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故事膠囊|黃色膠囊:命運交織的回憶(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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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交織的回憶(下篇)

  K焦急地等待老者的回答,胸口像塞著一塊石頭,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他的身體雖然虛弱,但那份未解的懸念比任何疼痛都讓他難受。他忍不住催促:「到底怎麼樣了?拳王……他還好嗎?」

  老者沉默片刻,像是在斟酌語氣,終於緩緩開口:「拳王正在加護病房觀察,傷勢不輕……肋骨斷了幾根,肝臟有輕微出血,但……已經無礙了。只是現在,還未醒來。」

  聽到這裡,K才終於鬆了一口氣,肩膀沉沉往下垮了一寸。他點點頭,眼神裡有一抹難得的感激與放下。

  但下一個問題,仍然如影隨形地纏上來——

  「那……比賽最後,誰勝出?」K盯著老者,眼神混雜著不安與好奇。他記憶模糊,只記得擂台上的最後一拳和滿身的血光閃爍,但勝負,卻像被時間吞掉了一樣。

  老者聞言,臉色立刻嚴肅起來,眉頭皺得像擰乾的毛巾,語氣不帶一絲寬容:「你都不記得了嗎?早就提醒過你了——防守的時候手臂一定要夾緊,姿勢要低,你那拳舉得跟電線杆一樣高,一看到機會就猛衝,像看到五折特價似的,還有完沒完?」

  他越講越氣,語速也快了起來:「我叮嚀你多少次了,拳王最會賣陷阱,你還搶著買,被他誘到肝門,活該被打個半死!還有你出拳的時候,重心根本沒壓好,腰扭得像跳街舞,哪像個正經拳擊手?還想問誰贏?」

  K低下頭,無力反駁,只能苦笑。他知道,老者這樣碎碎念,並非真的責備,而是一種變相的關心。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喀啦」一聲推開,一名少女走了進來,一邊拆著便當袋,一邊不耐煩地說:「老爹!他都傷成這樣了,你還要一直碎碎念,是想把人再念回病危嗎?這裡又不是館裡,放輕鬆點行不行!」

  她長得清秀,眼神伶俐,穿著寬大的運動服,動作俐落。語氣雖然抱怨,但神情卻分明是關切。她把便當放在床邊的小桌上,繼續說:「更何況,你不是沒看到嗎?館裡的牆上多了一條閃亮亮的拳王腰帶,說明人家早就將功折罪啦!」

  K愣住:「我贏了?」

  少女沒看他,轉向老者,一臉壞笑補刀:「你不是還抱著拳王腰帶睡覺,嘴裡還喊著什麼『這是我徒弟的命換來的,我不給誰拿走!』結果被我拍成影片放上社群,現在都快破十萬點閱了。」

  老者滿臉通紅,頸子漲得像熟透的番茄,嘴角抽了抽,手指著她結巴地說:「妳……妳這死丫頭……怎麼……那影片要刪掉!」

  「不刪,我已經下標題了:『硬漢也有柔情的一面!拳館老爹的真情告白』,網友都說你超反差萌呢~」

  K笑了,牠也笑了,甚至連點滴的聲音聽起來都像節拍器。

  老者吱吱嗚嗚說了幾句,最後只丟下一句:「我要上廁所!」便慌忙逃出病房,腳步快得不像剛從擂台上走下來的老人。

  病房內安靜下來。K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說:「原來……我贏了啊。」

  少女走過來,把一塊蘋果插好叉子,輕輕遞給他:「對,你贏了。但這只是第一場而已,拳王,不是一天打出來的。」

  K接過來,咬下一口,甜中帶酸。他點點頭,眼裡閃過一道剛剛萌芽的火光。

★★★★★★

  一年過去,他成為真正的男人。

  他的體格從過去的瘦削不堪,漸漸轉變為結實堅實。肌肉線條不再只是為了「看起來強壯」,而是每一塊肌群都配合著實戰而來,為了打擊、閃避、承受、爆發。他的眼神變了,不再年少時那種浮躁與好奇,而是一種經過千錘百鍊後的沉穩與警覺,像老虎潛伏草叢中的靜,看似無聲,實則充滿致命力。

  每日清晨的路跑,他不再落後。他的步伐穩健如鐘擺,節奏精確,長時間奔跑時連呼吸都像訓練過的樂器。矮小老頭一度不服氣,試著加快腳步跟上,但兩週後,便換成他騎著腳踏車在後頭氣喘吁吁地跟。老頭嘴裡嘟囔著什麼「少年氣盛」、「膝蓋快壞了」,卻在轉過身時,露出一絲驕傲到幾近淚目的笑。

  對打訓練中,矮小老頭已經不再下場。他退居指導的位置,一邊靠在擂台邊,一邊盯著時機點與步伐節奏,語氣毫不鬆懈:「重心別飄!那拳是打蚊子嗎?角度再修!記得你不是在跳舞,是在戰鬥!」但每當他一記拳擊打中目標,老頭眼中那閃過的光,藏不住滿意。

  破舊的沙袋,成了他唯一能正面擊潰的「對手」。一開始沙袋能扛住他的猛擊,但到了第三個月,他的拳不再只是單點爆發,而是連續重擊,每一拳都有骨頭裡擠出來的力。半年後,第一個沙包從縫線處裂開,如動物破肚,填充棉花與碎布散了一地。老頭說:「哇靠,你終於打死人了——雖然只是個沙包。」

  一年後,他打壞了第五個沙袋,雙拳包裹的繃帶已磨出形狀,像戰士的手甲,裡頭的骨骼與神經仿若重塑。

  他知道,他準備好了。

  不只是拳,更是心。

  那一晚,他主動走到老頭面前,語氣平靜卻堅定地說:「我想試試看真正的考驗。」

  老頭沒有立即回答,只慢慢地站起身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兩天後,老頭請來一位業餘界頗有名氣的中量級選手,身形比他壯碩一階、手長腳快,反應兇狠。K的量級明明屬於輕量,理應找實力相當的對手作對練,但老頭卻這樣說:

  「想去職業的世界混,不可以只跟同量級的選手打。你要學會對抗比你更強的敵人。」

  條件很簡單——三回合,不求勝,只求撐住。

  「能撐完三回合,我就幫你報名職業賽前測試。撐不住,繼續練,別講話。」

  那天,館裡安靜得異常。

  所有器材彷彿都在注視這場試煉,空氣裡凝著汗與等待的味道。

  K上擂台時,心跳緊張,但穩。他望著對手,那名中量級選手正繃緊護腕,朝他微微點頭,眼神裡帶著不屑,也帶著試探。

  鐘聲響起的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曾在水溝邊嘔吐的男孩,而是一頭靜伏許久、終於踏出森林的獸。

  這場戰鬥,將決定他是否真正有資格,站上夢想的邊界。

★★★★★★

  牠很粗壯,已經不是當初那隻奶音吠叫的小狗了,現在奔跑起來沉穩有力,毛髮蓬鬆如短途獵犬,四肢協調得像上了發條。每天清晨牠都跟在這個男人的背後跑,一開始是為了玩,後來,是為了追得上。

  但牠很快發現,那個背影,追不上。

  越跑越遠,牠的喘息聲從節奏化變成破碎,再變成乾吠。男人的步伐卻從未停頓,像是與時間同步行進的機器,跑過公園、穿過巷弄、翻越河堤,每一步都像在踐行某種自律的誓言。牠佩服那個背影,不是因為速度,而是那背影裡透出的堅毅與沉默。那是一種牠說不出的氣息,像風中一把不倒的旗幟。

  後來牠學聰明了,知道與其死命跟在後頭,不如抄小巷捷徑,搶先回拳館等著那男人歸來。每次牠都在水碗旁坐好,喘氣中偷喝幾口涼水,再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門口,彷彿在說:「我早就到了。」

  但牠心裡清楚,這個男人從沒真正「輸」過,哪怕是一場晨跑。

  這個男人,已經是拳王了——那條金光閃閃的腰帶不是掛好看的,而是幾十場血與骨、痛與汗換來的。可牠從沒見他鬆懈過。反而,他總是最早到館、最晚離開。每一拳打在沙袋上都有爆裂的聲響,拳套在牠耳中像雷,像火,像命令。他練得比任何一個年輕選手都狠,甚至練到手腕腫脹還死不肯休息。

  牠知道,從那雙眼神裡就看得出來——拳王的頭銜從來不是贈與的,而是拼命活出來的。他眼裡的光不是炫耀的火花,而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那種「不能輸」的決心。

  牠明白,捍衛,是比爭奪更艱難的事。

  在拳擊世界裡,沒有誰能長久被高舉。每一次上場,就是一次賭命的試煉。擂台雖小,卻如刑場;觀眾雖多,卻沒人能替你承受痛。牠曾看過他比賽後拖著傷腿回家,連襪子都脫不下來,只能靠牠在旁邊輕舔、扶著換藥。也看過他在深夜獨自看錄影,一拳一拳慢速重播,不為悔恨,只為找出哪怕一點不足——他從不允許自己失誤兩次。

  他沒有怨言,沒有抱怨命運,也從不為受傷找藉口。他日復一日,咬牙堅持,只為了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裡,能活下來、站得住、守住那條腰帶——那不只是榮耀的象徵,更是信仰的具體形狀。

  牠知道,他不是只為自己而打。他是為了某種不能放下的責任、某種只能用拳頭維繫的尊嚴。

  所以牠從不打擾,只在擂台下靜靜看著,用自己的方式,守著那份沉重又孤單的堅強。

★★★★★★

  妳的散文越寫越像新詩。句子變短了,斷裂得毫不留情,每一行都像是一把刀,精確地切開情緒與觀點之間的縫隙。妳不再鋪陳情節、不再描摹完整的人事物,而是將語言壓縮成意象的礦石,一句話,就是一座沉沒的山。

  字數少了,語氣卻更重。妳學會如何用一個「空白」對抗讀者的「理解」,如何用一個轉行的逗點改變全篇的節奏。妳不再取悅誰,也不再說明什麼。妳只留下語言的邊角,讓懂的人掉進來,不懂的人悄悄退出去。

  妳找到了一種逃離記憶的方式——不是遺忘,而是超越。那些痛苦的童年、被凝視的青春、崩壞的愛與母親的怒吼,都在詩裡被重新排列。語言不是武器,而是經過淬鍊的骨灰,妳用它為自己建造一座語意的神殿,在裡面誦經、斂跡、轉身。

  妳最後完成了一本詩集。沒有標準格式,沒有章節編號,每一首詩像是在廢墟中打撈出的一塊石板,雕刻著無人可讀的符號。出版時妳只說了一句:「這不是給人看的,是給我自己留的出口。」

  詩集出版後,引來些微迴響,少數人視之為傑作,多數人看不懂。但妳不在乎。因為那是妳寫給自己的一封封信,字裡行間藏著離別、對話、悔意、擁抱與靜默——一封封無需回信的信。

  然後,妳就靜靜引退了。

  沒有告別式,也沒有說明,只是某一天停止更新社群帳號,不再出現在文藝獎的名單裡,也不再出席任何講座。出版業界傳出幾種說法,有人說妳得了重病,有人說妳遁入空門,還有人說妳潛居國外,改名換姓。

  但只有妳知道——妳其實只是還俗了。

  還俗為一個普通人。清晨七點起床,倒垃圾,澆花。午後打開收音機聽經典老歌,偶爾到市場買菜,與攤販討價還價。路過書局不再進去,經過圖書館也不回頭。身邊的人不認識妳,妳也不再需要被認識。

  妳把所有筆記本收進箱子,封起來。上面只貼了一張小小的字條:「已完成。」

  妳不再書寫,卻終於活著。

★★★★★★

  母親在懷孕期間,完成一本沒有書名的詩集。那是一個幽暗又安靜的冬天,她幾乎不出門,常常半夜點燈,在房裡來回踱步,紙張滿地、筆跡重疊,有時是一段細碎的呢喃,有時是一句帶著冷汗的絕語。沒有人知道她的詩是怎麼寫成的,只知道她像在與某種不可見的存在交談,一筆一畫,像在對靈魂做最後的筆錄。

  詩集完成的那一晚,她燒了一壺茶,將手稿逐頁裝訂,放在窗邊曬月光。沒有人知道她為何這麼做,她說:「詩,要先被看見,再被遺忘。」

  隔週,稿件不知怎地流入出版圈,有出版社驚訝其深度與語言張力,提出高價買斷版權,甚至願意讓她掛上筆名、保留匿名權。但母親拒絕了,沒有絲毫猶豫。她將手稿收進箱子,封口,貼上一張紙條:「不該存在。」

  她說,那本詩集就像她腹中的孩子,一樣來得突然、不可預測,也一樣——不被允許誕生。

  「我不是創作它,而是它寄居在我體內,自行長成的。」她的語氣平靜,卻異常冷冽。「這詩集,就像他一樣,是命運擅自決定的。」

  從那時開始,流言四起。

  有人說,母親已經瘋了。在生理與心理的雙重變異中,她的邏輯與情緒早已解構重組。她有時對著空氣說話,有時凝視牆角數小時,還曾將一整晚的窗簾拆下來,縫成一塊「無字的旗幟」,掛在陽台,說是給「靈」看的。

  也有人說,母親得「道」了。

  那不是瘋,是超脫。她從自身的創傷、歷史與性別枷鎖中脫殼,靈魂已飛升至一種更高層次的意識狀態。她能看到未來的暗影、洞悉命運的弧線,甚至能與尚未出生的孩子進行心靈上的對話。他們說,現在留下來的,只是一具肉體——一個尚未了悟的軀殼,像封神之前的先知,等待最後一場雷擊。

  母親未曾為自己辯駁。

  她只是坐在窗邊,手輕輕撫著肚子,眼神既空又亮,像深海底層閃爍著不可解的光。

  她說:「我不確定我會不會留下他。也許他本該是一本詩集,只是不小心長成了血肉之軀。」

  這句話,像是對誰說的,又像是說給宇宙聽。

  而詩集,就靜靜地躺在那個封口的紙箱裡,無書名、無目錄、無發表。

  如同她肚子裡那個尚未命名的「我」。

★★★★★★

  K喃喃自語:「我贏了?我……真的贏了?」

  這句話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整個世界。他的聲音在病房內迴盪,空氣彷彿也被這句話震出一層漣漪。回答他的,並不是誰的聲音,而是一股逐漸浮現的記憶浪潮。

  記憶像從深海撈起的沉重物件,緩慢上浮。他原本霧化的畫面開始倒帶,一幀一幀往回重播。先是模糊的光,再來是掌聲與吶喊的殘響,如回音般繞進腦中。

  聲音逐漸成形——裁判的口哨、觀眾的驚呼、拳頭撞擊拳套與肉體的悶響,這些聲音從背景逐漸逼近,如同重啟的夢。然後,聲音再度漸漸消退,彷彿讓位給另一種更強烈的感知。

  時間回到那一刻——二人對峙,氣氛濃得像濃稠的霧,卻不是迷茫,而是一種即將爆炸的寧靜。

  他們站在擂台中央,距離不到一臂。汗水從額角滑落、滴進地面、蒸發。觀眾席上的每一雙眼都在屏息,像海潮被抽離,世界陷入短暫的真空。

  拳王——也是他的父親,右肩微微後縮,左手下垂,露出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破綻。那是一種「誘餌」的姿勢,熟悉到K的肌肉都已經記憶它的陷阱。從他年少進拳館那天起,老者就反覆叮嚀:「凡是讓你覺得太容易的出手機會,一定是陷阱。」

  但這一次,他看見父親眼裡的疲憊。

  那不再是技巧,而是身體真正到極限後的遲緩。那不再是戰術,而是一名老將最後一次將自己化作牆,守住過去,也準備放手。

  K的身體動了,是直覺,也是決斷。

  他的左腳先踏出,旋身,拳從腰間彈起,如同積壓一年的吶喊。他沒有猶豫,沒有分析,沒有遲疑。他只知道:這一拳,必須打出去,無論結果。

  空氣在那一瞬凝結。

  下一秒,拳風捲起汗珠,打中對方側臉的同時,他也感受到自己肋骨一陣震痛——拳王竟也在同一時刻出拳,兩人幾乎同時擊中對方。

  那是極限的交換。

  畫面定格在兩人拳頭交錯、雙目相對的剎那。他們彷彿都在那一秒看見彼此的全部:青春、倔強、失敗、堅持、孤獨,還有未說出口的父與子的話語。

  接著,是寂靜。然後,是拳王緩緩倒下的身影。

  K記得,他沒有舉拳歡呼。他只是站在原地,雙腿顫抖,嘴唇發乾,眼淚卻突然滾落——不是因為勝利,而是因為終於懂得,這場「父子巔峰對決」,不只是勝負之分,更是一場傳承的完成。

  而現在,病床上,他再次說出口:

  「我贏了……但我不是打敗他,而是,被他承認了。」

  這時,門口傳來一聲熟悉的乾咳。

  他回頭看去,老者站在門邊,一手撐著柺杖,另一手拿著水壺。眼裡閃著笑意,嘴角一撇:

  「還知道誰贏誰啊?我可沒簽字讓你繼承我。」

  K一笑,淚又落了下來。他知道,那句話,就是父親的擁抱。

★★★★★★

  他在第三回合將中量級選手擊倒,乾淨俐落的一記右勾拳打在對手的顳部,像一聲脆響的斷裂,瞬間讓對方腿軟、身形翻倒,重重地砸在擂台上,發出鈍響。裁判衝上前檢查確認後,搖頭、劃手、宣告比賽終止。

  場邊傳來一陣驚呼與稀疏掌聲,幾位看熱鬧的觀眾從座位站起來,有人吹口哨,有人在議論剛剛的出拳角度與腳步節奏。矮小老頭在台下點了點頭,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在手心捏了捏拳套。

  雖然這只是一場對抗業餘選手的試煉賽,卻足以證明——他,準備好了。

  接著,他的第一場正式職業比賽,來得比他想像中快。

  拳館幫他報名了地區級的小型賽事,場地是市郊體育館的副場,一個連觀眾席都沒坐滿的小型擂台。燈光不夠專業,布幕有些褪色,播報員的聲音還帶點鄉音,一切都帶著一種剛剛起步的粗糙感。

  觀眾不多,大多是選手親友、拳館學員,還有幾個熱愛拳擊的忠實觀戰者。他站在休息室聽著場外響起的報名聲:「來自○○拳館的新秀——K!」那聲音聽起來既興奮又空曠,像喊進無人的山谷裡。

  走出場的那一刻,他深吸一口氣。觀眾的掌聲零星散落,但他聽見了一個清晰的聲音。

  「加油啊!我看好你喔!」是一個女孩的聲音,響亮卻單薄。

  他沒有轉頭去看,只是把那聲音牢牢記住。那一瞬間,他突然不再孤單。

  他站上擂台,心裡默念:就為了這一聲加油,我絕不能倒下。

  比賽開始。

  他全神貫注,拳如電閃,步如飄風,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那記直拳的力道。對手剛交錯步想要切入距離,K已經搶先一記直拳迎面穿刺——拳頭重重打在對手鼻樑與眼眶之間,對方連反應都來不及,身體像傀儡斷線,一下子倒在地上。

  裁判撲過去揮手——技術擊倒,十秒KO。

  全場靜了一下,然後爆出一點歡呼,有人喊「漂亮!」,也有人讚:「這小子狠啊!」

  但K站在原地,一臉茫然。

  他喘著氣,看著倒在地上的對手,再看了一眼裁判,又看了看遠方觀眾席。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或許從來不認識他,只是一時興起的鼓勵。

  掌聲如潮水慢慢退去,燈光閃爍,他走下擂台,一滴汗水順著下巴滑落。他沒有笑,沒有歡呼,也沒有舉拳慶祝。他感覺不到勝利的甜,只覺得腦海空白一片,心裡有個洞,拳還握著,卻不知道該朝哪裡揮。

  原來,勝利有時不是喜悅,而是突如其來的孤寂。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心裡默默問自己:這就是我想要的嗎?還是,這只是開始?

★★★★★★

  牠無法跟去比賽,只能在家裡等著這個男人回來。每當男人離開時,牠會坐在陽台邊的地墊上,耳朵立著,眼睛盯著鐵門的方向,哪怕是風聲拂過,也會讓牠微微顫動一下,像是錯認成了熟悉的腳步聲。

  比賽那天,整個下午牠一動也不動,連水碗裡的水都沒喝一口。牠懂,這是一場重要的戰鬥,因為這個男人出門前,特別摸了牠的頭,輕聲說:「這場很硬,等我回來。」

  牠不懂什麼叫「硬」,但牠懂得等待的重量。

  直到傍晚天色轉暗,牠聽見熟悉的鑰匙聲,牠立刻奔到門口,一如往常地興奮搖著尾巴。但門打開的那一瞬,牠停了下來——男人回來了,提著拳王腰帶,肩膀歪著、眼角貼著紗布,嘴角破皮,右手還微微顫抖。

  但他笑了,像個孩子那樣單純又倔強的笑,將腰帶放在茶几上,然後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下,長長吐了一口氣。

  牠知道,他又贏了。

  勝利的氣味牠聞得出來,那不是觀眾席上的歡呼,不是媒體的鎂光燈,而是一種骨頭裡滲出的氣息——那種從死線退回來,卻沒人知道他多接近崩潰的氣味。

  這個男人會笑,會打開啤酒,會對牠說:「我們今晚又有蘇打餅吃囉!」可是,當牠靜靜看著他時,卻總會看見他眼神深處有一種落寞——一種不是輸家的空虛,而是「贏太久了」的疲憊。

  牠曾經以為,獲勝是人生最高的光。但現在牠懂了,這個男人的勝利,不是為了炫耀,不是為了報仇,不是為了證明。他只是沒得選。他只能不斷贏,否則這個破舊的房子、這一碗水、這一包狗飼料、甚至是牠,都可能會沒有了。

  牠也看見了——即使贏了再多比賽,賺了再多錢,這個男人依然住在那間發霉的老公寓,牆角的裂縫沒補,床還是吱呀作響的鐵架床,沙發是路邊撿回來的二手品,餐桌也只是疊上三層紙箱的暫用家具。他沒買名牌,沒換新手機,最多只是多了一條冰敷用的毛巾。

  牠有時會趴在男人腳邊,看著他低頭拆繃帶、替自己擦藥,那雙手明明那麼強大,卻動作輕得像是怕自己碎掉。牠會忍不住掉淚,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牠知道,這個男人從不說痛,卻處處是痛。

  而這個男人,只有在睡著的時候,才會哭泣。

  深夜裡,牠會靜靜窩在床邊,聽見他在夢裡低聲說話,喊著誰的名字,或只是呢喃無意義的字句,接著是抽搐的呼吸聲,一聲聲從喉嚨擠出來的壓抑哭泣,像野獸受傷後藏起的哀鳴。

  牠知道,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面。甚至對牠——這世上最接近他的生命,也不例外。

  但牠會一直陪著他。因為這個男人,是牠的全部。

  哪怕他從沒說過「我累了」,牠也願意用全身的靜默守護他,直到這個男人哪一天不再出門比賽,能真正躺著睡一覺——沒有夢,沒有傷,沒有淚。

★★★★★★

  妳去看了一場拳賽,本來只是朋友送的票,臨時約妳去看,說什麼現場氣氛很熱血,能讓人短暫忘卻生活的煩悶。妳一開始並不在意選手名單,只打算當作一場喧囂背景的觀察實驗,想從觀眾的歡呼與拳風的節奏裡,挖出點可寫進散文裡的元素。

  直到場燈亮起,紅色短褲的男人登場。

  他一出現,全場歡呼,但妳卻是一愣。那張臉說不上多帥,也沒什麼特殊表情,卻讓妳心中莫名一震。那是一種熟悉感,不是單純的「好像在哪見過」,而是一種帶著某種情緒餘波的熟悉——彷彿在妳的記憶某處,有一道未曾關上的門,正因為這個畫面,被輕輕推開。

  當那個男人將對手擊倒時,全場如雷轟動,觀眾歡呼、裁判揮手、對手倒地。但妳的腦海,卻被另一個畫面掀起。

  那是教室裡的光線——午後陽光斜照進窗,一道金線灑在課桌間。妳那天輪到打掃,彎腰掃地時,一本筆記本從桌角掉落,啪的一聲摔在灰塵裡。妳撿起它,封面是平凡的深藍色,沒寫名字。

  筆記本自然翻開,妳低頭一看——那是一張素描,一張描繪女生側臉的鉛筆畫。那臉清秀白皙,線條柔和,畫得極好。最奇特的是,那張臉沾了黃泥——從地板掃來的微塵不偏不倚落在畫紙上,像是一層微妙的紗,把那張臉染上了現實的重量。

  妳翻開後面的幾頁,還有幾張不同角度的速寫。每一張都畫得細膩,筆觸略顯生澀,但可見畫者全心投入,像是凝望過千百次才敢下筆。

  妳沒聲音地看著,心裡浮出一絲不確定的感動——那時的妳,也許已察覺畫中人是自己,卻沒開口,也沒想追問。

  就在這時,一個男孩走了過來,神情慌張卻努力裝鎮定。他沒有多說話,只是伸手接過筆記本,低聲說:「謝謝。」然後迅速離開。

  那男孩的臉,在記憶裡一直很模糊——直到今晚,站在拳擊擂台上穿著紅色短褲的男人揮拳時,妳才忽然對齊了兩個畫面。

  是他。

  當年的那個害羞少年,畫著妳的臉,卻不敢開口告白,如今成了在聚光燈下用拳頭說話的男人。他不再低眉順眼,也不再拘謹踱步,舉手投足間全是經過訓練的爆發與沉穩。但那雙眼——當他擊倒對手、微微轉身掃向觀眾席時,那雙眼停頓在某處。

  妳不知道他是否看見妳,也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那本筆記本。但妳的心跳忽然加速,像回到青春時那段無聲的季節。

  回家的路上,妳反覆在腦中推演那段記憶。那些畫面從未完全消失,只是塵封在妳心裡,如今因為一場拳賽、一個眼神、一段過去未竟的靜默,被重新喚醒。

  妳輕聲說了句:「原來你一直都在練習表達,只是不是用嘴巴,而是用拳頭。」

  眼眶熱了,妳笑了,像終於懂了一個當年沒來得及聽完的句子。

★★★★★★

  母親病了,蒼白的臉色像一張被長年風雨吹打過的白紙,毫無光澤。她躺在病床上,眼神游離,望著天花板某個固定的角落,好像那裡有她仍在對話的某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她已經不再參與。

  她不再說話,連痛苦的時候也不肯「嗯」一聲。針頭扎入皮膚、點滴灌入靜脈、抽痰、翻身,這些讓人咬牙的折磨,她一聲不響。她彷彿把所有抗議的語言都封存在過去的日子裡,曾經說得太多、吼得太兇、斥責得太用力,如今,終於決定閉上嘴,哪怕是疼,也要安靜地疼。

  醫生搖頭,語氣無奈而婉轉。他說母親的病拖了很久,原本若能早些正視,不會走到這一步。但日積月累的壓抑與消耗,早在身體表面沒出現任何症狀時,就已經在內裡埋下伏筆。一點點損耗,一點點撕裂,每一次無法排解的情緒都是一記慢性刀子,終於在某個時刻,全部爆發。

  「身體撐不住了。」醫生說這句話時,像在說一場戰爭的結局。

  我沒有難過。不是冷血,也不是報復,而是一種理解過後的平靜。我知道母親這一生太用力了。她用力證明自己的價值、用力捍衛權威、用力掩飾脆弱,甚至連「病」這件事,她都想用意志力來壓制。她不是不怕死,她只是討厭輸。

  所以當死亡逐漸逼近,她選擇用沉默來迎戰。

  我相信母親也不會悲傷。她不相信眼淚能換來什麼,也不曾在崩潰時尋求擁抱。她的人生早已用盡所有可流的情緒,如今剩下的,是一場乾淨的結束,不願被任何人干涉。

  病房裡很安靜,除了儀器的滴答聲與空調的嗡鳴。我坐在她旁邊,看著她斜陽映照下的臉,那張曾經氣勢逼人的嘴角,現在無聲地微微下垂,像卸下所有面具之後,終於可以放下的疲憊。

  我沒有握她的手,因為我知道她不需要。她也不會握回來。這是我們母子之間最後的契約——不再傷害,也不再糾纏。

  只是靜靜地陪著她,直到這場「不再與世界和平共處」的旅程,畫下句點。

★★★★★★

  拳王挺著脹紫的面容,呼吸像是從沸水中湧出的蒸氣,每一口都帶著滾燙與撕裂。他的雙腿顫抖,但重心依然穩如磐石,眼神卻像火山口尚未噴發前的平靜。這不是一記尋常的出拳,而是孤注一擲,是將一生的榮耀與自尊賭上的最後一擊。

  他緊咬牙關,將最後的氧氣從肺部壓縮上提,壓進肩胛與背肌,逼進拳心。右腳一沉,左腳旋軸,腰部一扭,身形像獵豹壓低身段蓄勢待發。

  那拳頭像一顆被神祕機關卡住許久的巨石,終於在那霎時鬆開。一個乾淨俐落的上鉤拳劃破空氣,伴隨著一聲來自地表最深處的怒吼。

  這一擊,像是整個地球的質量被抽離,灌注在他揮出的半徑裡。

  拳套勾起的空氣像劍風,驟然掃過K的左側臉頰,瞬間那一面臉皮彷彿要被翻轉撕裂,汗水混著血珠像離心拋出的水珠,從臉頰另一側噴灑出去。脖子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反轉,K的雙眼頓時泛白,全身在空中震盪了一拍,隨即如被斷電的傀儡重摔落地。

  場內炸裂出一聲「喔——!」的驚呼,夾雜歡呼、尖叫與難以置信的沉默。

  但事情沒就此結束。

  據事後一名現場觀眾——坐在A3位置的男子陳述:「那拳風……我發誓,我感覺到一股實體的氣壓衝過來。就像子彈劃過耳邊那種嗡嗡震盪。我還沒看清拳頭,鼻子就『咔』一聲爆掉了。」

  後來醫護人員證實,這位男子鼻樑骨確實凹陷性骨折,伴隨出血與輕微腦震盪,雖然性命無虞,卻因為直播鏡頭沒拍到那瞬間,醫院和拳擊主辦方對「拳風致傷」的說法保持保留態度。

  然而,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一拳,不只打中了K,也打穿了空氣、打裂了觀眾的距離感,打破了拳擊與現實之間的界線。

  這不再是比賽。

  那一擊,是拳王證明自己尚未衰老的怒吼,是他不肯交出王座的最後警告,是一記獻祭,也是絕唱。

  而K倒下的瞬間,整個世界彷彿也跟著寂靜了一秒。

★★★★★★

  第二場、第三場比賽,他都在一回合、一分鐘內KO對手。幾乎沒有拖延、沒有多餘動作,一拳或兩拳結束戰鬥,乾淨俐落得像武俠小說裡的傳奇人物。他出拳的角度被評論為「近乎數學等級的精準」,連對手都說「根本還沒反應就倒了」。

  原本無名的拳壇新人,一夕之間成了媒體寵兒。體育記者爭相報導他的背景、訓練過程、甚至去挖他曾在哪些小工廠打過工。社群媒體上的影片瘋傳,一場場擊倒如同爆破表演,片段被剪成短影音洗版,熱度比明星還高。電視專題節目開始介紹他背後的拳館,那家藏身巷弄、牆壁發霉的老館,瞬間成為聖地。

  拳館門前排起長長人龍,一堆仰慕者從全城湧入,報名表爆滿到兩街之外,甚至有外縣市家長帶著小孩慕名而來,希望師父能「親手教一拳」。矮小老頭樂不可支,嘴裡罵著「一群看熱鬧的」、「三分鐘熱度」,臉上卻笑得合不攏嘴。他指揮重新裝潢拳館,牆壁重新粉刷,地墊換新,沙袋、拳套、訓練鏡面、冷熱水設備全面升級。

  老頭還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比賽照片、新聞剪報重新裱框掛上牆,旁邊貼著K的出賽剪影,像是要證明這個拳館不只是過去有傳奇,現在也正在創造下一段。

  而他,站在這一切之中,沒有特別的想法。

  媒體的麥克風伸到他面前,他只會回答:「謝謝教練。繼續訓練。」

  新來的學生向他請教,他只點頭:「專心。每天都練。」

  他沒有炫耀,也沒有因為聲量上升而放鬆。每天清晨五點,他依舊跑步,繞著城市邊界像繞命運的跑道;午前打沙袋、練步伐、肌力循環訓練,午後實戰對練,晚上回家,對著電視一遍一遍看自己的比賽錄影,挑錯,分析,記錄。然後上床、入睡,隔天再來一遍。

  外界說他「天才」,他卻知道,這些拳都是從泥土裡練出來的,從身體被打爛再組回來的。

  新人王比賽即將來臨,是全國級轉職業前最重要的一場。他知道這場會有電視轉播,甚至有國際選手在觀察這一戰的結果。若是得勝,將離拳王腰帶更進一步。

  他沒有興奮,也沒有緊張。因為他的心裡,只有一件事:訓練、比賽,再訓練、再比賽。

  那條拳王腰帶不是他的夢。是矮小老頭的——那個曾經站在世界頂峰、卻默默隱退回街角拳館、揹著歲月與回憶過活的男人,他的夢。

  他從來沒說過要幫老頭實現夢想,但身體早已誠實地替他前進。拳,是他替老頭說話的方式。

  那條腰帶,對他來說,不是權力,也不是名聲,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傳承」。

  是尊嚴的輪轉,是拳擊這項運動賦予男人沉默靈魂的火光。

★★★★★★

  牠年紀不小了,毛髮間開始出現斑白,步伐雖仍穩健,卻少了年輕時的飛奔與跳躍。牠總被說有一雙過分冷靜的眼,那是屬於老靈魂的眼神,彷彿看透人世熱鬧背後的沉默與寂寞。

  這天夜裡,牠坐在陽台門口,風吹進來,帶著一點異國的乾燥味。牠鼻子動了動,遠遠地就嗅到了那個熟悉的氣味——那個男人,回來了。

  門開的聲音不大,但牠第一時間就站了起來。男人站在門邊,沒說話,只是用一隻還能抬得起的手,輕輕提著一條閃閃發亮的腰帶。那腰帶沉重,金屬邊緣在燈下反射出一道光,彷彿是一場戰役的終章,訴說著遠方血與汗的榮耀。

  這個男人從美國回來了。

  他站得不穩,肩頭塌陷,衣服沾滿血跡與藥水味,一道一道未包紮完全的傷痕像尚未平復的戰場痕跡。他不說話,只是彎下腰,吃力地將牠抱起來。

  牠沒有掙扎,只是默默讓他將自己抱進懷裡,像回到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幼年時光。男人坐在沙發上,將牠放在腿上,那隻舉過無數拳頭的手,慢慢順著牠的背,動作格外輕柔,彷彿牠是一件易碎的獎盃。

  男人的臉頰浮腫,眼角瘀青,嘴角破裂,滲出的血水一滴一滴落在牠的屁股上。牠沒有吼,也沒有動,只是抬起頭,望進那雙疲憊又深邃的眼睛。

  這是勝利者的模樣嗎?不是站在聚光燈下的光鮮亮麗,而是狼狽、沉重、幾乎要垮下的身軀。

  牠知道,這是他願意付出的代價。為了那條腰帶,為了那個從不說出口的夢。

  牠閉上眼,靜靜地把頭埋進他胸前。心跳聲很慢,很穩,如同風裡搖晃的老樹,儘管枝葉斑駁,卻從未倒下。

  那一夜,沒有電視聲、沒有歡呼聲、沒有媒體採訪,只有這間老房子的吱呀聲與窗外遠處的蟲鳴。

  男人沒再動,彷彿終於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

  牠也不再等任何聲響,只是安安靜靜地陪著這個男人,一同睡去——像是守著一位疲憊的戰神,也像陪著一位孤獨的朋友,穿過勝利背後那片無聲的黑夜。

★★★★★★

  妳特地去拳擊場等這個男孩,不是為了觀看比賽,也不是為了向誰證明什麼。只是想,將那份從青春年代就深埋在心底的情感,親手交還。

  他還沒進場,正低頭繫著手綁帶,旁邊圍著工作人員與教練團,氣氛專注而緊張,像風暴前的寧靜。妳隔著一層欄杆走近,輕輕喚了他一聲,他猛地抬起頭,眼神中滿是驚訝與不確定。

  妳沒有多說,只是將手中那幅自畫像遞給他。畫中的自己是靜靜凝視遠方的模樣,鉛筆筆觸柔和,背景是一片朦朧的空白。沒有說明,也無需說明。

  他接過畫,怔怔地看了一眼,又抬頭看妳。眼神閃爍之間,有什麼記憶像被點燃的火線,一下子將他拉回了某個午後的教室,一本掉落的筆記本,一張畫著女孩側臉的紙頁,一段從未出口的仰望。

  那一刻,他終於想起來。

  他喃喃說:「是妳。」

  妳還沒來得及微笑回應,他已快步追出兩步,在眾人驚愕目光中一把攔住妳的手臂,將妳拉進懷裡。然後,在所有喧囂與準備工作的背景中,他深深吻上妳的嘴唇。

  不是狂熱,也不是衝動,而是一種遲來多年、經過沉澱與淬煉的確認。

  妳眼中微濕,卻沒有退後。只是輕輕說:「去吧。」

  他點頭,上場去了。背影挺拔,像要奔赴一場不僅是為了勝負的戰役,而是為了保護某段終於被承認的情感。

  而妳,會在場下等他回來。

  不是像少女般等待王子歸來,而是像一位知曉戰場風險的靈魂,靜靜守著那條他必經的歸途。

  童話故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

  但這不是那種糖衣包裝的快樂結局,而是那種,在生活的縫隙中偷偷開花的浪漫,一次短暫、卻永恆的交會。妳知道,故事還在繼續,還有無數回合、無數傷痕與重逢。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

  有人還會記得那場比賽開始前,那個男孩吻上女孩的畫面。

  像一場即將落幕卻永不結束的夢。

★★★★★★

  母親的頭七,我跪在靈堂聽和尚唸完經後,雙膝僵硬、脊背發麻,直到鐘聲斷尾,煙香漸散,才終於放鬆身體,一下癱坐在冰冷地面上,像卸下了某種責任,也像是某種連自己都說不清的束縛突然斷裂了。

  夜晚時分,靈堂昏黃的燈光下,只剩我與影子相伴,偶爾風吹動門簾,有些像母親的腳步聲。我靠在供桌旁,腦子空蕩蕩的,心也說不上悲傷,只是一種沉默,一種說不出口的空白。

  無聊之際,隨手拿起那本預計要焚化「燒還」給母親的詩集。那是母親在懷孕期間親筆書寫的,過去我只聽說它的存在,卻從未真正翻閱。那晚,我原本只打算看看是什麼讓她拒絕出版、說它「不該存在」,卻沒想到——

  越讀,越陷,越無法自拔。

  那些詩句,出乎意料地柔軟,像是母親靈魂中某個從不示人的角落——溫暖、脆弱、渴望、又極度清醒。她的文字裡沒有命令,也沒有指責,只有對「生」的觀照與對「死」的洞悉。那不是我們熟悉的母親——那個喋喋不休、帶著控制欲與暴烈情緒活著的女人。這些詩句充斥滿滿的愛,卻不是向外索求的愛,而是一種包容、一種體悟後的寬恕。

  每一首詩都像是一道出口,開在母親生命的縫隙中,通往她從未說出口的真實。

  她寫人如何用言語遮蔽心,寫痛苦如何在沉默中化為靜美;她寫孤獨是一種不被定義的自由,也寫時間是一座無法倒退的橋,過了就不能回頭,但可以回望。她用極簡的語句,寫出極深的意涵。有些段落只是一行字,卻像重錘擊在胸口。

  「存在不是一場證明,而是一場放下。」

  這句話,我讀了三遍,才敢翻頁。

  詩集的筆觸極其節制,卻處處滲出強大的情感能量。慈悲,不是溫馴,而是對萬物的體恤與理解。而她的慈悲,是對自己生命劇本的理解與釋懷。

  我幾度停下,望著燭火,看著母親的遺照,竟有種陌生的親切感——那照片上的她,不再是那個佔據我記憶的主角,而像是一位從書中走出的詩人,一位痛過、懂了、卻選擇沉默的靈魂。

  詩集後半開始出現許多關於「孩子」的隱喻,有些朦朧,有些坦白。

  「他是我用疼痛編織出的肉身,是我未完成的對話,也是我唯一願意等待的答案。」

  那時我才明白——我,就是她最深的詩。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沒有抽搐,沒有聲音。只是流,像一種從靈魂裡滲出的水,洗去所有多年累積的誤解與怨恨。

  我一直以為,她從未真正愛過我。

  卻不曾想過,她早已將最深的愛寫進那些無人閱讀的詩行裡,只是我太晚翻閱。

  那夜,我沒有將詩集燒掉。我悄悄將它放進背包裡,關上靈堂的燈,走出門,抬頭看見一輪渾圓的月亮懸在夜空。

  原來,她早已超越信仰,也早已超越我對她的定義。

  她的詩,是她為自己寫下的墓誌銘——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

  驚訝之餘,K已擺好右鉤拳的架式。那一瞬間,他彷彿不再是自己,而是一顆蓄滿能量的星體,整個身體如行星引力般聚焦於拳頭,肌肉緊繃、呼吸暫停、眼神穿透前方的時空。這一拳,包含了訓練、怒火、渴望、羞恥與夢想,所有未曾言說的語言,全凝縮在那個揮拳的剎那。

  那是一顆木星墜落的意志。

  拳王已無力招架。他彷彿站在時間的盡頭,大口喘氣,額頭如同裂石般滲著汗,肩膀高低不平地起伏。此刻的他,沒有防守姿態,只是將整個胸膛暴露於前,像是一個即將沉沒的戰艦,迎接最後的撞擊。

  拳頭撞上拳王的左臉頰,出奇地——沒有聲音

  那一瞬間,彷彿世界被抽空了聲響,時間被攔腰折斷。沒有爆裂的聲效、沒有歡呼、沒有撼動的身形。拳王竟未退後半步,身體如銅鑄般穩如磐石。

  他的眼神,卻亮了。

  K倒退了兩步,腳踝有些失去控制,背部撞在邊繩上,雙手自然撐住,整個人像是一瞬間失重。不是身體,而是精神——他難以置信。他明明用盡了力氣,明明灌注了整個靈魂,那一拳,不該只是輕碰。

  他感受到恐懼,一種從骨髓裡滲出的顫慄,並非因為對方的強,而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還沒倒下,是因為「不允許」自己倒下。

  拳王那雙眼睛炯炯有神,像是戰場上已經中彈卻仍不退的老兵,燃燒著殘火般的鬥志。他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說:「這不是你以為的終點。」

  全場靜默,所有觀眾的心臟都在顫動,卻無人敢發出聲響。

  裁判在這極度凝結的氛圍中,快速衝到兩人之間,揮舞雙手——比賽結束。

  他的手勢如同切斷繩索的劊子手,一刀將這場血與意志交織的戰役畫上句點。

  時間恢復,聲音回來。觀眾席爆出混亂的聲浪,有人驚呼、有人鼓掌、有人質問。攝影機對準了兩人,燈光如雪般灑落擂台中央。

  K低頭喘氣,額角沁出冷汗,內心卻空得出奇。他不是輸,而是未勝。他不是不強,而是還未真正懂得什麼是「戰到最後一刻」的意義。

  而拳王,那位立於場中央、面容青紫、步履蹣跚卻仍昂首的男人,正緩緩將手舉起,朝全場致意。

  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站在擂台中央。也是他選擇的時機,將這片疆土,交給值得接續的下一位戰士。

★★★★★★

  他站在世界的頂端,四周是無盡的讚譽與聚光燈,遠方是媒體高舉的麥克風與閃爍的快門,一切都在朝他讚美、歌頌、追問,可他早已學會如何安靜地與高處為伍。他不再回應那些聲音,只是靜靜等待——等待那個男人,從遠方走過來,挑戰他。

  其實,他早就應該退休了。

  年紀、傷痕、內耗,都已經在提醒他:該下台了。這場名為拳擊的人生,從某個年輕氣盛的夜晚開始,已走過太多個流血的清晨。每一場比賽後的復原期越來越長,每一記反擊的力量,也逐漸不再像年少時那樣迅猛。但他還站在這裡,不為名、不為利,也不為延續那塊金色腰帶的光芒。

  他之所以還撐著不敗,只因為知道——那個男人一定會來。

  那個在他背後默默追趕的人,那個曾在他的指縫中被擊倒、卻從未放棄的對手,那個將拳當作語言、用沈默訴說信念的青年。這是一場他早已預感的對決,不是被安排的賽程,不是出於市場操作或粉絲期待,而是一場無可逃避的命運交鋒。

  他知道,自己的戰鬥已經不再只是為了捍衛腰帶,而是為了完成某種還沒有名字的儀式——一場遲到的交接,一次將「意志」從自己體內轉移到下一個人身上的傳遞。

  這條拳王之路,他不是獨自走來的。他曾是那個窮困的少年,被矮小老頭從街邊撿起,在拳館裡流血、吐氣、學會如何不倒下。矮小老頭早已不在人世,而他所留下的,除了那條腰帶,更是一份恩情。

  這份恩情,他已經還清。

  現在留下來的,就只剩他自己的宿命。

  很多人問他:「你為什麼還打?」

  他不答。因為那些人不懂。這不是因為某場比賽尚未開打,也不是因為金額還不夠高。這是等待某個靈魂,完成一次與自己對等的碰撞。

  命運的對手,不是天天都能遇見的。大部分的人,一生都在與雜音搏鬥。而他,早已等到那個唯一值得自己再打一場的人。

  一場偶然的相遇,豈能只用「命中注定」四個字就說明?這背後所蘊含的,是千萬次鍛鍊的汗水與血,是夜深人靜時無人看見的掙扎,是彼此靈魂相互拚搏後才會產生的共鳴。

  他低頭看著自己厚繭如石的雙拳,那是歷史的形狀,也是一個男人孤獨地守住世界頂端的證明。

  「來吧,」他在心裡說,「我等你很久了。」

★★★★★★

  牠年紀老邁,脊背微駝,走動緩慢,大多數時間只是蜷伏在原地,偶爾抬眼,更多時候是閉著眼睛假寐。這些年來,牠什麼也不再追了,除了這個男人。

  牠眼瞇瞇地看著他——坐在畫板前塗塗抹抹,筆觸緩慢而謹慎,像是在對某個極其神聖的事物行儀式般的觸碰。那男人的手指微顫,卻不曾停歇,一筆一筆勾勒著,時間彷彿為這幅畫而暫停。牠原以為他是在畫什麼驚世鉅作,或許是拳擊場的光榮場景,或是那條閃閃發亮的拳王腰帶,但不是。

  畫紙上,是一位女人的樣子。

  不華麗,也不艷麗,只是一個端坐著的側臉,一雙清澈無雜質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剛說完一句輕柔的話。這女人的眼神很單純,像是沒經過俗世的煙塵,如果天使存在,大概也不過就是長成這樣罷了。

  男人畫得格外專心,每一筆細節都像在回憶某段對話,每一次上色都像在重複某段失落的時間。他偶爾低語,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她說話。

  牠不懂那語言的內容,只知道那不是平常說話的語氣——那是懷念的聲音,是心底最柔軟的深處在回響。

  那男人的臉老了,鬍渣蒼白,眼神卻透著一股頑強的固執。他已經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早些時候常常忘了飯煮在哪、東西放在哪,甚至有幾次一早醒來,怔怔地問牠:「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但無論什麼都忘了,他從未忘掉這張臉——這個女人,這雙眼睛。

  牠知道,這不是因為愛情有多偉大,而是因為那段感情,早已不再只是記憶,而是他活下來的理由。

  這張畫紙,他畫了又畫,無數次重描,紙都已被畫爛幾張,牠看過男人半夜起來,點著小燈,一邊哭一邊畫,畫到天亮又靜靜收起來。

  牠無法理解那些情緒,但牠知道一件事:這個男人的世界,只剩下畫紙上的那雙眼。

  牠躺在地墊上,微微發出一聲哼鳴,像在提醒他該休息了。男人聽見了,轉頭對牠笑了笑,笑容裡有歲月,也有寧靜。

  「她是不是快完成了?」他問。

  牠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靜靜地靠近他的腳邊,用自己溫熱的身體倚著他那條布滿瘀青的腿。

  畫還沒畫完。故事也還沒說完。

  而他們,還在等那最後的一筆——那筆不是為了收尾,而是為了告別。

★★★★★★

  妳抹去自己的存在,像是在某個風平浪靜的黃昏,把自己從時間裡輕輕擦掉,沒有聲響,沒有波紋。就像妳從來不曾從童話裡走出來,一直藏身在書頁之間,是那種被讀者跳過卻無法忽視的旁註,是附著在文字邊緣的氣味、溫度與迴響。

  妳的名字不再出現在任何社群帳號、出版物、演講名單裡。朋友不再提起妳,熟人也開始忘記妳曾經那段耀眼的日子。妳沒有逃走,也沒有隱居,只是選擇用一種極度溫柔的方式——退場。就像晨霧退進山林,像餘音消融在琴弦裡。

  妳與那個男孩,或說那個如今早已成為男人的人,只在記憶裡相見。過去、現在與未來,在妳的意識裡不再是線性延展的時間,而是一個折疊起來的平面,所有的場景、聲音、觸覺與情緒,都重疊在那一瞬的回眸、那一吻、或那一本被撿起的筆記本裡。

  妳與影子相互辯證。

  影子問妳:「你存在,是為了被閱讀嗎?」

  妳反問:「若我只能被閱讀,那我是否就不存在?」

  影子說:「你存在的形式,是被他人觀看、理解、想像與誤解。」

  妳說:「那我呢?我閱讀自己時,是不是真的看見了?」

  在這場無聲的辯證裡,妳突然明白——原來「閱讀」與「被閱讀」的邊界早已模糊。那些妳書寫的角色,不就是妳自己拆解重組之後的樣貌?那些愛妳的讀者,愛的從來不是「妳」,而是妳投影在他們視線中的形象。他們閱讀的是願望,不是妳。

  妳笑了。

  不是諷刺,也不是釋懷,而是無比天真,像第一次學會寫字的孩子,拿著筆在白紙上劃出一個歪斜的名字,然後對全世界宣告:「這是我。」

  笑容裡有一種從容,是走過火焰之後才擁有的寧靜;也有一種自由,是不再渴望被記得的勇氣。

  妳坐在無人的房間裡,陽光斜灑進來,塵埃浮動如同時間的殘渣。

  妳輕聲說:「那我就繼續存在於未被閱讀的地方吧。」

  一頁書闔上,世界安靜了下來。

★★★★★★

  母親的遺體火化之後,骨灰被小心翼翼地裝進骨灰罈中,沈重,卻沒有聲響。罈身冰涼,像她生前那種不近人情的語調,又像她在詩集裡隱晦寫下的體溫。送進罈裡的,不只是骨骸,而是她的脾氣、她的信仰、她的偏執,還有我們之間永遠未完的對話。

  我將詩集捧出來,那本無名詩集,早已翻舊破邊,封面微翹,書脊被時間撫摸得發亮。它原該陪著她一同焚化,但我臨時改變了主意。

  我小心地、像替新生嬰兒裹上襁褓般,把骨灰罈包進那本詩集之中。

  一路回家,我抱著它,像抱著她最後的體溫,步伐平穩,心思空白。天氣晴朗,風很輕,空氣裡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氣息,像是將雨未雨,像是即將下雪卻始終凝結不落。

  當我走到家門口,正要取鑰匙開門的那一瞬,我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變化。

  懷裡的詩集,開始發熱。不是劇烈灼燙,而是一種慢慢升高的溫度,如同體內某種記憶正在甦醒。緊接著,我看見封面緩緩裂開,紙頁如同被光線啃噬,文字開始浮動、脫落、旋轉。不是被燒毀,而是自焚。

  火焰沒有聲音,卻有一種極其莊嚴的節奏。詩句一行一行在空中化為灰燼,化成母親的笑聲、斥責聲、呼吸聲,再成為煙霧,在我眼前慢慢消散。

  而骨灰罈,依舊完整,卻不再沉重。

  我呆呆站著,無法理解這場幻象是否真實——或是,只對我一人真實。或許那詩集從一開始就不是文字的集合,而是母親壓抑一生、書寫一生、燃燒一生的靈魂容器。如今一切結束,她終於願意從中走出,回到自由、回到光。

  我笑了,傻愣愣地。

  那不是快樂的笑,也不是悲傷的釋放,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清醒。就像你終於聽懂一首聽了十年的詩,卻發現自己早已活成了詩的註腳。

  我輕聲說:「媽,你真的寫完了。」

  陽光正好,風從門縫裡灌進來,輕輕翻過最後一頁——那早已灰飛煙滅的頁。

  而我知道,母親,不再只是母親。

  她是整本詩。

  也是,那最後一行消失前留下的,無聲的名字。

★★★★★★

  拳王即使喪失意識,也不肯屈服倒下。

  他的身體在重擊後僵硬如石,雙腿微顫,卻倔強地撐著,像是一棵即將傾倒卻拒絕彎腰的老樹,站在風中,對抗著命運的最後一陣暴風。醫生事後說,那已經超過人體的極限,是神經在斷裂之前的最後一場無聲戰爭。

  他的眼神早已無法對焦,意識如煙霧般四散,但那雙眼卻仍瞪著前方,無畏、無悔,像是要將那不服輸的意志燒成永恆的火印,深深烙在K的心底。

  那一眼,K永遠不會忘記。

  不是因為它充滿仇恨,也不是憤怒或輕蔑,而是一種深沉得近乎悲壯的凝視——彷彿在說:「你可以擊敗我,但你還無法成為我。」

  那一刻,K明白了——勝利不代表登基。拳王的位置,不是誰打倒誰的結果,而是誰能背負那份靈魂的重量。

  比賽結束,裁判舉起K的手,全場歡呼沸騰。閃光燈如雷鳴交錯,獎盃、金腰帶、合影、鮮花,一一湧上擂台,但K站在中央,卻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腳下空虛如同站在懸崖邊。

  他回頭望向躺在醫療擔架上的父親,那張臉蒼白無血色,卻仍擁有王者的靈魂。K喉嚨發緊,拳頭不自覺地鬆開。他想說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贏了,可是心裡滿是恐懼。

  不是對力量的恐懼,而是對傳承的恐懼——他害怕,自己根本撐不起那條腰帶背後的重量;他害怕,自己無法超越那雙曾在他年幼時,教他如何站立的腿、如何不倒的背影。

  當夜晚降臨,K獨自坐在休息室裡,盯著那條閃著金光的拳王腰帶,他終於喃喃說出一句話:

  「這還是屬於爸爸的。」

  他知道,有一天,他會真正接住它。但那一天,不是今天。

  因為真正的拳王,不是被擊倒才結束,而是——直到最後一秒都不肯倒下。

★★★★★★

  他的前方,是的——

  這個男人終於來到了他守護多年的領域,走進這片屬於「王」的疆土,毫不退讓地直視他。

  他站在擂台一隅,燈光斜斜打在肩膀上,背影如山,紋理如刀痕,每一道肌肉的起伏都記錄著數十年的戰鬥歷史。他的眼神沉穩如鐵,望著那個年輕人——不,那個他親手帶大、親手擊打、親手放走,終於又親手迎回的孩子

  這是他的最後一戰。無人能取代,也無人能推翻。

  不是因為他年輕、因為力氣未衰,而是因為他站在「拳王」這個位置上太久,久到這個名字已不再只是榮耀,更是一種真理的象徵——「不屈」的化身,「戰」的極限,「王」的定義。

  他早已可以退休。可以選擇下台,保有榮耀與體面。但他沒有。因為他知道,真正的拳王不會自行退場,他只會被擊倒

  而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少年時曾在角落畫他側臉、曾將拳頭藏在夢裡、曾流著鼻血也不肯落淚的少年,如今以男人之姿,昂首挺立於他面前。

  他來挑戰的,不只是這個位置,而是他作為父親,作為神話,作為那個曾經不可動搖的存在。

  「你終於來了。」拳王在心中說。

  但這不是重逢,而是審判。

  他挺起胸膛,將全身的意志注入每一條神經,每一根筋骨。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像是雷聲,每一個眼神都如獅王在檢視敵手的膽識。他不只是迎戰,更是在警告——這裡不是誰都能站的地方。

  「即使是你,也不能輕易把我驅趕出場。」他的心裡如此咆哮。

  這片擂台,是他的疆土。這條腰帶,是他一拳一拳砌出來的城牆。他不是守舊者,而是測驗者。

  來吧,兒子。

  如果你真的配得上「拳王」這個名稱,那就讓你的拳,來說服我。

  用你的爆發力,撼動我;用你的執念,打碎我;用你的意志,讓全世界親眼見證——這個王座,已經準備好換人坐。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讓我倒下。

  而我,不會讓你輕易做到。

★★★★★★

  牠最後一眼看見畫作完成,安靜地躺在那張熟悉的地墊上,呼吸已漸漸淺了,但眼神仍然清明,像在等待一個終點被悄悄寫下的訊號。

  畫布上的那個女人終於有了完整的眼神——溫柔、澄澈、略帶一點倔強。那眼神彷彿跨越了時間,從某個遙遠的青春片段走出來,輕輕落在畫者眼中,也落進牠的靈魂裡。男人放下畫筆,雙手微微顫抖,長久凝視畫中的她,像是在對一位早已不在人世的戀人說一聲:「我記得你。」

  牠知道,這幅畫不只是對一個人的紀念,而是這個男人用盡一生試圖守護、理解與回望的情感結晶。那一筆筆勾勒,不只是線條,而是與失落和解的歷程。

  牠安靜地瞇起眼,內心像被一陣風輕輕拂過——不帶哀傷,反而有種難以言說的滿足。

  牠知道答案了。

  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這麼多年來無法停止作畫,知道那個女人對他意味著什麼,也知道,自己在這個家的意義。牠曾是陪伴、是見證者、是溫暖的角落。而現在,畫完成了,記憶封存了,牠的任務,也就此結束了。

  牠抬起頭,再看了一眼那幅畫。

光正好,落在畫布與男人之間。空氣中靜得幾乎可以聽見時間翻頁的聲音。

  然後,牠緩緩閉上雙眼,像是把世界也一併合起來了。沒有掙扎,沒有聲音,只是靜靜地,悄悄地,離開。

  就像牠來到這個男人生命中的那一天一樣,安靜、自然,如同命運本該如此安排。

  那是牠最後的告別。

  而在畫室的空氣裡,仍殘留著一點牠的氣味,一點牠曾經注視過的深情。

  那畫,會一直掛在牆上,替牠守著那個男人未曾說出口的名字。

(完結)

圖片來源:CHATG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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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AI輔助擴寫而後上架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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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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