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設(下篇)
走出浴室,頭髮仍滴著些許水珠,毛巾懸在肩上,身體如同剛從某種儀式中洗淨歸來的倖存者。此刻的老莫,彷彿與剛剛那個淪落海底、沉睡虛無的他已劃出一道明確的分界線。
恰巧一陣風吹來,從尚未關緊的窗縫間翻湧而入,挾帶著雨後空氣中細微的濕意與微塵,在屋內奔竄如一場小型暴動。書桌上那一疊堆得高高的文稿、資料、信函,在風中毫無防備地翻飛起來,如鳥群驟然驚起,紛紛墜落於地。紙張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彎曲的軌跡,最後散落在房間各個角落,滾入書櫃底、椅腳邊、枕頭下。
但這次,他沒有煩躁、沒有低吼,也沒有焦急地阻止風的行動。他只是站在那裡,望著那場無聲風暴完成它的宣示,嘴角竟微微上揚,笑了——一種接納混亂、允許崩解的笑。他知道,那些紙張正如自己這些年被撕裂、再拼貼的生活,如今終於願意以原形示人,散落、裸露、不加遮掩。
他彎下腰,一頁一頁地收拾那些四處飄散的文字。指尖掠過紙面時,他發現自己能夠重新閱讀這些內容,而不是僅僅視之為任務或壓力。每一段話、每一條筆記,彷彿都帶著當時寫下時的體溫,提醒他自己曾經真切地活過。他不急,他有耐心,像在修復一座廢棄的圖書館。他將它們一一疊整齊,依照時間與主題歸類,安放進收納櫃,就像終於願意把過去好好收存,而不是塞進抽屜裡遺忘。
接著,他的目光掃過房間其他角落。廚房的餐桌上仍擺著半開的詩集,地板邊角壘著幾本筆記本與未拆封的新書。床邊的牆角躺著兩三本摺了頁角的小說,浴室門口甚至還有一冊發黃的文學評論集。他一一拾起,輕輕拍去書脊上的灰塵,像是為它們舉辦一場小型的回歸儀式。
書本們終於都有了歸屬,不再漂泊於不安的空間裡。書架上的縫隙被重新填滿,擺放順序細緻而平衡。當他將最後一本放妥後,竟有種奇異的滿足——像是為一座失語的家園恢復了語言。
他環顧四周,才驚覺木質地板原來是這樣的色澤——暖棕色、略帶光澤,像被時間包漿過的沉穩表面。那是他許久未見的底層風景,就像遺忘了多年的根終於重新裸露在眼前。他撿起抹布與吸塵器,從牆角到天花板、從桌底到床下,仔細打掃,彷彿每一寸灰塵都是一段不願再重演的過去。他擦去手印,擦去水漬,擦去那些不知何時殘留的煙痕與指節敲擊過牆壁的小凹痕。
幾個小時後,整個空間變得空靈又乾淨,甚至比剛搬進來時還要清爽。他站在中央,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帶著陽光、木質、與少許清潔劑的氣味,有點刺鼻,卻讓他感覺安全。
最後,他走向床邊,蹲下身,打開床板。那些多年來他不願面對的「藏物」——鹹菜般悶在床底的衣褲與舊物,終於被掀了出來。一袋又一袋,他小心裝好,足足三大袋,像是為一段歷史做出的臨終整理。這些物件承載了某個版本的「老莫」,如今已不再需要。
他拖著疲憊的身體,一屁股重重坐在餐桌邊那張實心木椅上。肩膀鬆垮,頭微垂,汗從髮際滑入眉間。手一撐桌面,他拿起水壺倒水,卻發現裡頭的水早已冷透,像一口無聲的井。他不在乎,一杯接著一杯,像是在給自己補充從靈魂裡流失的重量。直到水壺發出最後一聲空鳴,他才放下杯子,仰頭喘氣。
他像一名剛跑完漫長賽程的馬拉松選手,終於在終點線倒下。仰著頭,大口吸氣、急促吐氣,每一吋氣管都在提醒他:「你還活著,還可以,還有明天。」
老莫被自己的打呼聲驚醒,那是一種從深層疲倦中迸裂而出的鈍響,如同一顆過熟的果實在夜裡自墜。他猛然彈起,呼吸短促,眼神尚未完全聚焦。彷彿腦內還殘留著尚未散盡的夢霧,意識宛如緩慢上浮的潛水者,掙扎著重返現實。
窗外已是午夜時分。
天空靜得不像話,星子少得可憐,只剩月亮獨自高懸,清冷如一塊磨得極薄的瓷。月光從半開的窗台悄然步入,像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踩著極輕極慢的步伐,將整個室內染上一層柔和又微涼的銀白。地板上的刮痕、書桌邊緣的斑駁、牆角未乾的水漬,全被這光一一輕抹,變得朦朧、近乎夢境。
他微微仰頭,讓月光灑在額上,閉起眼感受那片刻的安寧——直到他的視線無意間觸及門口。
那裡,赫然立著三大袋沉甸甸的舊衣與褲子,正安靜地靠著牆,如三具未經處理的過去。塑膠袋口半開,內裡擠壓成塊的布料釋放出一種混雜的酸味與霉味,在乾淨空氣中顯得格外刺鼻。那畫面像一幅本該雋永的畫作——一室光潔如洗、氣氛詩意——卻硬生生潑上三滴深褐色的臭豆腐醬汁,濃烈、粗俗、不合時宜。
他皺了皺眉,像突然被記憶的鐵鉤勾住。他記得,隔壁巷子的轉角處有一家開了很久的二十四小時自助洗衣店,亮著永不熄滅的日光燈,機器永遠在轟鳴,像一座時代遺留下的蒸氣機器場,在不眠之夜裡默默履行庸常的輪迴。今天——也許就是該處理掉這些東西的日子。
他沒再猶豫。顧不得一身肌肉的痠痛如波浪般陣陣襲來,他撐著椅背站起,走向抽屜,隨意抓了一把散落的零錢,叮叮噹噹地收進口袋。接著打開衣櫃,翻出那套仍未拆封的襯衣與西裝褲,那原本是預備參加某次重要場合的備用裝束,如今被他拆開、穿上,變成一種無預期的「出征」打扮。他動作有些笨拙地換好衣服,鞋櫃裡沒有能配上的皮鞋,他索性將腳趾塞進一雙陳年的夾腳拖,整個人顯得不倫不類,像是從記者會現場半途落跑的失格名人,又像深夜被吵醒還堅持出門買鹽的偏執老人。
最後,他走向那三大袋衣物,一袋一袋扛上肩,氣味與重量一併襲來,壓得他整個人向前傾。他沒有回頭,也沒有猶豫,只是深吸一口氣,推開家門。那一刻,門閂發出低沉的金屬咔聲,如同通關密語般宣告:這不是逃避,而是一場微小卻堅定的出走。
外頭的空氣仍濕潤,巷口的路燈拉出他斜長的影子,一路伴隨他走入靜謐的夜巷。他緊靠著牆邊行走,像白天那場逃離的微妙重演,只是這一次,不是逃離自己,而是走向一場關於清理、關於「重新開始」的旅途。
午夜的自助洗衣店第一次來了位氣喘吁吁的客人。自動門靜靜滑開時,空間裡唯有機器恆定的運轉聲與螢光燈滋滋閃爍的電流微鳴。老莫一腳踏入這格外潔白、過度明亮的空間,肩上的三袋衣物宛如三個隱形的靈魂,沉重地墜在他脊椎兩側。他左右張望一圈,確認這裡如預期般無人佔據——一個洗衣機帝國裡的靜止時辰。
他急忙將袋子放在地上,動作有些狼狽地打開洗衣機門,三袋衣褲分別塞進三台不同的機器裡,濕氣與酸味瞬間揚起,在空間中交錯成一種近乎刺鼻的發酵氣味。他像是在處理屍體般小心翼翼,將每一件衣服攤平,甩鬆,檢查口袋,再塞入滾筒。硬幣投入後,機器開始進水、旋轉,那熟悉的水聲與轉動聲彷彿為他洗去一層又一層的焦慮。
他這才真正鬆了口氣,整個人坐進店裡貼心預備的一排塑膠椅,身體像棄置的道具般癱軟。他仰頭望著天花板上那盞毫無溫度的白光,聽著洗衣機有節奏的轟鳴,一下、一下,像心跳,也像時間在滴答滴答地重新建構次序。他計算著:洗衣、脫水加烘乾,約莫一個多小時。
夾腳拖下的腳掌因地板的寒意顫了兩下,那寒意讓他不禁想起了過去——那段他將自己關進家中,拒絕與「世界」接觸的時光。
那時候,他的消失幾乎引發了小規模的社會動盪。公寓前的街道擠滿了關注與抗議的人潮,有些是粉絲,有些是媒體,更多是蹭熱度的評論者、投機商與莫名而來的旁觀者。原本平凡安靜的小城鎮突然成為一個臨時的觀光景點,連賣糖炒栗子的攤販都擺到了他家門口,打出「老莫紀念版」的標語。
他記得那天清晨,自己躲在窗簾後方,透過縫隙看見一位電視女主播踩著高跟鞋,拿著麥克風站在他家門口做現場連線。還有出版商社長帶著協商代表,像警察般拍打他的門板,聲音裡帶著逼問、威脅與無可奈何的求情。他心跳如雷,只能緊緊拉下窗框,扯下厚重窗簾,再用整張書桌橫擋在門口。接著拔掉電話線,拆除門鈴,如臨大敵。
他蜷縮在浴室那口乾涸的浴缸裡,雙手緊捂耳朵,世界的聲音從牆壁、門縫、天花板洩漏進來,像水一樣無孔不入。但他決定絕交。與「世界」徹底斷交。他想,以此守住那僅存的、內在尚未被剝光的核心——即使只剩指節那麼小的堅持。
然而,那樣的堅持只維持了不到一個星期。
風向轉變得極快,甚至沒有預警。他記得當他終於打開筆電打算查看局勢時,映入眼簾的卻是另一個名字——一個素未謀面的網路酸民,他在匿名論壇上發表了一篇冗長又尖刻的批評,語言帶著幾乎病態的憤怒,將《在這塊土地上》稱作「時代最大的吹捧笑話」,並用一連串羞辱性的字眼攻擊他的文筆、意圖與人格。那篇文章的點擊量像流感數據般狂飆,不到一夜之間,就成為所有媒體爭相引用的評論主軸。
他記得最荒謬的是,對方竟然接受了幾乎所有電視台的專訪,穿著破牛仔褲、咬著口香糖坐在沙發上評論他的書,「你問我他是誰?他根本不該存在在文學史上啊!」他這樣說時,鏡頭拉近,導播剪進了一段掌聲與笑聲的混剪。
甚至,綜藝節目還安排他參與遊戲單元,用「找出小說裡最爛句子」當作主題。出版社與書商則迅速轉向,撤下廣告、撤回版權計畫,轉而與這位「話題人物」接觸合作,推出所謂「反老莫系列」。
老莫的「世界」,就這樣被一個標題、一些話語、幾場錄影與一堆轉發數字給徹底摧毀。他的人生如被按下刪除鍵,毫無緩衝空間。那些曾經在他作品裡沉迷流連的人們,如今快速遺忘得令人心寒。《在這塊土地上》一夜間淪為二手書店的常客,出現在拍賣網站上,以嘲諷式的標語甩賣,有人甚至附上「買一送五,含簽名不加價」的標籤。
洗衣機運轉聲仍然持續,而他此刻坐在這洗衣店冰冷的椅子上,彷彿那個被世界拋棄的人,仍然躲在浴缸中。
只是,現在沒有人來找他了。這世界已經學會了忘記。
我坐回書桌前,彷彿重返戰場,但這次,戰場空無敵人,只有自己與自己對峙。那些厚厚一疊的邀請卡,我一張張地丟進回收桶,不假思索,像是在剝除一層又一層舊有的身分。過去的榮耀、期待、關注、機會——現在看來,不過是一紙紙精美的催眠。
然後,我開始了下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
剛開始,一切充滿希望。文稿如泉湧,手指在鍵盤上來回彈跳,像奏出一首屬於復歸者的狂想曲。資料如洪水般湧入桌面,印刷紙堆積如山,角色雛形逐一成形,主題在腦中翻滾、交融、凝聚。那些日與夜的交界,我走來走去,走過書寫與閱讀的邊界,就像在兩種世界之間反覆探測地形,試圖畫出一張新的文學地圖。
一個星期過去,書桌上開始堆疊出形狀各異的資料山丘,回收桶裡塞滿了皺成一團又一團的手稿,像是失敗的種子,被丟棄、被壓縮。塞不下的紙團便自覺地飄落到地板上,與鞋底、椅腳為伍,一起組成一場散亂的抗議陣線。
又一個月過去,情況如疫病蔓延。資料與書本無序地擴張至房間的每個角落,覆蓋書桌、滲進椅縫、倒臥在半掩的抽屜與書櫃頂端。每一本書都被翻開,留下張嘴大笑般的模樣,像是在嘲笑我的癱瘓。地板已無落腳之地,甚至連呼吸也因堆疊的紙與沉積的詞語而變得窒悶。天花板的日光燈持續亮著,二十四小時不曾熄滅,冷白色的光線在我眼中不斷跳躍,如強迫性重播的記憶。
我困在閱讀與寫作的邊界之間,像一隻斷線的船,無法靠岸,也無法再向前航行。
然後某一夜,我突然發現:我再也寫不出任何一個完整的故事。不是因為缺乏靈感,不是因為疲倦,而是——所有我尚未寫出的情節,已經被人捷足先登,散落在市面上的小說、散文、劇本、甚至影集與社交媒體的對話裡。我尚未命名的角色,他人已替我命名;我剛擬好的段落,竟出現在一本毫無關聯的書裡。那不是靈感的雷同,而是敘事的侵佔,明目張膽,令人發寒。
「為什麼?」我問自己,「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將要』寫的內容?」
我開始懷疑世界是否有某種隱形的網路正在監控我的思緒,或是我的腦子早已被駭進,像一座無防備的伺服器,被無數陌生的文學劫匪反覆入侵、擷取。我甚至不再相信那是「巧合」這麼簡單的事,它更像是一場有組織的竊盜。
於是,我改變策略。
我不再寫。我潛入。
我學會用閱讀的方式潛行於故事之中,像間諜一般,無聲地穿梭在書頁與語句之間。我細讀每一本小說,觀察那些角色的動作與對話,搜集證據般地分析——他們是怎麼從我腦中偷走那些不屬於他們的敘事的?他們怎麼能那麼自然地說出我尚未寫下的句子?我曾幻想過的場景、夢境般的轉場、人物之間曖昧未明的緘默,全都以變調的形式被他人署名發表,甚至獲得讚賞與轉載。
我進入每一則故事的體內,像一名失業的神,試圖尋回自己散落各處的靈魂碎片。我翻閱字裡行間,試著拆解他們的骨架,看看裡面是否藏著我過去所擁有、如今卻失落的意念。我越來越擅長這種潛行,越來越熟練,甚至開始學會隱藏呼吸,縮小存在。
但同時,我也越來越難區分自己——究竟是那個被剽竊的人,還是那個正在侵入別人故事的幽靈?
「叮咚!」洗衣店自動門發出一聲細緻的電子聲響,像是一顆針輕輕刺破記憶的泡沫。
老莫猛然從過去的陰影與文字的深海中飆回現實,眼前的畫面瞬間被新的人物佔據。她走進來的步伐輕盈卻不矯揉,像是一種無需訓練的優雅。那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子,棕色俐落短髮在月光與螢光燈交疊的照射下閃動著細碎光澤,剪裁整齊的白色棉質T-shirt緊貼著身體曲線,線條不誇張卻極具韻律感,如同經過精密構圖的素描練習。而那件略微褪色的牛仔短褲在她身上彷彿被重新定義——青春與性感在此達到奇妙的平衡。
她的肌膚白皙透明,沒上妝,卻自帶一種乾淨的光澤感,仿若剛從午後陽光下的河岸邊走來,帶著自然的呼吸與汗的鹹香。一道從頸間滑至鎖骨的陰影微微起伏,胸型因衣料而顯得立體飽滿,卻不過分招搖,反而多了幾分克制的誘惑。她的臀部輪廓圓潤有彈性,隱約能感覺出每一步行走時肌肉的節奏。那雙細長筆直的腿,穿越洗衣店地面反光的磁磚,如雕塑家未完成卻已完美的作品,一步步向老莫的眼前走來。
她將衣物放進機器後,在他身後背對的座椅上坐下,動作不急不緩,像是為這安靜的深夜加上恰好的背景人物。老莫沒有回頭,但他知道她在那裡,因為空氣中忽然出現一種前所未有的香味——不是香水的濃烈,也不是洗髮精的甜膩,而是一種極其純粹的氣息:似雨後木棉、似乾淨棉布陽光曝曬後的氣味,帶著幾分果香與溫柔的成熟感。
那香氣彷彿有形地在空氣中旋轉,撫過他的鼻尖、臉側,滑入腦海。他坐直了身體,瞳孔放大,呼吸短促,彷彿記憶與想像的閘門瞬間被打開。他沒有多想,或許也來不及多想——因為某種東西從心底猛然升起,那是一種像久違泉源湧動的衝動,一種幾乎被遺忘的悸動。
他的腦海立即開啟敘述模式,字句自動排列組合——不,是「故事」本身在寫自己。他彷彿看到自己和她邂逅於這間洗衣店,在等待烘衣時間的過程中開始對話,從天氣聊到音樂,從小說聊到孤獨。他們沒有交換名字,只交換靈魂的片段。那些片段,如磁石一般將兩人吸引、重組、連接。他甚至已經為她的角色取了名字,想好了她的過去與秘密,以及他們即將一起面對的命運轉折。
他再也坐不住。那不是坐立難安的躁動,而是靈感臨界點的震顫。他衝出店門,沒再回頭,甚至沒確認衣褲是否仍在洗衣機中翻攪。他只知道——他必須趕快回家,在這故事消失之前。
夜風如他奔跑時的節奏,在耳邊疾掠。他踏著拖鞋奔馳在濕涼的街道,像逃亡,也像赴約。
他一頭衝回家,顧不得鎖門與換鞋,一屁股跌坐回書桌前的木椅。雙手毫不遲疑地抓起那支沉睡多時的鋼筆與疊在紙堆裡的稿紙。筆尖在紙上落下的第一個筆畫,就像敲響了潰堤的鐘聲。墨水源源不絕地湧出,如長久壓抑的洪水,終於得以奔流於頁面。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不再是憑空構造,而是來自某種命定的流動。他寫得飛快,情節自動生長,人物對白仿佛早已排練,場景自動佈局,光線、氣味、情感一一成形。紙面上的筆跡如書法般狂草飛舞,含著節奏與重音,如音樂、如舞蹈、如劇場,也如夢境。
他寫到凌晨,無法停止,也無意停止。他寫得熱淚盈眶,寫得大汗淋漓,寫得筋疲力竭,寫得彷彿只剩下手還屬於他,而整個人已被故事佔據。
這一次,不是世界想偷他的靈感。
是他,在奪回自己的語言與命運。
★★★★★★
女子剛從一本書裡走出來。不是以腳步,而是以氣味、語調、身體語言的碎片走出來。她像是從某頁皺摺處慢慢擠出來的一個念頭,帶著書頁的氣息與殘留的標點符號,還沾著些許虛構的墨痕與敘述者無意間遺下的嘆息。
她的身上還披著一件沾滿雪花的衣裙,那是從一場未完的場景中取下的道具,潮濕、冷冽,黏著時代感。她蹲下身,在空氣中取出一本備用火柴盒,裡頭滿是未燃的可能。她抽出其中一根,手指微抖,火柴頭在紙盒邊「唰」地一聲劃亮,瞬間燃起一顆微弱卻倔強的水滴型火苗,在深夜的空間裡像是點破虛空的一句話。
她將那根火柴湊近嘴角,叼著的,是一根自捲的菸絲卷,濕潤、發紫的雙唇因寒冷而顫抖。火焰觸及紙邊,輕輕舔舐,燒出一縷細煙。菸絲在細小燃點中發出極低聲響,一根根細瘦纖維在痛楚中裂解、焚灼,釋放出焦油與尼古丁的苦澀分子。這是一場細小而劇烈的焚身式告解。
她深吸一口,煙霧沿著氣管滑入體內,如同記憶的倒流,繞過心臟與橫膈膜,刺穿肺葉的縫隙,在體內形成一道幽暗潮濕的迴廊。焦油開始工作,像某種密謀已久的毒素——它先在血液裡留下印記,然後沿著神經線路發送錯誤的快感指令。身體迅速產生錯覺:愉悅,鬆弛,溫暖。其實是麻痺,是深層痛覺被壓制,是感官讓渡理性的一次交易。
心臟早已察覺,發出細小卻急促的警訊聲,如微型警報器般嗡鳴著,卻被大腦以「無需理會」的名義一一封鎖。她坐在那裡,全身的肌肉被這場小型內爆摧殘得毫無知覺,神經像斷線風箏飄在一片空曠的意識裡。
而煙霧在她吐出那口氣時,順勢偷走了一小段記憶。
她忽然怔住,像是突然遺失了什麼。她望向空氣,空氣裡有三根燃燒殆盡的火柴殘梗,靜靜躺在不屬於任何空間的地板上。她想起來——在剛才的書裡,她已經點過三根火柴,但那三根各自照亮了三個未完成的對白,她沒有把它們說完,就離開了。
她現在的身體,是赤裸的。不是暴露,而是沒有遮掩的「無」。她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服裝,她所有穿著的,都是故事的裝備,依場景變化、依角色需求而組合。她的膚色、身形、髮色、甚至眼神——都可被隨時調整,就像頁碼可以被替換,章節可以被刪除或重寫。
她想問自己:「我是誰?」
但這句話在成形前就碎裂了。她忘了她想問的問題,也許問題根本不屬於她。她只是某個敘事者在夜裡懷疑自我的投影,只是一場未被認領的夢境副本。
她再度吸了一口煙。煙霧上升,在頭頂繞出一個模糊的光圈,像無形的標記,又像正在消失的句點。
那是她存在過的證明。
也是她即將再次被忘記的方式。
夜幕漸漸淡去,整座城市像從沉睡中微微翻身,天空的邊際先是浮出一抹帶灰的藍,那是黎明尚未全然甦醒時的過渡顏色。天色像薄紗緩緩掀開,露出一點點光的指尖。她躺在那裡,眼皮下的世界一片血色的暗紅,隱隱透著熱度,像炙陽還在門外猶疑的呼吸。
她知道——又快遲到了。
她從未真正擁有一夜好眠。她的夢總是深,長,破碎,如同從不同書頁裁剪下來的文字,被拼貼進一場又一場情節未完的敘事。今天也一樣,也許只睡了不到五個小時,但她很清楚,工作無法遲到。
她是個敬業的人物——哪怕這份職業可能只是由某位作者臨時想像出來的角色設定,她依然全然認同,並堅守。
她雙手猛力拍打自己的臉頰,「啪啪!」兩聲脆響在空間中迴盪,彷彿喚醒的不只是身體,也是一種儀式,一場將「角色」重新裝入「行動」裡的召喚。
她利落起身,三兩步走向門口。扭動喇叭鎖的那一刻,她不禁愣住——門被她推開的瞬間,竟像一本書被攤開的模樣,書脊向內彎曲,門扇兩側展開如頁,空氣彷彿夾著一則敘述,即將自此展開。
她沒有驚訝,只是點點頭,像是某個劇本排練已久的片段再次登場。她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頂紅帽子,布料泛著微弱光澤,像剛從老式服裝店裡抽出的戲服。她的手肘勾著一只竹編提籃,裡頭鋪著格紋布巾,隱約露出麵包與果醬罐的輪廓。
她低頭看著腳上那雙小碎花鞋,白布底略微泛黃,鞋面繡著粉色野花,像是誰在一段純真記憶裡為她準備的。她忍不住哼起歌來,是童謠,也像某段遺落的旋律,在她心底的森林裡輕輕響起。
她一步步走進那片想像中的林子,空氣濕潤,夾雜樹葉的清新與泥土的微甜,鳥兒在枝頭唱歌,蝴蝶從她鼻尖掠過,像是夢境為她特地安排的表演。但她很快察覺,有些不對勁。
空氣忽然變沉了,光線被無形的帷幕吞噬,一種莫名的壓力逼近她的後頸。她感覺到,有一雙眼睛——不懷好意、充滿飢渴與掠奪慾——正從某處窺伺,將她視為獵物。
然後,是撕咬。
沒有聲音,沒有預兆,像黑暗突然展開一張口。銳利的牙爪破空襲來,割裂她的皮膚、啃食她的骨架,不流血,卻剝奪她的完整。她的靈魂像拼圖一塊塊掉落,每一塊掉下,意識就模糊一分。
她想尖叫,但喉嚨發不出聲音。空氣像被抽走的真空罩,聲音只在她體內迴響。她想逃,卻動不了。四肢沉重如鉛,胸膛像壓著一塊巨石,恐懼以無聲的方式,將她推向崩潰邊緣。
猛然間,她睜開眼。
空間靜止,時間也凝滯——像是整個世界被凍結,只剩下她與那道冷冷鋪落的月光。月光鋪在她的肌膚上,如羽毛,又如冰片。她喘息、顫抖,然後低頭,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雙手、雙腳、腰側、肩膀……都還在,都完好無損。
她終於鬆了口氣。
她緩步走到書櫃前,那裡靜靜擺著一台造型復古、打磨如新的留聲機。她彎下身,輕輕轉動發條,機器發出微弱而有節奏的「卡卡」聲。她打開膠片盒,選了一張不知曲目的唱片,放上去,小心將鋼針擱到黑膠盤的軌道上。
唱針一觸下,膠片便開始旋轉,一道溫暖而刺耳的沙沙聲劃破寧靜,緊接著,是音樂。旋律初時破碎,如夢的殘響,隨即逐漸清晰,像從海底浮升至水面。音符不斷流出,像煙,也像水,柔和卻帶著某種割裂的力道。
她站在那裡,閉上眼,靜靜聆聽。旋律在月光中彷彿變成有形的線,纏繞著她的手、她的腳、她的心。她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痛」——那不是肉體的,而是一種記憶之痛,是某個曾經存在、卻被遺忘、如今又在音樂中微微發作的靈魂痕跡。
在這痛裡,她證明自己尚未被徹底抹除。
也證明,她曾經在這世界的某一頁,鮮明地,存在過。
女子有時會厭倦——不是因為疲憊,而是一種精緻得近乎絕望的倦意。她在書本裡穿梭得太久,早已熟悉那些一成不變的章節結構,知道在哪一頁會發現悸動,在哪一段會開始鋪陳衝突,又在哪句台詞中埋下最終離別的伏筆。她是這些愛情故事的共犯,也是受害者;是情節的催化劑,也是餘燼中最遲離場的幽靈。
羅曼蒂克的戀情,曾經讓她心跳。陌生的眼神、初次對話、手指相觸時那股微電流般的戰慄……那是一種被需要的錯覺。但重複過後,所有悸動都變得陳舊,公式化的劇本從陌生到憧憬、從陷入到割捨,愛總要穿越災難,終至成全或錯過。
無論最終是男主角終於奔跑回來擁抱她,還是她含淚送別月台離去,那都只是讀者眼中的「完美落幕」。但她知道,真正的落幕,發生在那之後。當封底闔上,她又必須從那場愛裡抽離,像從一場戲中脫身的演員,一邊卸妝、一邊卸下曾經被擁抱的體溫與名字。回到沒有角色的自己,回到書頁與書頁之間那道最無聲的空白。
徒剩孤單與無助。她甚至對「再見」都沒有情緒了,因為她早就習慣了「別離」——這不是哀傷,而是一種骨髓層次的接受,如同窗外日落,是不能反抗的命。
她的目光落在餐桌上,那只纖細高腰的玻璃瓶裡插著一朵白玫瑰。那朵玫瑰不久前才剛含苞,初生的純潔令人垂憐,那皙白的花瓣像未揭開的祕密。她曾守著它,一瓣一瓣看它打開,如女子初醒的情慾,在月光下輕輕張開、散發幽香。
綻放那一刻,美得驚心動魄。妖媚不張揚,卻能讓所有目光停駐。果然,引來了蜜蜂。牠們繞著她跳舞,落在她柔軟的瓣心,貪婪採蜜,吮吸她短暫的甜蜜與柔弱的驕傲。但牠們總是要走的,總會飛走。當香氣被掏空,當花蜜不再豐盈,便再也留不住青春的光。
玫瑰漸漸衰老。白色花瓣起初失去光澤,繼而變得半透明,如燈下的老紙頁;皺褶一層層堆疊,像時光在她臉上反覆擦拭留下的記號。原本高貴挺立的花頭也日益低垂,那些曾經豐腴美妙的曲線疲軟下塌,成為負擔,不再是誘人的輪廓,而是脆弱的證明。
一點點的震動,哪怕是風的嘆息,都能震得她魂魄散失三分。她知道,當生命連最後一絲「留白」——那最輕盈的虛空——都難以承受時,她就只剩下一根枯枝,與那根枯枝上微微刺痛的尖刺。
她忽然意識到,那每一根刺,都是她曾經愛過的證明。
刺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記憶。是她在一次次戀愛的輪迴中,被拋棄、被渴望、被消耗、被審美、被寫進故事、再被關上書頁的殘留痕跡。她無法留下名字,但她的痛,被寫入基因。那基因不是血肉之體,而是文學的構造。
她的輪迴,不在肉體,而在文本。
而文本從未答應給她一個家。
女子的房間裡沒有鏡子。
這不只是刻意的選擇,而是一種本能的逃避——一種對映照的深層恐懼。她從未理解,為什麼世人能如此理所當然地站在鏡子前,目不轉睛地注視那個「相似」卻並不等同的自己。那種視線交會的瞬間,像兩個宇宙彼此測量,彼此懷疑。哪一方是實體?哪一方是虛影?那雙眼睛裡看見的,到底是存在的證明,還是虛構的幻象?
她想著:「我是我,妳是我,她是我。」
然後又推翻自己:「我是我,我是妳,我是她。」
語言在她的腦海中交錯堆疊,如句法迷宮般混亂卻充滿詩意。她分不清誰是原型,誰是投影,誰是改寫之後的副本。每一次她試圖抓住某個明確的身份,它就像霧中輪廓般輕輕散去,只留下氣味與聲音的殘留。
她不再尋求解答,因為她開始懷疑這個問題本身是否成立。若所有角色的存在都只是某種敘事需要的結果,那麼誰才是真實的主人?誰才有資格說:「這是我」?
還是──我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連串意圖建構出來的符號?一組為了喚起讀者情感而被精心安排的組合?當故事結束,書闔上,我們的意義也便如煙散去?
她不想再想。
她已經被太多本書描述得太過「完整」:她的身材、她的容貌、她的聲音、她的神情、她在某夜的慾望,在某次離別時的靜默,全都被清清楚楚寫進字裡行間。那些書的讀者愛她,評論她,替她命名、替她哭、替她讚嘆,也替她忘記。
但沒有人問過她:她是誰。
她自己也想不起來。她記得無數角色的名字——海倫、瑪麗、芙蘿倫絲、小紅帽、娜塔莉亞……這些名字都曾是她的,每一個她都熟悉,每一個她都曾住過。但那個唯一屬於她本人的名字,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過,還是從一開始,她就只是所有名字的空殼,從未擁有一個專屬的音節。
所以,她拒絕擁有鏡子。她不要看見「那個人」。她寧願用指尖觸摸自己的手臂、用聲音在牆壁間反射、用走路時與空氣摩擦的質感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只要沒有鏡子,她就可以活得像自己——沒有被敘述、沒有被修辭、沒有被標籤。
她不在乎光影如何在她的身上改變輪廓,也不在乎時間如何將她的髮色一寸寸洗淡。她要的是沒有外部眼光的日子,一種可以從內部往外生長的自由。
那是一種近乎隱居的姿態——不是對世界的逃避,而是對「被觀看」這件事的否定。她寧願不被看見,也不願再次被描述。
然而她也知道——這樣的抗拒,從來不是獨有的。
她低聲自語:「誰不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呢?」
在現實中,在故事外,那些每天站在鏡子前的人們,其實也從未真正看見過自己。他們所看見的,只是經過社會、語言、記憶與恐懼過濾後的形象。他們對著那面鏡子練習微笑、練習堅強、練習無懼,但真正的自己,也許早已退藏於倒影深處,無人再能呼喚出來。
所以,她的無名,她的無影,她的無鏡之境,也許並非例外,而是某種極端真誠的版本,是將這個時代的「共通處境」推向邊界後的結果。
她不是異類。
她只是比較早發現——鏡子不會說實話,而她,已不再需要它。
剛開始,只是幾滴水珠輕輕彈在窗框的內緣,像是不小心說漏的一句話,含蓄卻惹眼,在乾燥的玻璃上拉出一道道蜿蜒的淚痕。她站在窗邊,靜靜望著透明街景中那些遺落下來的痕跡,看它們緩慢滑落,像文字的尾音,餘韻未斷。
然後雨勢忽地增強,雨線如銀針般從天上織下,密密麻麻,像是天空正急切地想要縫補什麼破碎的東西。風從東邊掃來,猛烈地將那些筆直的雨絲扯亂成一張扭曲的網,原本井然的垂直節奏被攪得七零八落,彷彿誰打翻了構圖板,連陰霾都忍不住發出幾聲冷笑——不是陰沉的冷,而是一種荒謬的幽默。
街道開始騷動起來,不是因雨水濺起的聲音,而是傘下人影交織出的熱鬧。五顏六色的傘像花,突兀地在地面上綻放,一把接一把,高調得像是在刻意表演。傘下的人笑聲喧天,化妝整齊、攝影機對焦、手機高舉,有記者、有出版商、有粉絲,還有純粹湊熱鬧的路人。
她一眼就明白這些人是為了誰來的。三樓七號,那位當紅作家,那個曾以《在這塊土地上》撼動世界的名字。
但他們不知道——「Q」就在這裡。
她在屋內,靜靜站著,視線如刀般從窗縫削出一個切口。她望著這一群高舉偶像名號的人們,眼神裡沒有觸動,只有厭惡與鄙視交織出的薄笑。那笑,輕微、克制,像從喉間抽出的一根針,不尖不痛,卻準確刺中世界的虛偽。
她想,他們究竟在追逐什麼?是那個名字?那張臉?還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幻象?他們讚賞的,是文字?還是話題?
她其實也不完全否認這些人的熱情——她只是明白,熱情很輕,也很廉價。只要有更新、更紅的名字出現,它就會被抽走、轉向,甚至反過來摧毀原來所讚賞的對象。她曾見過太多次:歌頌與嘲笑,在網頁之間一鍵切換。
她知道這世界荒唐。但讓她無所適從的,是她對這份荒唐的矛盾心情——有時,她甚至羨慕那樣的投入、那樣的單純,甚至有些嚮往那些被她嘲諷的事物。她明明蔑視那種盲目的崇拜與操作化的出版機制,卻又無法否認,自己也曾希望被看見、被承認、被命名。
這樣的自我衝突與身份撕裂讓她疲憊。她曾是角色,是情節的核心,是那段歷史裡的柔光與希望,如今卻只能以幽靈的姿態藏匿在他者的故事之外,被創作者遺忘,也被市場埋葬。她理解這一切:時間變得越來越商業化,價值越來越視覺化。街道悄悄換了時髦的裝扮,商業的佈景像新的一場戲目,等著下一個主角登場。
強尼的豬肉攤換成了午夜琴人酒吧——燈光迷離,歌聲帶著煙霧與價碼。莉亞的雜貨舖如今擺滿了閃爍霓虹的情趣商品,紅唇形狀的招牌像笑又像叫。阿里亞斯的咖啡館已不賣苦澀,而在門上寫了個誇張的「純」字,轉型成養生會所——純潔,被商品化。轉角書店前那位賣餛飩麵的老爺爺喬丹,如今只剩下一灘醉意,倒臥在商業銀行的階梯下,被行人遺忘在快速轉換的背景裡。
日子一頁一頁從生命中撕去,聲音越來越多,卻什麼都聽不見。街道比喧鬧之前還要冷清,那是一種被熱鬧掏空的空虛——越熱鬧,越沒有真實。她心想,也許整個世界都該結凍,如她一樣,凍結在某種永恆的嘆息裡,像被棄置的詩稿,在沒有讀者的時間裡長眠。
忽然,她想起:這星期穿過的衣服還未清洗。日子雖然碎裂無章,但她依舊有著某種生活的殘餘秩序,就像本能。雖然已是午夜,她記得——隔壁巷子有一家二十四小時自助洗衣店。
她隨手從衣櫥抽出一套衣褲,動作毫不猶豫,那是一套熟悉的裝束:白色T-shirt與藍色牛仔短褲。她用指尖摩挲布料,衣服上還留有某種記憶的氣味——那是一場女權運動的吶喊、一本已絕版小說中的獨白,那曾是她的戰袍,也曾是她的傷痕。
她不說話,換好衣服,綁起短髮,赤腳踩入涼鞋,提起裝有髒衣的布包。推門,雨仍未停,世界依舊喧鬧。但這一次,她決定再次走進故事——不是被召喚,而是,主動回去。
★★★★★★
一如往常的作息,「習慣」像一條無形的繩索,牽引著她的肢體自動運作,不需指令,不需意識參與。她的步伐輕柔卻穩定,像每日晨起刷牙般自然。沒有思考,沒有選擇。等她回過神來時,已經推開門、走進了另一段人生的片頭。
門在背後無聲闔上,發出一聲如章節標題落定的沉響。
這一次,她感覺到了不同。空氣中有一股熟悉的緊張,像是舊劇本中的遺漏頁碼忽然被補上,角色的名字、場景的背景音與情緒走勢,都充滿了一種無可言說的「已知感」。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寒冷,也不是恐懼,而是某種更深層的違和——那種你以為是現實卻突然懷疑它只是一段設定好的劇本的時候,神經會自動釋放出微量的崩潰訊號。
她知道,這一場景,她經歷過,但記不得何時。像夢境重複播放,又像輪迴中的一格畫面。
她轉身,視線落在男主角的臉上——不,是他的眼眶。
那裡映出她的臉。
不是普通的反射,不是模糊的倒影,而是她真正的臉——她那長久以來拒絕照鏡子、不願被描述的「真我」,在他的眼中,清晰、冷靜、完美地被還原。
她驚駭地僵住,喉嚨像被墨水塞滿般說不出話。她想搖頭,想否認,但身體無法動。那一瞬間,語言像從天而降,強行灌入她的聲帶,操控她的發聲器官。她驚慌失措地尖叫:「不!不可以!」
但她的尖叫不屬於她,而是完全符合某支筆早已預設的橋段,那聲音不僅像劇本的提示,更像一串已經寫好、被安排發出的句子,墨水從筆尖流下,滲進紙張毛細孔的紋理中,如刺青般刻進情節的皮膚裡。她的反抗,被轉化為一段完美的戲劇高潮。
而她的淚水——那是真實的,來自她的心與神經。它們不等創作者命令,早已搶先從眼眶滑落。但對作者而言,那是靈感,是奇蹟,是角色的精湛演出,是最自然不造作的文學素材。筆開始狂舞,頁面瘋狂吞墨,她的痛苦,在他看來,只是情節的金礦。
她的意識被撕裂成無數微細的觸手,像根系一般在字裡行間扎下,竄進句子的底部,滲透紙張,綁住她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她想拔腿而逃,卻發現自己與地面連為一體,那不再是空間——那是文本。
她,動彈不得。
那不是簡單的「困住」,而是一種從骨血到意識的寫入式禁錮。她不是活在書中,而是成了書本的一部分。她的名字、她的動作、她的情緒、她的呼吸,全部成為故事不可剝離的片段。
就在這一刻,她明白——她再也逃不出這本書。
這不是一間房子,也不是一段戀情,也不是一場戲劇。這是監獄,一座沒有牆、沒有窗、卻永遠沒有出口的牢籠。不是鋼鐵與鎖鍊打造,而是由每個標點、每句形容詞、一個倒敘的段落構成,密不透風,無法破壞,沒有漏洞。
她想起那間單調、冰冷、沒有鏡子的房間。那裡雖冷清,但她可以赤裸而小睡,甚至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名字。如今,她再也回不去。
她的自由——那最初的、最微小、最無聲的自由——已被文字永久釘死。
她想哭,卻再也找不到能流淚的空白行。
老莫像是發了狂的書寫,筆尖已與紙面熔為一體,速度之快幾乎產生摩擦的煙。他的世界只剩下兩件事:故事,以及將故事寫下。他的手臂如同機械臂般不停擺動,無論是稿紙、紙板、甚至牆面,他都毫不遲疑地寫上文字——那不是創作,而是自我滲出的過程,一頁接一頁,永無間斷。像血液自動向外溢流,他甚至分不清,是他在書寫故事,還是故事正利用他的身體將自身寫出來。
他的眼神被細細的紅絲繃緊,如蛛網交錯在瞳孔中央,眼白浸泡在一層血絲的淺湖中,瞳孔死盯著紙面,絲毫不曾眨眼。臉色早已褪盡正常血色,轉為一種病態的蒼白,泛著屍斑般的冷紫。嘴唇乾裂,一層層剝落的皮膚隨著急促吸氣時微微抖動,兩頰深陷得像骨頭將穿出肌膚。
他的指節腫脹,如同被灌入過量的墨水與壓力,像擰到極限的鉛筆,任何一點外力都可能讓它斷裂。手腕的肌腱因過度使用早已發炎,一舉一動都伴隨輕微的顫抖與刺痛,但他絲毫不管,只是不斷、不斷地寫。寫得像被附身,寫得像正在吐出某種燃燒的靈魂。
他全身的肌肉緊繃如拔劍弓弦,從脖頸到背脊,再延伸到腰骨與腿根,每一處都維持一種極度壓迫的張力,如同正在承受一種內部的崩塌。他的皮膚因長時間坐姿與壓迫而泛紅,有些部位已出現紅疹與濕汗交織的病變,但他毫無知覺。
胃酸早已倒灌到喉頭,燒灼那一段最脆弱的管道。酸液沿著氣管邊緣滑過,每一口呼吸都像吞下一把磨鈍的刀,卻仍咽下,不曾停筆。他沒有進食,沒有喝水,所有能量似乎都轉化為筆尖的速度與腦海中不斷閃過的畫面。他的毛細孔瘋狂分泌冷汗,背脊濕透,衣服緊貼肌膚,像是被水泥抹上身體,但這些寒意根本抵擋不住內在燃燒的熱。
他的心臟跳動速度之快,彷彿整個胸腔都被火擠滿。他的身體明明正逐漸乾涸、崩壞,但他的意志卻被某種超越生理的「熱情」撐得更緊更強,那是一種來自地底的熾焰,從意識深處竄出,吞噬感官,接管意志。
不知過了多久——
時間不再線性。日夜已模糊,他不知幾次太陽升起,也不知幾次月亮落下。鐘錶停了,他沒注意;屋內的光從白轉黃再轉暗,他也未曾察覺。他的腦中只剩一個聲音,一支筆的聲音,一個角色的聲音。
那聲音越來越像——她。
「Q」。
她的話語、她的情緒、她的沉默、她的反抗、她的眼淚、她的凝視,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中,從台詞,變成對話,從旁白,變成耳語。她不再只是角色,她似乎正回頭盯著他,像一種有意識的存在,正默默觀察他怎麼安排她的命運。
他寫著她的痛,但那痛彷彿也在他的身體發生。他寫她如何被困在故事中無法離開,然後猛然一震——他的手也停不下來。是他在困住她?還是她,正在反過來困住他?
他的筆不停,他的意識卻開始動搖。一種奇異的顫抖感從指尖傳上臂膀,再傳到肩、到胸口。他感覺到角色的呼吸與自己疊合,感覺她的悲傷與他的恐懼正在交錯——
他不知道,究竟是她活在他的故事裡,還是,他活進了她的書中。
這場書寫,或許再也無法終止。
「下午七時三十分,知名作家被發現陳屍屋中,警方破門而入看到死者癱伏在書桌上,手裡還拿著墨水筆,左臉頰黏在未完成的稿紙上,眼皮未蓋而眼球突出,最特別的是──」
收音機的聲音冷靜、毫無情感起伏,像讀取一封發霉的信。
「──死者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榨乾每一處細胞的生命力,有如木乃伊般的乾屍。據現場辦案已有四十多年的警官說,這是極度不尋常的現象。現場沒有他人入侵的痕跡,死者也無外傷……」
語音仍在繼續,字句整齊、平穩,如流水線的製品,將這段新聞讀成一首無韻之詩。但這冷調的播報掩不住畫面本身的怪異與驚悚——
那屋內的空氣,早已凝固。日光從半掩的窗簾縫隙傾灑進來,如手術燈般刺白,正好落在書桌上那具蜷縮的身軀。老莫,或曾經是老莫的那個人,伏倒在自己最後一頁尚未寫完的稿紙上,身體癱軟卻不散,像某種過於執著才會維持姿態的靈魂容器。
他的筆仍緊握在指節間,筆尖深深刺入紙面,像一場不肯結束的句點。墨水早已乾涸,形成一塊像血跡般的污漬,將他臉頰與稿紙黏合成一體。那不是文字與人的關係,而是紙張決定不放過這個書寫者。所有的詞語,彷彿最後一次反撲,奪回自己的主權——用紙纖維綁住他的皮膚、用墨染封住他的唇語、用文法剝奪他的脈搏。
他的眼睛未閉,眼白佔據視野,雙眼如同翻頁過度而裂開的書脊。他死時沒有掙扎,卻彷彿歷經千場戰役。臉頰因缺水而貼在稿紙上乾硬皺縮,像是紙張吸乾了他最後的水分。嘴唇乾裂,裂痕深入,甚至無法分辨是紙上的墨線,還是死者嘴角留下的最後一絲細語。
但真正令人震驚的,不只是那死狀,而是——
他看起來,彷彿正在聆聽某個還沒講完的故事。
他的姿勢如此專注,幾乎像還活著,像正等待著下一句靈感的降臨。他的肩膀微微前傾,手臂仍停在「將要落筆」的懸空之處,仿佛時間在那瞬間凝結。只不過,筆沒有動,紙沒再寫,時間也沒再給他機會。
屋內安靜得可怕。沒有破門聲的餘震,沒有驚叫,沒有警察的低語或攝影機的快門聲。就連死後,也沒有人能真正理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新聞繼續:
「……警方表示,目前尚無法確認死因,需待法醫進一步解剖,但已排除他殺可能。現場唯一異常的是,死者書桌上散落的手稿中,出現數段未曾公開的角色獨白,語氣極為個人化,彷彿是某個角色親自對作者說話。目前警方並無評論,僅表示已交由出版社存檔調查。」
那段廣播突然變得模糊了,像訊號被某種意志干擾,話語聲漸漸低沉、變形,如磁帶拉扯時的哀鳴。
而此時,在那張被鮮紅墨跡滲透的稿紙最下方,一句話,緩緩浮現——
「我從來不是你的角色。」
字跡纖細,帶著細微筆鋒起伏,像剛寫完不久。
但屋內,早已無人能寫字。
後記: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一本書有女主角的出現。世界各地的作家陷入一片恐慌。於是,有人乾脆只寫男性存在的故事,另外有些人則用男扮女裝的方式,解決女主角的問題。現在,再也沒有人懷疑性別在書裡的重要性,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他或她,究竟是不是字面上的她或他。說不定,我與你都有可能是祂。
(完結)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AI輔助擴寫而後上架發表。
●備註:舊作為「第23屆白沙文學獎小說類第二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