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次了……」
走過生死關九次的清玄還沒有意識到,隨著一次又一次的面對死亡,自己畢生以來所累積的諸多執念,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剝落了。
少了這些雜亂多餘的念頭,當清玄再次睜開眼睛,感受著體內那臻至圓滿的力量時,連帶著靈台都同時清晰了起來,此刻的他心意方動,靈感便如羚羊掛角般,無跡可循地潛入腦海。「讓我看看,藏在濃霧後的到底是什麼。」
沒有任何猶豫,他不再試圖用結合了道法的內家拳術,去正面破開鬼影周遭的霧氣,而是將長期溫養於識海中的北斗七星內景,映入頭頂約七、八公尺之處,隨後緩緩走向對面鬼影。
鬼影的襲擊依然無比迅猛,可此時清玄的閃躲已較一開始時顯得游刃有餘,靈活騰挪之中,自有一種游魚避開溪流礁石的天然意境。而每一次閃躲,便會同時牽動頂上的七星閃爍,瞬間一道劍光精準地朝鬼魅體表的黑氣斬下。
這套北斗清霄劍陣,是他在一本古老的孤本中發現的。但一直以來都不得其意,直到某一次參與廟中舉行的燈儀法會時,看著旋繞向上的七星燈架,才忽然靈光一閃而領悟,只是苦於靈力難以盡情施展。
隨著鬼影的進攻不斷,陣中劍鳴亦如清亮的鶴唳般聲聲不絕,劍光宛如手術刀,精密而細緻地,劃開一層又一層冰冷黏膩的黑氣。隨著最厚一層黑氣被劃破,一時之間所有的陰濁如潮水般退去,不一會兒功夫就消散得一乾二淨。
失去了陰濁黑氣裹繞的鬼影,如今定睛一看,恰恰就是之前在神念感知中一閃而過的女孩形象。在最後一絲黑氣退去的同時,女孩的渾身力氣也彷彿被抽乾一般,咚的一聲,便重重摔在了地上,再也動彈不得,只剩下一張髒兮兮卻仍掩蓋不住精緻的小臉,用力地瞪著清玄。
清玄從虛空中截下一縷劍光,一個閉目深呼吸,將頭頂上的北斗收回識海之中後,手持劍光緩緩走向小女孩,邊道:「你別那樣看我,我雖然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
「但,那都不是我做的。」
「在魂飛魄散前,給你一個機會,跟我說你叫什麼名字,下次法會時幫你多寫一張牌位。」
小女孩沒有說話,只是圓睜著沒有眼白的雙眼,與他對視。
「結果是個不會說話的?」清玄將手中劍光「安放」在女孩上方幾乎就要貼身之處,警告道:「別亂動,動了你就直接沒了。」
隨後一道金色小人從清玄眉心處飛出,才一躍就鑽進了女孩眉心。
「不會說話,我不能自己看嗎?」
……
在一片被侵蝕得殘破不堪的女孩識海之中,清玄一邊向前走著,一邊隨手撥開一道又一道、充斥整個空間的情緒帷幕。正常來說,當一個人生起了強烈的情緒時,識海裡就會飄落一道像是紗幔的情緒帷幕,不同的顏色,就象徵了不同的情緒。
而當帷幕多到足以蓋住識海,就是理智被情緒給蒙蔽的時候。
譬如紅色代表憤怒、腥紅則是憤怒到極點的殺意;桃粉色代表情欲,如果帶上了暗沉則表示這份情欲轉化成了佔有欲。諸如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顏色,只是有些叫得出名、有些則叫不出來。
畢竟人的情緒,實在是太複雜了。
而一路走來,清玄伸手撥開的帷幕只有兩種顏色。分別是象徵憤怒的鮮紅,以及……
象徵悲傷的透明灰。
隨著最後一道灰色帷幕被撥開,清玄看到了一處尚稱穩定的回憶空間。
空間的盡頭,有一處廢棄的礦坑。
礦坑的入口處滿是因坍塌掉落的土石,看來是因為發生了重大礦災而廢棄的。而在許多又重又大的落石前面,有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道小小的身影沒有工具,就這麼在礦坑前用徒手不停的、死命地挖,好像有什麼非挖出不可的東西,被埋在裡面了。女孩的雙手十指早已被堅硬粗糙土石給磨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纖纖小手的樣子,但她只是一邊歇斯底里地哭喊,一邊繼續瘋狂地挖。
偏僻的礦坑前,與一個年紀還不足以上小學的孩子。
清玄站在不遠處的樹下默默看著,沒有出聲。在這個空間裡,他只是一道意念,並沒有辦法干涉任何運行。
不知道挖了多久,女孩終於耗盡力氣,又餓又渴的她這時才想起了要喝水,彷彿行屍走肉般地朝著一旁走去。清玄順著女孩的方向看去,目光盡頭彷彿有些人煙,是一處山裡的小村落。
但不知為何,女孩頓了頓,最終並沒有往村落走去,而是轉往另一邊雜草叢生的坡道,坡道下隱隱有溪流水聲。蹲在溪旁的女孩,沒有急著用那滿是血水跟化膿的手掌掬水,而是輕輕、緩緩地,在草地上側躺下來。
女孩這一躺,彷彿就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氣。只見她的呼吸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直至最後一口氣,伴著淚滴無聲地掉在草地上。
無人憐惜。
清玄看完了這段回憶,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過敏,忍不住鼻子稍微抽了抽。一轉身,就走入了另一方天地,是那座村落。
村落裡的主要聯外道路上,佈滿了女孩曾經的靈魂痕跡。比較久遠的痕跡出現時,往往還有一名男子,與一名女子,想必就是她的父母,這個時候她的笑意最盛。可到了某個時間段後,只剩下了女子與女孩,而女子的臉上也逐漸堆起了風霜與疲憊,可女孩還是洋溢著無憂的純真。
清玄繼續舉步,無論怎麼走都是同一條的街道上,最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女孩。她的臉上還有淚痕,茫然而無助地看著這些叔叔阿姨們。
圍觀的村民中,憐憫者有之,皺眉者有之,更多的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人。
一名叼著煙、挺著啤酒肚的平頭男子從一旁的民宅神壇裡走出來,開口說了些什麼,雖然隔著空間屏障,全都化成了無聲,可清玄依然福至心靈般地聽得懂:
「這個囝仔齁,剋世大(長輩)啦。」
男人指點江山般:「早就跟阿福嫂說過,伊不信,說林北在胡言亂語。」
「現在福仔剋死了,阿福嫂又遇到這種事情。」
「那個礦坑不處理齁,早晚還要出事情啦……」
男人還講了很多,但清玄沒有繼續聽下去的興致了,繼續往前走,還是一樣的街道。
村民們看到小女孩,已經沒有原本的憐憫或難過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淡淡的距離感。偶而有人拿些食物和水給她,也只敢放了就走。
清玄轉頭看去,原先舊舊髒髒的神壇,此時門楣上,已然掛上了嶄新的八仙綵。
有些刺眼。
生死關
不論學道修道,不可有貪生怕死之心。莊子所謂「攝精神而長生,忘精神而無生」。
長生之道,必忘生、無生,不生不滅,天地能役有形,不能役無形;能役有氣,不能役無氣;能役有心,不能役無心。無心則無氣,無氣則無形。
無心於生死,而生死不能累,既有求生之心,則形雖存而心先喪,生氣之苗已敗,死氣之根已栽,千邪百怪,紛紛擾擾,削磨精神。將生死二字置于度外,未死先學死,雖生不知生,只有「道」之一字,常掛胸前,否則貪生怕死,寸步難移妄想明道。
─《通關文》清·素樸散人劉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