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步月之野
月色長,夜草如銀。
夏清的夢境繼續延伸,像一條漫無邊際的小徑,通往那些已然遠去卻未曾真正離開的地方。
那是他與夏澄曾共同停留過的地方。
「步月之野」,在山腰之上,被霧與雲包圍的簡樸聚落。那裡沒有聲音,也不歡迎聲音──人們以種植、冥想與觀天為日常,無事則不言語,晨起對山靜坐,暮歸與蜂群為伴。
他們在那裡住了一段短暫的時光,像誤入異境的旅人,在失語與清靜之間緩慢沉降。
那是他第一次嘗試靜坐。
老旅僧住在山頂的竹屋,鬍鬚如草,聲音沙啞卻語句清明。夏清照著他說的方式坐下,任由雲霧穿過耳際、思緒如落葉般飄離。某一日,他終於在一段極靜的呼吸之後,聽見自己內在的沉默──
那是無聲的自語,沒有詞語,只剩一口深深的空。
而夏澄,則更常獨自走遠。
她會從晨光剛透時就踏出聚落小徑,踩著帶露的雜草,走進雲層低垂的山徑深處。黃昏才會歸來,裙襬上滿是山棘與泥跡,眼裡閃著剛從異世界偷回的微光。
有一夜,她悄聲靠近他的睡墊邊,蜷身像隻小獸,聲音低低的,像怕吵醒整個山。
「哥哥,我夢見一個地方,有很多很多花,風裡都是光……有人在那裡等我。」
他沒有回答,只是側過頭看她。
那時的她眼神寧靜而清澈,像湖面映月,沒有波紋,也沒有底。那是一種他無法靠近的透明。
他以為她只是說夢話。但她的夢從來不只是夢。
這些年來,他慢慢懂了。那不是告訴他,而是在向世界告別。
風忽然轉向,拂過他耳際,驚醒了回憶的尾端。
夏清睜開眼時,火已燒得極低,幾乎看不清顏色。
他靜靜地坐著,月光鋪在他的側臉上,映出如雕刻般的輪廓。長眉斜入鬢角,鼻樑挺直,唇線乾淨收束。那雙黑得幾近無光的眼中,有種不動聲色的哀愁,像經年未雨的枯井,藏著無人探過的深。
他很少讓自己停下太久。他知道,一旦停住,悲傷會像水一樣漫過來──沒有聲音,也無從逃避。
但這夜太靜了。風停了,湖面無波,空氣裡只剩他一人與夢的殘響。
那張冷峻的臉,終於在沉默中微微鬆動。他垂下眼,手指無意間在衣角捻動,像是一種無聲的自我安撫。那樣的動作,在旁人眼中或許微不足道,卻是他少數還能給自己的溫柔。
就在這一刻,他想起了冬陽。
他第一次看見冬陽,是在那片薄霧裡。落華澗的風尚未止息,水氣如細絹纏繞腳踝。風岫當時曾說過──他不久後就會遇見能與他同行的人。
當冬陽出現,他便知道,就是他了。
那人站在眼前,臉上微微發怔,一手還抓著背包的帶子。眼神清亮,像未經污染的早晨,嘴角彷彿正要說話,又突然停下,像想給這世界一個機會。
他太像夏澄了。
是那種對世界保持驚奇的目光,是那種乾淨得幾乎透明的心。
但也不一樣。
夏澄像風,來也急,走也快,從不回頭。她是讓人心疼的光。
而冬陽,是那種潛藏於深夜地底的微光──溫柔、緩慢、不張揚,但能照亮最暗的時候。
夏清低頭一笑,像是笑自己,又像笑命運的安排。笑容淺淺的,只在唇角劃過一道細線,未曾抵達眼底,卻讓他的臉在月下忽然柔和起來,像風過舊城,帶著一點遺憾,也帶著不言的溫存。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過於沉靜,像畫中的人物被歲月調淡了顏色,越望越遠,越看越想靠近。
這時風又輕輕吹了起來。
他抬起頭,看向北方。
風中,隱約有一股熟悉的氣息傳來──那是冬陽的氣息。
那種氣息,像剛洗過的棉布曬在陽光下,乾淨、柔軟,又有一點點未說出口的溫暖。
夢還沒醒,但他知道,該走了。
夏清站起身,拍去身上的灰,背起行囊,腳步輕而穩。
他的身影被月光拉長,走向北方的路,就像走進一首還沒唱完的歌。
他對自己說:
「不急。再往前幾步,說不定……就會遇見。」
那是他此刻唯一確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