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沒有按照順序去訴說在西班牙的那些日子，坦白說這一系列並非旅行遊記，更不是實用的攻略。這比較像是旅程結束後，不斷出現在我生活中的聲音。
我將背包卸下放在地板，讓它重重落在木質地板上。身體一鬆，便順勢席地而坐。今天入住的是一間乾淨舒適的四人房，木地板踩起來有一種踏實感，牆角有衣櫃，還有專屬衛浴。原來，所謂的「私人庇護所」竟能如此體貼溫柔？這舒適的環境與過去幾日所住的環境相比真的差太多了，但也許只是自己對於住的標準越來越低了吧？
門口傳來腳步聲，Thomas走進房間。他一見到我便笑著走過來向我擊拳，Thomas是位來自阿根廷的小哥，講著一口流利西班牙語更能夠立刻切換成英文，個子不高的他腳程飛快。他走進來的時候明顯一拐一拐的，我就沒多想地詢問他腳的狀況怎麼樣，從他嘴裡得知他自己覺得不太妙甚至今天也只走17公里而已，看見他的這個狀況我拿出包裡的藥包，裡頭有吃的、擦的、貼的全套標配。他看到後馬上擺手拒絕，「我等等和老闆拿點冰塊就好。」他說。這一路走來真的許多朝聖者堅持不使用任何藥物。閒聊幾句後，我也展開抵達庇護所後的每日任務，那就是洗澡、洗衣、晾衣。
外頭天氣好的像是電影的片頭，整片藍天點綴一片白雲，像是能用手指勾勒雲朵的輪廓。隨著太陽的直射，氣溫持續上升。每次洗完澡，即使再長的路都會覺得成為全新的自己。我拿著髒衣物走到一樓，看見BAR的老闆兼庇護所主人，他微笑的看著我，並用手指告訴我手洗衣服的方向，我向他點頭致意後便從前門移動到BAR的後院。
後院早已晾著其他朝聖者們的衣服，綠色盎然的草地上開滿小白花，向外一看完全沒有任何建築物，一整片的草地像是拼布拼接而成，有深有淺甚至有土黃色。雖然今天一路上都是看著這樣的自然風景，但在洗衣服、晾衣服的當下還是忍不住想多看幾眼，因為我不知道，明天的風景是否還會像今天這樣美好。
我將筆電蓋上，向店員點了今日的第三杯美式。我特別喜歡在接近晚餐前的這段時間來這間咖啡館，因為這個時段少了人聲鼎沸的喧囂，整間店彷彿輕輕喘息著，只剩下濃郁咖啡香在空氣中緩緩飄盪。離上次來這裡，相隔將近兩個月，唯一讓我有些不習慣的是，他們多請了員工。
我拿著可樂和馬鈴薯烘蛋走到戶外，刻意挑了可以曬到太陽的位置坐下來。仰起頭，藍天與白雲交錯如畫。過去幾日，在完成每日步行後我都會像這樣待在戶外曬太陽。說來奇怪，這樣的節奏幾乎是我從小到大不曾經歷過，允許自己慢下來無所事事內心總是沒辦法過關。但在這裡我允許自己，因為充分休息是讓我們繼續往下走的必要條件之一。
這間BAR坐落在小鎮的入口處，所有即將進入或路過這個小鎮的朝聖者，幾乎都會經過這裡。我坐在店前，就像是這個小鎮的守門人，看著一位位行經的朝聖者。有些熟悉的，我會熱情招呼、問候幾句；對於不認識的人，我也總不忘說聲：「Buen Camino！」
走在這條路上，這句話是充滿魔力跟力量，表達你對於他的祝福跟表達你的心意，這也一定是我活到這歲數說得最好的一句西班牙語。
「51！51！51！」就在我切下最後一塊烘蛋時，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我想如果我始終沒有回應這聲音不會停下來。
「51！51！51！」我看向聲音的方向很快就認出來是Mama，她來自尼加拉瓜，是一位非常熱情的朋友，總用這不太流利的英文與我交流。在這條路上，即使語言不通，你也能感受到一個人是否真心想靠近你。她身邊有另外一位來自德國的Kai，穿著橘色外套，戴著墨鏡。這幾日我們總在同一個小鎮、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同一個角落。
我站起來給了Mama一個熱情的擁抱：「能看見妳們真好！」Kai笑著坐在我對面，把腳翹上椅子邊緣：「Mama剛剛說她有直覺，五十一號明星也在這座小鎮！」我聽了忍不住大笑，還來不及接話，便見Thomas拿著他的瑪黛茶走出來，那是南美洲的傳統飲料，他手裡捧著那個刻有圖騰的球狀木杯，裡頭是淺色的茶葉與銀色吸管。因為他坐下時動作有些吃力，Mama 馬上察覺異狀，語氣裡帶著擔憂問他：「你還好嗎？你的腳？」Thomas抿了一口茶，苦笑著說「走路變慢而已。」Kai馬上站起來幫他把椅子移近些，好讓他可以伸展雙腳。
就在這時，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小巷那頭傳來。
「大家猜猜我發現什麼？」Camelia一邊揮舞著登山杖一邊喊，那熟悉的捲舌英語讓我們立刻認出她的身影。Mama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天啊！這是我的登山杖欸？」。Camelia告訴眾人她是在一棵大樹底下發現的。那一刻全場大笑，有人誇張地鼓起掌，有人忍不住掩住臉部一直笑，Mama對Camelia做了個誇張的敬禮：「妳救了我明天的膝蓋，來來來，我欠妳一杯酒！」
Mama從BAR裡出來，手上除了啤酒、紅酒，還多了一杯現榨柳橙汁。她得意洋洋地將那杯放到我面前：「給你！你不喝酒，我知道的。」那瞬間，我不知該先笑還是先感動，只能輕聲說聲謝謝妳。
我捧著那杯柳橙汁，看著身邊這群人。雖然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但西班牙語能夠成為他們的共同語言，但為了讓我也能融入他們的對話，他們總是改用英文。其實我並不介意他們說西班牙語，甚至還很喜歡那樣的聲音流動，就像陽光灑在老牆上的光斑，聽不懂也沒關係，只要坐在這裡，聽他們語調的起伏、看他們眉眼間的互動，就足以讓我覺得快樂。
我們一邊聊各自的家鄉，一邊笑鬧著，偶爾談到彼此的人生，偶爾又什麼也不說。只是喝點什麼、曬著太陽，讓時間靜靜地、緩緩地流過去。
老闆將第四杯美式放到桌前，我接過咖啡，望著杯中微微晃動的黑色液體，彷彿看見了那天的藍天與雲，腦中浮現出那日午後的光影與笑聲。
曾以為那幾天的午後相聚會是一段可以延續的日常。我們會繼續在小鎮相遇，繼續在陽光下坐成一圈、繼續交換笑聲與關心。卻沒想過那日的擁抱與道別，竟成了朝聖之路上我與他們相見的最後一面。
朝聖之路上的離別故事我聽得太多也看了很多，但真的落到自己身上時，才知道有些人，真的來不及說再見，有些緣分在你還來不及細細體會時，就已經走到了終點。
後來，我只能從其他朝聖者的口中得知他們的消息。Thomas因為腳傷提前結束旅程回到阿根廷，而Mama、Camelia、Kai在我離開西班牙後的隔天抵達Santiago de Compostela。我曾無數次在心裡回想那天的午後，如果我多留一點時間，如果少睡一點，是不是就不會這麼遺憾？可惜啊，珍惜從來不是在當下，而是在後來，在你發現再也回不去的那一刻才突然明白那時的陽光，有多溫暖；那些笑聲，有多珍貴。
在那日之後，我用盡全力去感受一切，並珍惜每次談話和相聚。
也許那聲Buen Camino會是此生的最後一面
此篇送給朝聖路上前段陪伴我的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