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小道長就沒跟上來。」
城隍廟內,數名神情凝重的道人站在老道長身後,圍成了一個半月型,對面是垂頭喪氣的李正雄。
這趟動員上山,不但原先失蹤的隊員們連面都沒見到一個,還丟了一位帶路的小道長。唯一的好消息是,幸好還救回了一位失蹤民眾。可一消一長之下,整體而言並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行動。然而,救援時機仍不斷的在流逝中。
一名穿著襯衫、戴眼鏡,留著小鬍子,看來有些斯文的中年道人提議道:「老師,還是我帶幾位師弟再上去一趟?」
老道士搖了搖頭。
「我本來認為以你小師弟的修為,協助這個案子綽綽有餘了。」
「沒想到是我低估了對方。」
老道士抬頭看了眼身後的內壇,最靠內的香案上供著一塊祖師神位,上面用大大的書法字跡寫著「道法二門香火前傳口教歷代宗師神位」,神位前有十一盞亮著的斗燈。
斗燈均一如往常地散發光明,並無黯淡或者熄滅跡象。
尤其是最後一盞。
這也是他沒讓其他弟子急忙上山的最大憑恃。
「山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都還不清楚。」
「通己,我知道你很急,畢竟是你一手帶大的小師弟。」
「但在了解更多山上的狀況之前,我不贊成你們再貿然上山。」
名為通己的中年道人頓了一頓,正當還想說些什麼時,卻被忽然響起的電話鈴聲給打斷了。
「是嗎?好,我知道了。」
「會轉告老師,謝謝。」
掛上了電話的通寅轉過身來:「老師,是醫院打來的。」
「那名登山客醒了,但精神狀態好像不是很好。」
「我去看看。」通己抓起了桌上的車鑰匙便往外走去。
身後是自動跟上的李正雄。
「老師,您也要過去嗎?」另一名道士探身問道。
老道士看著香案上,那幾件自己已經多年不曾拿下來的法器,沒有回答。
───
「打擾了。」向來動作從容緩慢的通己來到了病房門前,這次他沒有敲門,便逕自朝內走去。
床上是疑惑中還帶著些萎靡的陳子謙。
「你們是……?」
「北區山難救助協會,我姓李。」李正雄把胸前的識別證亮了亮,本來想鞠躬打招呼的他硬生生停下了那股衝動。
通己瞥了一眼動作奇怪的李正雄,然後自顧自坐到了病床旁,熟練地幫陳子謙挽起了袖子,隨後將手指搭上了脈搏處,一邊掏出了一個手掌大的長型布囊。
「放輕鬆,你的脈象顯示驚嚇過度了。」
布囊攤開,裏頭是一整排整齊的銀針。通己手上的動作不停,行雲流水般地取針、下針。隨著一針又一針落下,陳子謙突然覺得胸口有種輕鬆的感覺,連帶思緒也清晰了不少。
「我幫你紮了幾個安神、增進記憶力的穴道」下完針的通己推了推眼鏡:「我們有同伴協助救難,落在了山上。」
「能跟我們說說那天你遇到了什麼嗎?」
「我們那天去露營……」陳子謙皺著眉回憶起那天的情況。
「……」
「後來聽到了一個很不舒服的女聲,在我耳邊嘻了一下,我當時嚇壞了。」
一旁的李正雄聽到這裡忍不住寒毛豎起。
「後來我就一直跑、一直跑。」
「在被那陣黑黑的霧氣淹沒之前,就只差那麼一下下。」
「我看到前面有座土地廟,小小的。」
通己與李正雄對看了一眼。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幻覺欸,還是我在作夢?」
「我看到土地公從神像裡面……呃、走了出來。」
「祂提著一根拐杖,就是有一顆龍頭那種拐杖,只走了兩步就站在了我旁邊。」
「祂讓我到廟旁躲好,那時候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反正就突然又爬得動了,趕快我就往廟旁死命爬過去。」
「我回過頭一看,土地公舉著拐杖正跟鋪天蓋地的黑霧抗衡,那個黑霧感覺好像快凝結成一個人臉一樣,有夠恐怖。」
「拐杖的龍頭發出光芒,土地公的鬍子整個飄起來,那個場面就像……就像……啊,甘道夫!」
李正雄歪了歪頭:「甘道夫?」
「你有看過魔戒嗎?」陳子謙轉頭問道。
李正雄搖頭。
「沒事你繼續說,我知道甘道夫。」通己搶在話題偏離以前打斷了關於魔戒的更多討論。
「喔好。」
「後來黑霧越來越重,漸漸地就蓋過了龍頭拐杖的光芒。」
陳子謙的話音漸漸低了下來。
「黑霧裡面,隱約好像有個小女孩。」
「明明看起來沒幾歲,但卻又偏偏給人一種……年紀很大的感覺,總之,就是一種很不舒服的違和感。」
「後來……後來……」陳子謙閉上眼睛回想,顯得有些吃力。
通己關心地道:「沒關係,你不要勉強。」
「沒事。」陳子謙一邊努力回憶,一邊把腦海中的畫面描述出來:「我看到一隻小手很輕、很慢地按在了那顆龍頭上面。」
「土地公好像震了一下,拐杖上的龍眼裏面頓時有紅色的東西流了出來……接著從龍頭開始,整根拐杖都變得黯淡,越來越暗,直到變成了漆黑的顏色。」
「土地公握著拐杖的左手、袖子、肩膀也慢慢地跟著變成了一種破敗的灰色,再逐漸轉變成越來越深的黑色。」
「這時候祂轉過頭來,已經、已經有半張臉變成了那個樣子!」
陳子謙的語氣有一絲絲發抖。
「祂感覺很困難地對著我念了一段古文,然後用還沒被黑色浸染到的右手丟了一塊東西給我。」
「我下意識就伸手接住了。」
「那……東西呢?」通己追問道。
陳子謙伸直了一手的中指與拇指,比劃了一下:「那塊東西大概這麼大,我感覺是個貴重的東西,就收到了外套的內袋裡。」
「我的外套……」已經換上病服的陳子謙,一陣尋找的目光停在了旁邊的衣架上。
李正雄說了聲不好意思,取過了外套,在兩人面前伸手進內袋裡翻找了一陣,隨後看向通己,搖了搖頭。
陳子謙疑惑道:「咦?我明明記得就是這樣放進去的,然後這樣,我還有壓了一下扣子。」一邊說著,他一邊示意般,把手伸向自己的胸口處。
「?」陳子謙頓了頓,然後眼睛逐漸瞪大。
「怎麼了?」通己關心道。
陳子謙的手慢慢從病服內拿了出來,在手掌上是一塊金色令牌。
令牌掏出來的同時,本來坐著的李正雄忽然站了起來,朝著陳子謙的方向微微鞠了個躬。通己一臉問號地看向李正雄,李正雄回直了身子,有點尷尬地抓了抓頭:「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時陳子謙將令牌轉了過來,原來令牌的頂部有個由「雨、漸、耳」三字組合而成的奇怪文字,底下則是四個篆體,寫著:
福德正神。
───
「讓我跟他講一下。」通己把手機視訊畫面裡的老道長轉向陳子謙。
「你好,我是城隍廟的住持道長。」
陳子謙有點急切地打斷了老道士:「道長,那這個牌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道士緩緩道:「那位福德正神救了你。」
「可是依你的描述看來,祂應該是在救了你以後,也被某種力量給侵蝕了,雖然按理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在被完全侵蝕以前,祂必須把神位交接,這是祂的職責。」
看著一臉茫然的陳子謙,老道士輕咳了一聲:「神位這個事情是這樣子的。」
「每當有德行、修為的人們死去,如果功果不夠直接升天,那麼當地的廟神就會依照生前的綜合得分,進行延攬或交接。」
「如果自己的轄境內,出了足以擔任廟神的後進,那是教化之功,是功德的一種。當然,你們所熟知的幫助信眾、指點疑惑、提攜修行之類的也算。」
「而廟神在攢夠了功德以後,也就可以選擇升為天神,或是重新降世為貴人、宗教導師等等,進而一邊修煉,一邊累積更多功果。」
「回到福德正神。每位土地公都有祂的轄境,守護轄境則是祂的天職。但每個廟神得到的香火與信仰並不相同,如何在有限的香火下,維持轄境的安定,就是功課。」
陳子謙忍不住發問道:「所以廟神……不是萬能的?」
「很可惜,不是。」老道士搖了搖頭,繼續道:「以山上的人口來說,香火是必然稱不上雄厚的。」
「本來在神位上慢慢熬,只要不出亂子,功果還是能夠慢慢累積。」
「可偏偏就遇到了這種超乎常理的事情,登山事件接二連三,光這點就難以對上神交代,如果連神位又一起丟了……」
陳子謙好奇:「那祂給我這塊牌子幹嘛?」
老道士嘿嘿笑了兩聲,接著道:「你記得祂最後對你說了什麼嗎?」
陳子謙面有難色道:「祂講了一串像文言文的東西,字跟字分開我聽得懂,合在一起就聽不懂了。」
「那你聽看看,是不是類似這樣。」老道士看著陳子謙的微笑有些複雜,只見他緩緩念道:「伏以……謹奏為……地脈震動、妖異橫生。」
「權請暫攝……以安境土。」
「臨危授受……擇取陽世弟子……暫攝神職,代行……調和地脈……維持境安。」
「伏乞城隍尊神、東嶽大帝……轉呈……暫解神籙。」
陳子謙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自己好歹也是出過社會上過班的人,這怎麼聽起來像在搞業務轉交啊?
「使代理者得……今移交神職令牌一方……冒瀆天威,不勝惶恐,待命之至。」手機中的老道士念完了古文,似笑非笑地看著陳子謙。
雖然老道士念的一大串文言文,他並不能全部聽懂,但現在處於安全的環境之下,加上又曾受過高等教育,要大致上能猜出字句中的意思,對陳子謙來說並不算太難。
「為什麼你知道?」陳子謙疑惑。
「這種東西都有個格式嘛。」老道士的語氣熟練得彷彿幹了一輩子的待退公務員。
「為什麼是我?」陳子謙閉上眼。
「現場還有其他人嗎?」老道士反問。
「可以不要嗎?」陳子謙嘆氣。
「你有答應嗎?」老道士再反問。
陳子謙忽然睜開眼,趕忙認真回想當時的細節。
土地公念那一串文字念得飛快,就像投資一定有風險股票理財有賺有賠申購前應詳閱公開說明書一樣,只是念到最後,就在那個黑霧要蓋過祂的身影之前。
土地公對著自己點了點頭,而自己下意識地就……。
「啊靠!」陳子謙掩面:「我以為那是打招呼的一種。」
手機不知何時已經換成李正雄幫忙拿著,只見畫面中的老道士,以及病床旁的通己道人紛紛站起了身,一邊用著一種要快不快、要慢不慢,總之令人開心不起來的節奏開始鼓掌,一邊笑笑道:「恭喜呀,恭喜!」
「土地神……代理!」
「那為什麼我後來沒事?」問號快從腦袋滿出來的陳子謙追問道。
「那個有點複雜」老道士淡淡道:「等你來廟裡上進度衝刺班再說。」
「我沒履行職責……會怎樣?」陳子謙有些僥倖地問。
老道士從一旁的書櫃中翻找了一會,抽出了一本經書,陳子謙隱約瞥見封面上寫著女什麼什麼律。
老道士慢悠悠地翻找了會,喔了一聲。
「在這裡,我看看喔。」
「諸正神不能守境土……嗯……」
「怎樣齁?」陳子謙有點緊張。
「如果道士前往協助而不同力追捉者,針决。」
「什麼是針決?」
「用針插到死吧,我也沒見過,不太清楚。」
「……然後呢?」
「流七千里。至於是地表上的七千里,還是地表往下數七千里,就不好說。」老道士輕輕闔上經書,放回書櫃之內。
「我什麼都不會是能怎麼協助啦……」陳子謙一臉無奈。
畫面裡的老道士直勾勾地看著他,不說話。
「Ok,Fine,我知道了,等我去上進度衝刺班。」陳子謙投降。
「通己,我有話跟你說。」老道士的聲音從畫面中傳來。
通己接過手機,關掉了擴音,一邊往門外走去。
病房內剩下李正雄與陳子謙無言對看。
只見李正雄表情怪異。
最終還是沒忍住,又拜了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