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沒有按照順序去訴說在西班牙的那些日子，坦白說這一系列並非旅行遊記，更不是實用的攻略。這比較像是旅程結束後，不斷出現在我生活中的聲音。
從家走到捷運站，再一路抵達高雄國際機場。辦妥出境手續後，我坐在登機門口，心裡卻出奇地空虛。旅途前的興奮、啟程時該有的雀躍，在我身上彷彿都缺席了。
眼前的旅客情緒千百種，孩子們因為即將出遊而跳躍，情侶臉上的幸福像是快要溢出來的泡泡，當然也有為了出差忙著敲打鍵盤的商務人士。
我呢？我的情緒是哪一種？我竟然完全讀不懂自己。像是一杯無法辨識溫度的水，沒有熱也沒有冰，更像是一片霧氣。
這趟從台灣到南法的過程，耗時三十個小時。而當我走出車廂時才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情緒，呼吸平穩、腦袋空白，反倒是頭髮的油膩有些不自在，可能是因為下車這一刻已經太過熟悉了吧？這股熟悉並非造訪過、更非夢見，只不過真的在影片中看過太多次了。
我走進早已訂好的庇護所，原先消失的那股情緒湧上，像是半夜貪吃過後胃食道逆流那般，雙手微微發抖，心跳聲從耳邊傳出，身體的溫度微微上升。
「原來，我這麼興奮嗎？」我完全沒想到這股情緒要等到後續一切皆未知後才會浮現出來。過往的所有旅行，不論是在國內或國外，我總習慣在腦海中沙盤推演，排好每一個可能發生的變數，把自己包裹在一層「我有準備」的安全網裡，這是我對抗焦慮的方式。而這次，我選擇相信大家所說的：「交給Camino！」老實說這真的不太容易，內心的糾結跟掙扎難以言喻，不過我仍舊在這之中找到自己的最低限度。
踏出朝聖者辦公室後，我忍不住望向斜坡下的小鎮。此刻的自己，站在紅瓦白牆與石板路交織出的場景中，忽然感覺一切都不同了。原來，心中的焦慮竟強大到連這份「最低限度的控制」也難以抵擋。我開始放慢腳步在小鎮裡四處閒晃，彷彿進入一個剛創建角色的RPG世界，腦海中響起登入音樂，我輕聲笑了：「這就是新手村嗎？」但內心非常清楚明天一早離開新手村我就要迎接大家口中的魔王「庇里牛斯山」（Pyrenees）了。
轉機時抵達泰國曼谷機場，我深吸一口氣要自己慢慢來。畢竟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轉機，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很害怕面對「第一次」這件事，害怕犯錯或是挫敗感，總會在每次全新的嘗試事先思考各種可能性，然後給出一個最壞打算。事後想想這些焦慮及小劇場根本都只是在自找麻煩而已，而且這種麻煩還會讓自己無法專注在當下。
此刻的我根本無法入睡，也許是時差作祟，也可能是情緒的餘波尚未平息。身體明明已經疲憊到極限，卻又擔心因為睡不好導致明天體力透支。
今晚住進一間由夫妻共同經營的溫馨庇護所。他們曾在早年走過朝聖之路，從此愛上這種生活便選擇留下來，用自己的方式照顧朝聖者不安與期待交織的第零天。
「此刻開始放棄所有想像，迎接內心所有結果，因為你就是你。」這是晚餐時女主人告訴大家的，這句話被我抄寫在左手掌心內。
寢室裡的打呼聲此起彼落，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試圖找到那個能讓我一覺到天明的姿勢，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我最後坐起來並拿起手機，開始試著寫下從抵達法國後以來的各種感受。
當我在手機螢幕上敲下第一個字時，腦中彷彿有一扇窗被打開。那些我以為自己沒有感覺、沒有情緒的時刻，像是排隊等入境時的沉默、機艙裡望著螢幕的空洞、第一次踏上南法時的遲疑，全都慢慢浮現出來。我邊寫邊消化，並不確定自己想寫到哪裡，也不確定這段文字最後會變成什麼。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讓我感覺好一點了，好像總算替腦袋找到一個出口，也為今天寫上某種暫時的句點。
不記得自己是在第幾次哈欠後把手機放下的，也不記得自己翻了幾次身才終於閉上雙眼。
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我總算睡著了。
我開著車抵達高雄國際機場，邊打著哈欠邊在人群中尋找爸媽的身影。此刻的輕鬆與自在忽然把我帶回出發當天，那個坐在登機門口的我，現在才明白原來那份說不清的感受，其實就是對未知的擔憂。只是當下的我根本不願意承認。
人啊，真的很有趣。許多當下讀不懂的情緒，總要繞一大圈或是脫離現場，才會漸漸浮現輪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