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渴
闃黑的夜空,閃爍著幾顆失眠的星子,它們剛剛目睹了一場慘無人道的殺戮畫面。就在一幢久年失修的舊公寓四樓,失聲的窗口張著大嘴,想要將房間裡的血腥味嘔出來,卻只在喉嚨深處聽到細微且沙啞的呼喊:「給我水——」。
星光猶如見證者的眼淚,在高處抖顫,一閃一閃不敢閉眼。四樓的窗簾半掀,風像一隻膽小的手,只敢輕撫門框邊緣,不敢真正探入屋內。空氣懸浮著一層濃稠的濕熱與腐敗,彷彿哪裡燒焦了,又像是文字的骨骼在熬煮後逐漸崩碎的氣味。
那聲音再度傳出,低沈、顫抖、混濁,像是從破布裡擠出來的求生意志,飄蕩在夜色中,無人聽見。樓下有一隻貓縮在空調室外機旁,牠睜大眼睛仰望那扇窗戶,彷彿看見某種正在滴落的東西——不是液體,而是一段段靈魂從裂縫中滲出的顏色。
窗外的陽台上晾著一件泛黃的襯衫,袖口已經脫線,在風中抽搐地晃動,像極了求助時緊握又無力放開的手。公寓的磚牆早已斑駁龜裂,像病人的皮膚,過於乾燥,又經歷太多夜晚的折磨。牆角爬過一條黑影,不知是老鼠,還是某種長年潛伏在老屋縫隙間的記憶。
就在這一刻,某種不為人知的重量悄然降落在屋頂,連星子也屏息不動。空氣靜止,時間像被困住的鐘擺,只能在滴答與滴答之間掙扎。一張稿紙從四樓窗戶飄出,輕盈地落在街道上,被晚風送入遠方。紙上潦草的字跡像是咒語,墨水未乾,仍在蠕動。
四樓窗內的黑暗漸漸浮現出一雙眼,那不是活人的眼,是飢渴與瘋狂所蒸餾出的殘影。它無聲地凝視著遠方的星空,像是在等待某種天譴,也像是在祈求降下最後一滴雨水——或者,只是一點點原諒。
時間回到黃昏,濃稠的夕陽將現實染上一層蛋黃味,像是即將凝結的蛋黃醬,厚重地塗抹在城市的屋頂與牆面之上。連雜亂無章的電線也被那金橙色的光粘得發黏,失去平時尖銳的線條感,只剩下垂掛在空中的痙攣弧度。城市喘著熱氣,蒸騰出一道道看不見的絕望。
小林埋首在稿紙上,指尖持續舞動,筆尖的摩擦聲成了屋內唯一的節奏。他的雙眼佈滿血絲,像荒蕪的地圖,一條條乾裂的紅河流向眼角。桌上的白熾燈泛著淡黃光暈,將他與外界隔離成一個獨立的島嶼。他彷彿正沉浸在某種神秘儀式之中,透過文字召喚著什麼,或是逐步將自己獻祭給什麼。
這是幾個月來難得的日子,靈感有如噴泉般不斷湧出來,連帶使他忘卻生理一切需求——飢餓、口渴、疼痛、睡眠,這些早已從他的詞典中剔除。他的腦海中充滿劇情爆炸的畫面,角色奔逃、殺戮、哀嚎、戀慕、變形,一頁又一頁翻滾在他眼前,像是一場無法煞車的洪流,而他只是那個將洪流灌進稿紙的水閘口。
咖啡是他唯一的液體來源,三天來,他只喝咖啡,只排咖啡,只夢見咖啡。他的胃如同焦糖鍋底,不斷翻騰冒泡,燒灼著腸道與食道。手指因長時間握筆而發麻,關節彷彿被焊死,腰椎僵硬如生鏽的鐵柱,眼球乾澀得幾乎無法轉動。可他毫不在意,反倒從痛感中獲得某種證明——他還活著,還能寫,還能推動故事向「終點」邁進。
他瘋狂寫作,像是被桌燈拴住似的,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牽引。他不再是「創作者」,而是「記錄者」,替某個未知的聲音代筆。這部小說已經超過五十萬字了吧?他想。還不夠,還要再五十萬,還要再一倍的密度,一倍的速度,一倍的沉浸。這部小說,將會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顛峰的創作。
小林暗自竊喜,嘴角抽搐著泛出難以察覺的笑。他已經看見未來的自己,站在頒獎台上,燈光聚焦,他在聚光燈裡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被轉譯成多國語言,在世界各地的實況轉播中播送。他的名字成為形容詞,他的句子出現在學生的考卷上,他的小說成為世人共識的真理。
他寫著、想著、笑著、夢著,渾然不覺自己的面貌早已扭曲,嘴角痙攣,眉毛抽動,一邊臉肌肉不受控地垂墜著,語無倫次的喃喃低語成為腦中風前的預兆。
他不知道,他已經跨過了某條無法回頭的線。
小林對於書寫著實已經上癮,對於小說情節的想像如同吸食毒品般呈現天花亂墜的陳述。他的腦袋已經不是過去那顆有條理、講求結構與邏輯的作家之腦,而是一枚隨時可能炸裂的高壓膿瘡,腦內的每一絲神經都充斥著劇情的毒液,不斷分泌、不斷滲漏,直至幻象與現實難以區別。他感受到故事角色的呼吸,聽到他們的尖叫,看見他們在他眼皮底下死去、復活、變形、撕裂,他甚至相信,他的稿紙就是某個異次元的戰場,每寫下一字,便有一人倒下。
他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筆下的意象早已成了一頭失控的野獸,無師自通地衝破敘事的框架,奔逃在無盡的想像荒原裡,隨意噬咬無辜的字詞與邏輯。每一次描寫,每一段敘述,原本應是精緻雕琢的工藝,如今卻變成洶湧流出的毒液與殘渣。他的語言已非語言,而是扭曲的夢話,是從地獄深處被召喚上來的語彙碎片。
稿紙上哀嚎聲不斷——不是比喻,是實際的。他彷彿真的聽見那些鉛筆下生出的字句在低聲呻吟,在為被不當拼湊、被任意湮滅的語意痛哭。那些方形的字格,就像一座座病床,住滿了病句、斷句、死句、詭句,每格之中都是撕裂過後的傷口與腥味,密密麻麻。
死亡與疼痛不斷繁殖在一頁又一頁的凌亂字體上。他不斷堆疊殘酷與殘缺,將角色推進極端絕望的處境,再加上一筆無情的轉折。他彷彿正從角色身上提取某種原始情感的精液,再以此滋養他的小說。在旁人眼中,這些情節宛如病態、毫無節制的暴力與幻覺,但在小林眼中,這些正是一幅壯闊的山林風水,一種屬於創作者獨有的「高維景觀」。
他看著稿紙,就像看著遠山。他在裡頭看見溪流、獸影、塌陷的懸崖、燃燒的村落。他相信,這不只是故事,而是世界本身。他早已不是寫作者,而是某種新世界的紀錄員與守門人——他所寫之物,不容置疑,不容質疑,不能更動,不能停止。
時間回到昨日早晨,一幢久年失修的舊公寓,在布告欄貼出停水公告,一張泛白的紙被大頭針釘在角落,油墨因濕氣而稍稍暈開,寫著:「由於水源枯竭,全區停水,請住戶節約使用現有儲水,恢復供水時間未定。—市政供水署」。那紙張邊緣被風吹得翹起,像疲憊的舌頭無力地宣告著城市的乾涸。
這座城市,已經兩個多月未曾下雨。雲層不再來訪,像是對這片土地失去信心,或者因為地面上的人心早已乾枯無感,不值得傾灑任何恩澤。天氣預報早已放棄預測,改播出心理諮詢節目;報紙不再刊登水情,而是連載「如何以咖啡漱口」的專欄。整個城市像是一隻放久了的壞魚,眼珠發白,鱗片發臭,生命的水分一點一滴被蒸乾。
生長在牆縫的小草垂頭喪氣且面色枯黃,像是一群無聲哀悼的孩童。它們彎著腰站在牆腳,目送著往來匆匆卻早已無望的人類。街口的便利商店貼上「飲用水售罄」的標語,透明的冰櫃裡空蕩如雪櫃遺址,只剩幾瓶高價有機檸檬水被鎖在玻璃後方,如同博物館的展示品。
暗巷裡,一隻貓病懨懨地蜷在垃圾堆旁的陰影中,不斷顫抖。牠的皮毛失去光澤,喉嚨發出像卡紙箱的沙啞叫聲。牠不是餓,而是渴;牠不是在等主人,而是在等一場不存在的雨。空氣中飄著焦土的味道,夾帶電線老化的氣息,以及腐爛紙箱裡未盡發酵的果皮霉氣,讓整座城市如一隻過熟、破敗的異形果實,即將潰爛爆開。
燥熱的大地燒烤著城市每條赤裸裸的馬路與每面蒼白的牆磚。柏油路變得鬆軟,腳印像陷落在濃湯裡,留下一格格發黏的空洞。天色越來越亮,卻無任何生機,陽光像是來自工廠的廢熱,死板而無溫度地照射著一切。
而就在這樣的清晨,老公寓的布告欄前站了三個人影:一名提水壺的老婦人、一位拖著菜籃的中年婦人,以及一名穿著皺褶西裝、臉色蒼白的房客。他們盯著那張停水公告,沒有人說話,仿佛在默哀什麼。然後,他們默默轉身,朝不同方向走去,動作一致,步伐一致,像一場練習過的劇場排練,只是沒有人記得台詞了。
住在小林樓下的方婆婆,雖然年逾八十,身體卻異常健朗,甚至比樓上的年輕人還有朝氣。每日早晨,她都會繫上印有淡粉玫瑰圖案的絲巾,穿上手工改製的灰色運動服,準時出門,步行前往附近的山林步道。她的背脊仍舊挺直,腳步穩定,唯一透露出歲月痕跡的,是她走路時手中總搖晃著的一只老舊收音機,那是她年輕時親手改裝的,每天只收聽古典樂與天氣預報。
方婆婆從不與鄰居閒聊,甚至不太與人目光交會。她的眼神總是朝向一個比現在更遠的時空,彷彿她仍住在一個已經不存在的過去中——那個世界裡,有畫室的木框窗戶、有炭火加熱的鐵壺、有午後和風中漫舞的水彩紙。那段時光,她是少女,是學生,是畫家的信徒。也是——某一種沒有實現的可能。
對,她曾偷偷愛上那位教她畫畫的老師。那人總是穿著白襯衫,手上沾著顏料,說話輕聲細語,眼神乾淨清澈,像洗過的畫筆尖。他從不碰觸她,卻在批改作業時留下一小段詩句,落款是他潦草的簽名。她曾將那些詩句抄在日記裡,一字一字抄寫,一夜又一夜地背誦。
直到那天——她從步道提早回來,在巷口遇見了他。那一瞬間,她本來想上前打招呼,但腳步驟然凝固。他正與一名少年摟抱親吻,手指穿插在對方髮絲中,像是在觸摸某種熟悉的顏色。那一幕,不僅擊碎了她的幻想,也像是用刀片細細剖開她整個青春的核心。她聽見心臟裂開的聲音,真實地,像雨滴落地,啪一聲,永不再響。
她沒有說出口,也沒有質問,只是從此再也不畫畫,不談愛情。她的餘生,是一幅擦去主題、只剩背景的空畫布,每日填滿規律、節制、沉默與孤獨。
這一天,方婆婆從山林步道回來,汗珠沿著她削瘦的脖子滾落,她站在公寓布告欄前,靜靜讀完停水的通知。她沒有皺眉,沒有抱怨,只是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確認某項早已知悉的預言。她心想,若是回到家無法泡上一壺英式奶茶,那一天會失去所有儀式的安慰,像是一首詩少了最後一行。
於是她改道,前往隔壁第三大道的大型超市。她不慌不忙地走著,避開所有陰影,像是熟知每一塊水泥與陽光的地圖。她的購物清單極為簡單:瓶裝水與鮮奶——這些,是她維持與這個世界僅存聯繫的信物。她從不多買,也從不囤積,彷彿早已知道自己還能喝幾天的茶,過幾次的黃昏。
那天的夕陽在她回家的路上,照亮了她手中的塑膠袋。袋裡水的倒影在她的掌心閃爍微光,如同回憶中的顫抖筆觸,又像是某種尚未說出的遺憾。
住在小林樓上的是電影明星X先生,過去曾是全國最紅的銀幕情人。他早年的電影總帶有一股近似命定的憂鬱氣質,那種目光幽深、聲音輕緩的男主角形象,曾讓無數女性觀眾為之傾倒。即使在今日,電視頻道仍會在深夜重播他那幾部成名作,模糊的畫質、泛白的膠片反倒為他昔日的俊朗與風采添上了某種超現實的魅力。
但如今的X先生早已是另一副模樣。酗酒讓他整張臉塌陷變形,酒精侵蝕的不只是肝臟,還有語言與記憶。他說話總是顛三倒四,過去的台詞與現實混為一談,經常對著天花板背誦早已無人記得的劇本段落。他會在凌晨四點忽然從床上跳起,對著空氣高聲演講,情緒激動得如同首映夜,然後在無人鼓掌的沉默中重重坐回椅子上,自斟自飲,像是在敬一場落幕的盛宴。
他愛過許多女人——至少,他是這麼說的。他的每一段婚姻都是頭條,每一位妻子都是影劇版上的主角。他曾說婚姻是他人生的「續集策略」,但每一集都爛尾。直到第四位妻子離婚收場,他便徹底跌落了觀眾的記憶與導演的視野。
十年前,他宣告破產,搬進這幢年久失修的舊公寓五樓,連名字都不再被人提起。這間公寓是某位年輕時對他懷有幻想的女粉絲借給他的,只要他每月提供兩次性服務,便可免費居住。當初他還保有幾分殘餘魅力,但如今,只剩疲乏與皺摺。他的表演,如今僅剩那張床上的片段,每次都不帶燈光、不帶對白,只有交換與沉默。
房東女士是一名喪偶的中年婦人,總穿著各式各樣的旗袍,如同日常是一場永無落幕的舞台劇。她的臉半邊因車禍毀損,一隻眼睛也早已摘除,但她依舊堅持不上任何義眼或假體,只在傷口處貼上一張薄薄的金箔貼片,閃爍著一種病態的魅惑光澤。她不穿內衣、不穿內褲,堅信真正的感官只存在於無遮蔽之中。
丈夫死於車禍的那一年,恰好是X先生破產的那一年。命運沒有交代什麼,只是讓兩個支離破碎的人在這棟樓裡碰上,像一塊砧板與一把生鏽的刀。他們各取所需,不提過去,不問未來,只活在那幾次相約的時間裡。她說,他的老去比她的毀容還要徹底;而他說,她身上殘存的體溫,是他最後能信任的真實。
這天,房東照例上門,手裡提著兩大桶飲用水與一箱啤酒。她用鑰匙打開房門,X先生已經坐在床邊,一隻腳套著襪子,另一隻腳赤裸——這是他為這「角色」設計的造型。他輕輕一笑,說了一句:「妳晚了三分鐘,我差點要開場白了。」房東不語,只走進去,關上門,將水與酒放下,開始當天的「例行公事」。
等到她心滿意足地離開,走下樓時,那箱啤酒的空瓶已堆成一座微型墓碑。裡頭還有三罐未開封,被冰鎮的夢還殘留著最後一點點泡沫的聲音。
房東是一名喪偶的中年婦人,擁有一副殘缺卻自信的軀體。她的衣櫥裡掛著數十件風格各異的旗袍:絹緞的、繡花的、鏤空的、緊身的,排列整齊,如同武士的盔甲。她一生從未穿過牛仔褲,也從不讓自己暴露在「寬鬆」的狀態中,因為她認為,那樣會讓身體失語,讓慾望流失。無論她去到哪裡,哪怕只是樓梯間的垃圾桶或是自己房間的浴室,她總穿著貼身旗袍行走,無內衣,無內褲,讓肌膚與布料直接貼合,像記憶與傷疤的反覆摩擦。
她說過,旗袍是她與自己對話的方式。從丈夫死去那一刻起,她便知道,這副身體不再屬於任何人,不再用來承擔家庭、孝道或忠貞。它是一棟只剩自己居住的屋子,該怎麼布置、怎麼使用,都只需自己說了算。
她的丈夫相當有錢,家族做的是建設與保險生意,死後留下這棟老公寓與數個國外帳戶,足夠讓她過上數代無憂的生活。他死得乾脆,一場車禍,撞斷她的未來,也撞開她的另一種人生。車禍發生時,她坐在副駕駛座,臉被碎玻璃削去一半,右側乳房被車門扭曲金屬壓毀。醫生說她撿回一條命,而她認為那是賠上了半個靈魂。
她沒有重建那張臉,也沒有重塑那顆胸,她說:「那些部位過去用來討好男人,如今沒必要再復職了。」她只在破損的右臉貼上金箔,用以遮蔽那片失衡的地貌。那塊金色總在陽光下閃爍,如同一面破損但驕傲的旗幟,提醒自己——即使廢墟,也能有風景。
X先生的出現,是某種黑色巧合。她的偶像,剛好在她丈夫死後跌入人生最低點;她的人生,剛好在那時需要一個可以隨意消耗的身體。她不需要戀愛,不需要浪漫,只需要每月兩次,把房租轉換成一場讓她感覺「仍在掌握之中」的性交。她對他沒有情感,對他的酗酒與失常也不抱怨,因為她知道,他比她還破得更徹底。她甚至享受那種破爛彼此撞擊的聲音,那是她唯一仍能主導的劇情。
她的房間永遠乾淨。木地板擦得發亮,香氛蠟燭每天更換。旗袍與絲襪整齊排列,床單每天更換一種花色。她的生活如同一場私人舞台劇,每一幕、每一場、每一件服飾,都對應著一種記憶的修復工程。除了臉與胸,她沒讓任何一塊細節失控。
唯獨夜晚,她會坐在陽台,點一支煙,用那只失明的眼眶對著遠方。她說,那個洞不是缺口,而是一扇門——她用來觀看她已失去的世界。
二樓的郭老師遭到學校的解聘,這件事在整棟公寓流傳得像都市傳說。沒有人知道事實的全貌,只知道他離開教職,是因為「與學生發生不正當的曖昧行為」。什麼樣的曖昧,誰也不敢細問,只曉得有學生家長曾經大鬧校門口,舉著一幅畫,上面畫的是一名裸身女子,眼角低垂、嘴唇微張,胸部被縫線交錯縫住,雙腿之間是一張血色信封。
自那件事後,郭老師的生活便徹底轉向另一個軌道。他不再談教育、不再出門、不再與人應酬,只專心畫畫。畫室與臥室不分,他睡在顏料與畫布堆中,牆壁上密密麻麻釘滿畫作,有的描繪裸女、有的畫著畸形嬰兒、有的甚至是一張張面目模糊的學生肖像,像是被火燒過或記憶抹去。他畫得極快,一幅畫完成後馬上釘上牆,然後開始下一幅,日夜不休。有人說,他不是在創作,是在「記錄」。
郭老師的畫作以陰暗、挑逗與某種「凝視感」著稱,畫裡的主體總像在看著你,甚至有觀眾說出畫廊時會不由自主流鼻血、做惡夢。他的畫,成為某些地下畫廊與暗網的搶手貨。尤其是他消失前的那幅《血色人間》,最為駭人。整張畫布佈滿腥紅火焰,中央是一張撕裂的校椅,上頭斜躺著一具斷臂的女體,下腹裂開,流出的不是血,是一張張黏貼著咒語的試卷,字跡扭曲難辨。
《血色人間》完成後,郭老師便不再出現。他的門始終緊閉,信箱塞滿信件與小型包裹。鄰居偶爾會在深夜聽見他房間裡傳出某種低語聲,不像人聲,更像是空氣裡滲出的祕密。有時牆縫會滲出一絲淡紅的液體,像水彩滲透紙背,令人不寒而慄。
有人說他離開了,也有人說他從未離開,只是改變了形式。也有謠言說,他把最後那幅畫當作召喚的門,用血為筆、用咒為墨,畫出一條能將現實與夢境打通的通道。他是自己作品的第一個犧牲者。
再過兩週就會有警探上門調查失蹤案,但沒有人急著等。他們都知道,如果真的有人掀開郭老師床板,就會發現……
那句話永遠沒有說完,但每當有人說到這裡,臉上都會露出一種曖昧且驚恐的表情,就像剛從噩夢中驚醒,卻記得夢中那隻凝視你的眼睛還沒眨完。
終於,小林完成了百萬字小說的里程碑。那一刻,他的手停在紙上數秒,筆尖懸空,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天線,搖搖欲墜。他望著滿桌密密麻麻的稿紙,一頁頁像殘破的戰場遺骸,每張紙上都沾滿字句與焦灼的精神殘渣。空氣中飄著濃濃的墨水氣味與咖啡餘溫混合的酸腐味,像是某種死亡祭儀的餘燼。
他在故事的結尾刻意留下耐人尋味的懸疑,為「續集」的可能種下伏筆。這個伏筆藏得極深,深到他自己也開始懷疑,它是否是由自己寫下的。他翻閱那最後幾頁,感覺那些文字像不是出自自己之手,而是從某個地方「透過」自己流出來的。他不記得那段情節是何時構思的,但字跡確實是他的,語氣也熟悉得令人心寒。
他的雙手顫抖,不知是過於興奮,還是來自久未進食的飢餓。喉嚨像一片乾涸無風的沙漠,每次吞嚥都在砂礫堆中擠出一點乾哽的聲音,唇角裂開、舌頭腫脹,像風乾的烏魚子貼在口腔深處。他渴得幾乎快無法思考,腦中只剩下一個字在回響:「水」。
馬克杯裡只剩下厚厚一層交疊的咖啡漬,像積年未清的舊鍋底。桌上的茶壺已空,瓶瓶罐罐凌亂地倒在地上,裡面乾得連一滴清醒的味道都擠不出來。他想起自己已整整三天沒進食,五天未喝水,全靠咖啡與瘋狂撐著這具逐漸空洞的軀體。
他試圖站起,雙腿卻酥麻得像兩根濕棉線,一點力氣都找不到。他手掌撐住書桌邊緣,整個人搖搖晃晃,像剛孵出的老蟲。肩膀劇痛,胸口一陣緊縮,彷彿整個身體正被內部的空氣慢慢抽真空,肌肉一寸寸地脫離神經的管轄。
他的視線模糊了,眼球乾澀得像砂紙,每眨一下都像在磨出火星。他想喊人,卻只擠出幾個像生鏽機器發出的破碎音節。癢。他喉嚨裡塞滿「癢」,不是過敏的那種,是像蟲爬、像火燒、像沙子倒進耳朵和鼻孔裡那種,從內部長出來的癢。
癢,癢到耳膜、癢到眼眶、癢到腦底。他張嘴喘息,每吸一口氣,就像吞下一把鐵屑。他覺得自己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塊焦炭,一片文字燒盡後留下的殘灰。他知道,如果再不喝水,他會死。不是虛構小說裡的死亡,而是現實那種無聲、無解、無人知曉的死亡。
可他不想死。他剛完成了一部足以改變文學史的小說。他還要出版、還要演講、還要得獎。他要讓全世界記住——「林柏」這個名字。他要寫下續集、寫下三部曲、寫下整套宇宙。他要成為語言的神。
但他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
他像隻蠕動的蟲——就是亞馬遜河叢林腐木中常挖到的那種——無眼、無聲、飢渴、而深埋在腐敗的土壤中等待死亡的蟲。他的指尖抓著地板的縫隙,像鉤子般一寸一寸往前扯。他的背脊彎曲成極不自然的角度,彷彿整個人已不屬於脊椎與重力的規範,而是改由某種更原始的本能來驅動——「求生」。
地板冰冷又乾燥,仿若烈日曝曬過的石板,表面積著他多日未掃的髒污與散落的鉛筆屑、髮絲、咖啡渣。他的臉貼在地上,乾裂的嘴唇與地板摩擦出細微血痕。他的口水早已乾涸,舌頭黏著上顎,宛如死去的動物卡在牙齦間。他的呼吸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吞下一口燒紅的鐵管,喉嚨深處響著破布撕裂般的哀鳴。
他爬得很慢,因為時間變得濃稠,每一次移動都像拖行整座公寓。他的影子黯淡、扭曲,像紙片被撕裂再拼湊,貼在牆上斑駁的油漆上隱隱顫動。牆角長出的黴斑似乎在凝視他,像一群長了眼的幽靈,冷靜地觀看這場無聲的求生劇。
他終於抵達廚房門口。那扇門像一道審判的門檻,門後有他最後的希望,也可能是他最後的幻覺。他試圖撐起自己,雙腿在地上掙扎顫動,像兩條不再屬於自己的肢體。他費力地站起,靠在水槽邊,那金屬的冰冷觸感讓他全身顫抖,但也讓他短暫清醒。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節一節節伸展,如同生鏽的機械。指腹碰觸到水龍頭,彷彿抓住了天堂的門把。他用盡僅剩的力氣旋轉旋鈕——一次、兩次、三次——什麼都沒有。
不死心,他繼續轉,繼續搖,水龍頭在他掌中發出空洞的嘎吱聲。管線內部響起某種奇異的共鳴聲,不是水,而是一連串捉弄人的回音:「來抓我啊——來抓我啊——來——抓——我……」那聲音空靈、拖長、帶著稚氣的調皮與殘酷,像小孩的惡作劇,又像惡魔的耳語。
他跪倒在地,喉嚨發出一聲濁啞的吼嘯,聲音低得像石頭沉入深水。他猛地拍打水龍頭,用牙齒咬住金屬出口,像一頭失控的野獸試圖從管線中啃出一點濕意。他的唇破了,牙齒斷了,嘴中滿是血與鐵鏽味,那味道竟讓他產生了「濕」的錯覺——一種病態的慰藉。
眼白在瞬間滲入多條腥紅的血絲,瞳孔放大,視野開始旋轉、傾斜、剝落。他掙扎著從廚房回身,視線掠過凌亂稿紙與那盞始終亮著的桌燈,那光彷彿不是照明,而是一道酷刑,用來烘烤他最後一絲殘餘的意志。
他跌跌撞撞地朝窗台移動,一步一撞,一步一崩。電線糾纏著他的腳踝,最終他被某條電線絆倒,整個人如同倒下的紙偶,「啪」的一聲重重摔落。他清晰地聽見身體裡有什麼「碎了」——那不是骨折的聲音,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可能是神經,也可能是他身為人類的最後界線。
然後,房間一片漆黑。
只剩下窗外,有什麼還亮著、還醒著、還尖叫著。
「給我水——」他咬破發紫的嘴唇,聲音像碎玻璃從喉頭擠出,黏稠、鋒利、帶血。他的唇早已乾裂如荒漠的鹽地,紅腫脫皮,血與唾液混合成一種詭異的漿液,如熔岩般緩緩滑入口腔。那一口液體是滾燙的,帶著鹹味與鐵鏽,像一小團即將冷卻的憤怒,在喉嚨內部擴散。他本能地吞下,腦中瞬間一陣刺痛,彷彿記憶被蒸發,意識開始鬆動。
他瞪大的雙眼逐漸變得清澈而冷冽,就像被深夜雨水洗過的玻璃。他感覺不到疼痛,甚至感覺不到身體。只有「渴」還在,仍然在每一寸神經裡蔓延,如野火燒穿他殘餘的思考。他伸出雙手,指尖已不再靈活,像殘枝破葉般無力地刮著地板。他在尋找某種出口,不論是向窗、向牆、還是向一場足以結束一切的幻覺。
微弱的光從窗外淺淺暈開,那不是日光,也不是路燈,更像是月亮與過去某段回憶的混合體,一種模糊卻溫柔的灰。那光像是在呼喚他,像水一樣柔軟——不,是像水的「記憶」。他費力地將自己拖向窗邊,手掌支撐著滿是灰塵的地板,指甲一片片翻起,鮮血在木縫中滲出,像墨汁一樣擴散。
他的肩膀像鉛一樣重,胸腔像塞滿了燒焦紙屑,呼吸每一下都拖著一種將熄未熄的餘燼。他終於勾住了窗框,將自己緩緩釣上岸。那一瞬間,他不是人,也不是蟲,而是一枚早該沉底的意識,被某種不可知的力量強行拉回。
他擱淺在窗邊,像一具打撈上岸的溺屍,濕的是汗、黏的是血、熱的是渴。外頭的夜風帶著陰冷的氣息颯然而至,穿過他幾乎透明的靈魂,像一根寒針刺進腦後。他試圖發出呼救聲音,卻只吐出一口血沫與碎裂的氣音,像廢棄錄音帶被拉扯斷裂。
書桌上的稿紙被風吹得一張張飛起,如群鳥驚起、如屍魂翻飛。那些紙在空氣中翻滾、打結、錯落,如同失控的經文,呼嘯著逃離他創造的牢籠。每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同樣的名字——林柏——林柏——林柏……字跡越寫越亂,越寫越黑,最後整張紙都浸染成墨色,如同一塊塊通往虛無的裂口。
他的眼神直直盯著那片飛舞的稿紙,不再顫抖,不再迷茫,而是一種詭異的明亮與清醒。他看見那些符號活了,變成密密麻麻的小影子,從稿紙上跳躍、穿牆、爬上天花板,鑽進家具縫隙,像螞蟻,也像夢魘的子孫。
他瘋狂地在空中揮舞雙手,企圖攔截那些文字的逃逸。他抓住一張稿紙,就狠狠撕裂,那紙竟發出類似哭聲的哀鳴,彷彿每一頁都是一條活的生命,一句尚未完成的祈禱。他的雙手沾滿紙屑與墨汁,那些殘片如羽毛散落,如碎語墜地。
整個房間響起刺耳的風聲,從地縫、窗縫、牆縫灌入,那不是風,是語言的暴走,是一場由詞語與記憶組成的暴風雪。它要吞沒作者,也吞沒作品,吞沒寫作本身的可能性。
聽說,月光扶住了小林的屍身——不是撫慰,也不是掩埋,而是一種輕柔的托舉,就像母親最後一次幫孩子蓋被子那樣,無聲、無條件、也無法挽回。那道光從天花板斜斜照下,穿過飛舞的紙屑與凝滯的空氣,落在他乾裂的額頭與失焦的雙眼上。
他的雙眼怎麼也不肯閉起來。眼球佈滿血絲,瞳孔放大,卻透著某種奇特的清澈,如同湖底沉睡千年的石頭,在最後一刻終於映出天光。他的嘴角輕輕上揚一點點,彷彿終於寫完了那句足以封筆的句子,又彷彿他看到的最後一幕,不是死亡,而是某種重生的模樣。
書桌上的一疊稿紙散落成數堆,風仍在紙與紙之間穿梭。每一張紙上,重複書寫著他的姓名——林柏——林柏——林柏。像是他自己在給自己作註,抑或整個世界在對他進行一次最後的記錄與喚名。他被寫下,然後被風讀出來,被月亮記住,被夜晚保存。
黑夜緩緩褪色,像是一層塗滿墨的玻璃被沖洗,從邊角開始出現清晰。天光未亮,世界尚未醒來,但遠方,某種動靜開始蠢動——不是車聲,不是鳥鳴,是雨。
雨勢從遠方漫步而來,像久違的旅人,腳步穩重而慈悲。它先是在城市邊緣細細探頭,然後輕輕踏入這片焦土般的地面,滴答、滴答地落下,從屋簷、窗角、街道、電線上滑落,濺起一圈圈不屬於渴望的水紋,而是屬於「放下」的靜謐。
那幢久年失修的舊公寓前,雨停留了好久好久,像在為某人守靈,也像在等待一句再也不會被寫出的遺言。
直到整座城市都漂浮起來,水沒過地磚、沒過車輪、沒過樓梯,像一場緩慢的溺水儀式。然後,雨繼續往更深的遠方走去。
那水中,或許仍飄著幾頁稿紙。
那紙上,或許仍殘留他的名字。
那名字,在雨裡,不再渴。
(本文完)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AI輔助擴寫而後上架發表。
●備註:舊作曾經發表於:「MATTERS」(2021 年 04 月0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