由的水瓶座,從不被現實的邏輯束縛。他的創造力來自那顆從不肯妥協的靈魂,總是能在最出人意表的時刻,把日常的平凡點燃成奇蹟。
從那一刻起,我們便踏上一場只屬於我們的七日流浪。
流浪的我們
劍橋像一場靜止的夢。
劍橋的午後陽光灑在鵝卵石街道上,我們沿著銀色河流穿過國王三一學院附近的小徑。
K牽著我的手走進一間老書店,木頭書架排列得像迷宮,空氣裡瀰漫著泛黃書頁和歷史的味道。
「去找你那個花草王國吧,貝兒小姐。」K低聲笑著,把我放開,在那樣的書店他像放開一隻渴望知識的貓。
我笑著蹲下身,在角落堆滿舊書的角落裡翻找那本他幫我查過的限量書「都鐸王朝的花藝風格」封面是玫瑰與百合交織的花環,像是某種古老祕密的符碼。
我一頁頁地翻,沉浸在濃豔花朵與精緻插圖之中,直到K走來,手裡拿著一本深藍色封面的詩集,金字已經有些剝落。
「找到妳的嗎?」他蹲下來和我平視,把那本詩舉到我眼前,「我也找到了我的。」
那是葉慈的詩集,我在台灣圖書館看過翻譯版,文字優美。但他手裡厚重而典雅的二手精裝本,更像是有著魔法。
K翻到某一頁,目光落在紙面上,又抬眼看我,眼神像深秋的湖水那樣靜而深邃。
「不要在外面這樣看我」我害羞的低下頭。
他輕聲說:「因為這首詩讓我想到妳。」
我們帶著兩本書走到康河邊,草地還乾燥,陽光灑在河水面上像撒了一地碎銀。
打開紙袋,裡頭有我最愛的莓果瑪芬和他在早上買的咖啡。
他斜躺在我旁邊,手枕著後腦勺,一頁頁翻著剛剛買的書。
我坐起來看那本花藝書,一頁頁的圖像好像開出古老的都鐸王國,而我沉醉在故事與花之間。
風吹的好舒服,一抬頭仔細看K讀的書,書皮是Yeats 葉慈詩集。
K在對藝術領域研究甚至是音樂領域的了解是我知道的,但沒有想到K也會看文學詩集,讓我對他的戀慕又多了幾分。
「你看葉慈?」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
K望向我的方向,聲音感覺驚喜,提高了點但還是溫柔的問「妳怎麼知道葉慈?」
「大概從國中開始,常去圖書館把一些喜歡的詩詞影印下來,放在我的資料夾裡,那時我都看席慕蓉的詩,葉慈詩選放在附近,我有看過,但當時比較不理解西洋文學的敘事。」
K像我這裡靠了過來,我闔上書本放在草地上,K躺在我大腿上說,
「我知道葉慈是因為大一時有個同學,以葉慈的一首詩創作了一幅畫,那幅畫受到許多老師的讚賞。
那幅畫很畫面感,他將這首詩用版畫方式刻印在畫裡,但我當時不懂那首詩的真正含義。
但今天,我好像懂葉慈的詩了...」他說,「妳聽聽看。」
K喉嚨滾動了一下,唇角有微笑,然後他用他那輕柔帶磁性的英式腔,緩緩唸出: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我幾乎屏住了呼吸,他念詩詞的方式像極了我在莎士比亞電影中那種深邃的音揚頓挫,那節奏太溫柔,那詩意太深沉,像是某種靈魂的呢喃。
眼眶忽然有點熱,笑著問他:「可以翻譯給我聽嗎?」
他將書放在身旁草地上,手指勾過我額前的碎髮,語氣低而慢
「當妳老了,滿頭白髮,在壁爐邊昏昏欲睡時,會拿起這本書…慢慢讀著,回憶妳眼中曾經柔和的光,也記起那眼底深沉的影子。」
「很多人曾愛妳燦爛優雅的時刻,愛妳的美麗,真心或虛偽的;但只有一個人,真正愛妳靈魂中那段旅程,也愛妳因歲月而流動、變化的憂傷。」
感覺他的眼神正望進我靈魂深處,我沒說話,只是望著他,那雙眼像天空的一部分。
「然後……當妳老了,他已經不在了,只剩妳坐在火爐邊,低語著愛已悄悄離開,走上山頭,在星辰之中藏起了臉……」
喉頭一緊,那不是一首普通的詩,那是一把鑰匙,開啟了我對「終將失去」的預感。
K說他不會離開我,但我的靈魂已經知道,我們會走到靈魂契約的終點。
他以為那只是詩中角色的結局,而我卻知道,那正是我與他之間尚未發生的未來。
我抱住他,幾乎是倉皇地,像想要用指尖將他刻進我的身體裡。
「你怎麼了?」他輕聲問。
我搖搖頭,把臉埋進他頸側,「沒事…只是…我想記住這一刻。」
我們就這樣相擁,時而彼此凝視著,在河畔的綠草間,那些詩句像微風鑲進我們的呼吸。
他低下頭吻我,沒有急促,只有慢慢地、好像吻進了每一行詩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