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樣......」
「我們已經派出了兩隊搜救隊,但都在入山之後就失聯了。」
北區山難搜助協會大隊長李正雄、警察局局長室秘書張致遠一起坐在古色古香的道士團辦公室內,辦公室外就是城隍廟正殿與香煙裊裊的香爐,對話間時不時傳來道士為信眾收驚的唱韵。才50出頭歲的李正雄曾經是部隊教官,專長是山地作戰野外求生,在服役年限期滿退役之後就加入了搜助協會繼續貢獻所長,參與過多次重大山難救援行動,是業界公認的頂尖搜救專家。
可如今這名頂尖專家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茶盤,好像有點恍神。
「山上的大霧一直不散」
「直升機、空拍機都進不去。為了搜救我們勉強送了兩批人進去,其中不乏經驗豐富的隊員跟熟悉當地的居民。」
素來給人果敢印象的李正雄,此時仍露出了掩不住的焦慮與疲態。為了這兩梯搜救隊的事情,這幾天來他就沒真正地睡著過。
人是送進去了,可第一梯隊伍才過了當地老街收訊就明顯變差,緊接著失去聯繫。
第二梯的部分更玄,明明當時正在通訊中,感覺狀況不太對勁的小隊長也表明了他準備先退回隧道口集合點再進行匯報。
然後就突然沒聲音了。
「就突然沒聲音了?」
坐在兩人對面的老道人一邊聽著事情經過,一邊端起徒弟斟上的茶呷了一口,本來就多皺紋的臉上更是溝壑明顯。
看起來精明幹練的年輕秘書問道:「道長這邊怎麼看?」
其實年輕的他心裡是不太信這些的,山難這種事情年年有,說白了不外乎就是氣候不佳、地形不熟、訓練不足等幾種因素造成,何至於這麼大驚小怪?要不是長官讓他陪著搜助協會過來廟裡一趟,他個人是絕不可能把解決辦法寄託於虛無飄渺的迷信之上。
「這幾天的霧氣,很不尋常。」
老道長放下茶杯,目光穿過廟門,望向遠處的山區。
他的聲音低沉,彷彿在回憶什麼。
「那山區確實容易起霧,但我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霧氣能壟罩這麼多天不散。」
他頓了頓,手指輕輕敲擊桌面,發出細微的聲響。
「上一次有這種狀況,還是在我小的時候。那時山裡發生了一場嚴重的礦災,死了不少人,霧氣整整籠罩了七天,直到最後一具屍體被找到,才漸漸散去。」
他的眼神變得深邃,聲音也壓得更低。
「聽去招魂的長輩說,那霧氣裡,全都是冤魂的哭聲。」
張致遠愣了一下:「冤魂?」
老道長點了點頭:「是的,冤魂。」
「也可能是怨氣,不過兩者本就相通。」
「人心不甘,因冤生怨,是有可能造成地區天候異常的,這在古代有很多記載,譬如有冤案,然後導致在不該下雪的季節下起了雪。」
張致遠拿起公事包內的平板電腦,他低頭查閱了一會,疑惑道:「可這一帶近六個月沒有重大刑案的紀錄啊。」
老道長無奈地聳了聳肩,在還沒進入確認之前,誰敢斷言是怎麼一回事呢?
沉吟了會,老道長突然道:「通寅。」
一旁負責沏茶的弟子幾乎是同一時間抬起頭來。
「讓你清玄師弟到隧道口找……」老道長頓了頓,向兩位客人看了一眼。
李正雄看了張致遠一眼,發現張致遠也眼睜睜地看著他,彷彿突然醒覺,趕忙應道:「找我。」
老道長點頭:「找李大隊長,看看有沒有地方能夠幫上忙的。」
「讓他東西帶齊,自己注意點。」
「兩位,請問集合點的隊員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李正雄趕忙道:「第三梯搜救隊一大早就在待命了,隨時可以進山。」
老道長回過身,從一旁的書桌抽屜裡取出了一疊平安符,遞給了李正雄:「讓隊員們一人帶一張,是加蓋了城隍爺大印的。」
「現在山裡的情況還沒有辦法確定,能進到多遠就多遠,不要貪功冒進。」
「安全第一。」
「好,事不宜遲。」李正雄接過平安符並道謝後,隨即往集合點趕去。
張致遠見李正雄離開,也輕輕將茶杯反扣於茶盤上,跟著起身離去。
老道長看著兩人走出辦公室的身影,輕輕吩咐道:「通寅,去我們群組裡喊一下。」
「讓你那些師兄弟有空的都先回來。」
「我總覺得」老道長望著山區的方向,表情有些複雜:「有種不祥的味道。」
李正雄看著眼前不遠處,那名叫做清玄的年輕道士。身形傾長的他帶著鴨舌帽、揹著後背包,身著一件長T-Shirt,胸前還印著「便衣道士」四個大大的幾何字體。一路上走走停停的,那種輕鬆神情彷彿是來郊遊。
看得他隱隱有些煩躁。
前兩梯進入山中霧氣的隊員裡不乏與他相識多年的老戰友,他是真的焦急,也因此他才會以大隊長的身分,主動擔任起第三梯的領隊。
隊伍仍在前進著。
自從經過了隧道後,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陣令人壓抑的濃霧。隨著逐漸往前移動,霧氣也有越來越實質化的傾向。
一行人一邊前進,一邊留意著通訊設備的訊號,直到經過了一條狹窄的老街,眾人的手機上終於顯示出「沒有服務」。
這條老街他是熟悉的,在他年輕時這裡還是一處著名的旅遊景點。曾幾何時,這裡似乎就漸漸地失去了熱度,商家與居民都陸續外移,到如今只剩下極少數搬不走的老人家繼續守在這。而原本滿街的小吃,到如今也只剩下老街口唯一一家的咖啡店。
咖啡店今天沒開,店門口的路旁還停著那三名露營客的自用車。
「大家!停一下下。」
一行人即將走出老街的當口,清玄忽然喊住了眾人。
「前面的霧開始有點不乾淨。」
清玄看著十餘米外的霧氣,其中漂浮著無數的黑色顆粒。他不確定其他人看不看得見,但按理說沒有經過內煉的肉眼應該接收不到這種顏色。
這是怨氣的顏色。
清玄在後背包裡摸了摸,又是一疊符紙,微笑道:「這是……呵呵,空氣清淨符,麻煩李隊長幫我發給大家吧。」
李正雄沒有理他有點令人尷尬的幽默,接過了那疊黃色符紙,只見上面隱約有個墨水寫成的「淨」字,其餘的線條則是有看沒有懂。但隨著符紙接觸空氣,上面的淨字似乎有種開始模糊的跡象。
清玄看了看留在自己手中的一張清淨符,微微咋舌道:「我知道這裡不是很乾淨,但沒想到這麼不乾淨。」
「李隊長,我們前進的速度從現在開始要加速了。我這裡的符紙夠讓所有人更換三輪。」
李正雄微微警惕地問道:「三輪之後……會怎麼樣?」
他想到了陷在霧中的隊員們。
「心神明淨則清醒。」
清玄吁了口氣:「心神濁染則迷亂。」
「至於會怎樣迷、會迷得多嚴重,那就看個人的修養與造化。」
李正雄點了點頭,這樣講他大概就可以理解了。
不就是山裡常聽說的魔神仔迷惑人類事件嗎?
這時清玄彷彿心有感應地轉頭說道:「不是魔神仔這麼簡單,可能是更不妙的東西。」
「李隊長,一般來這一帶露營的人會怎麼走?」
李正雄想都沒想就脫口道:「從這裡繼續往前走會有一段產業道路。沿著產業道路走大概十五、六公里,右邊會有座小橋,過了橋繼續走,到了離溪邊最近的地方就可以下去到溪邊,一般都是在那塊溪邊的空地上露營。」
「但產業道路沿路的路況不是很好,另一邊就是山谷,柵欄常常有車禍損壞的狀況。尤其霧這麼大,即使沿著路走也要注意,別不小心滑下去。」
一名隊員拿出了攜帶式聚光燈向前一照,能見度竟不足五公尺。
李正雄看了清玄一眼,心想這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快的能見度。
只見清玄逕直走到了隊伍最前方,右手劍指在左手掌中迅速書寫,一邊輕念:「丹心照天,靈光萬千。」
隨著他左手掌握緊後向前一放,只見那隊員的照明燈光頓時破開朦朧,足足延伸到將近二十米開外。
「走吧。」
年輕的道人咧嘴笑了笑。
奇怪,老師教的這個基礎靈光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力了?
清玄邊走邊仔細地感受著自己手掌上的波動。
一種叫做氣的波動。
自己從開始煉氣到可以感受到氣,足足花了三年的時間。
說是眾師兄弟中開竅最慢的人也不為過。
可今天手掌中的那股細微顫動,卻幾乎是平常的一倍之多,而且「口徑」似乎還在一絲一縷地增加中,這又是怎麼回事?
在清玄的心神沉浸於內觀中的同時,一行人前進的速度也獲得了大大地提升,不到一個小時之內,隊伍就已經推進到原本預定路線的一半有餘。
「隊長你看!」
一聲隊員的驚呼傳來,眾人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是一座半身高的土地廟,廟旁有一處本該放著石桌椅供人休息泡茶的小空地。
如今那組石桌椅亂糟糟地散亂在土地廟四周,上面滿是怵目驚心的裂痕,彷彿被人用鈍器狠狠砸過一般。連土地廟的屋瓦也破損了大半。
而空地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
李正雄倒吸一口氣:「是陳子謙!」
所有失蹤者的照片跟資料他早已倒背如流,一眼就認出眼前倒地的男性是最早失蹤的三人之一。
隊員們紛紛趕上前去,展開行動擔架的、觀察生命跡象的,所有人各就各位自發地忙碌了起來。
「隊長,傷者意識昏迷,但還有呼吸心跳。」
「體溫35度C,第一級失溫。」
沒有擠進忙著照護傷者的人群,清玄知道自己靠過去也不會做得比這些隊員們更好,讓出動線的他轉身走近受損的土地廟。
「代誌……大條。」
清玄看著只剩半邊的土地公金身震驚不已。本應掛在廟簷的吊掛小香爐,此刻被挑釁至極地倒扣在神像頭上,香灰灑得到處都是。
只剩半張臉的金身看起來似哭非哭,不知道職司守境的祂倒底經歷了什麼。
就連金身中的一點神光也已完全消失不見。
這得趕快回去跟老師說,山上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失控了。
清玄一邊想著到底是什麼力量可以把具有神位的土地神重創成這樣,一邊止不住地流冷汗。
這時一名隊員氣喘吁吁地朝李正雄跑了過去。
「隊、隊長,前面的小橋上……」隊員好像有點嚇到,說話都不俐落。
李正雄皺眉道:「老吳你喘口氣,好好說。」
名叫老吳的隊員哭喪著臉:「橋上排著一整排銀紙……」
清玄聞言愣了一下,今天入山以來,被塞進腦袋的資訊實在有些太多了。
銀紙是台灣習俗中,付給亡者或是鬼魂使用的紙錢。一般遇到山難搜救,搜救隊為了給「魔神仔」一些甜頭,都會隨身攜帶幾疊銀紙沿路壓在路旁,除了賄賂的意思,也有迷路時當做回頭標記的作用。
而現在,前兩梯搜救隊沿路疊放的銀紙,被整整齊齊地在通往露營地的小橋上擺放成一個橫列。
這什麼意思?
李正雄身子有些發軟,聲音顫抖道:「有人的意思是,祂不要錢。」
「祂要……那些人!」
李正雄的話音剛落,霧氣中忽然傳出一聲雖然輕微,但卻猶如就在耳邊的女聲:
「嘻。」
眾人心神大亂,頓時如墜冰窖!
「敕!丹心照天,靈光萬千!」清玄第一時間運起咒語:「護體引路,萬劫不遷!」
眾人來時的路上霧氣頓時一薄,一條發著微光的道路凌空平鋪而出。
「還不快走!」
清玄手上不停,從背包中拿起了碗筷與水瓶,將碗置於地上後,把一雙紅筷橫放於碗上,一邊朝碗中注水一邊誦道:「四大開朗、天地為常,玄水澡穢、辟除不祥──」
「走,都快走。」李正雄讓擔起陳子謙的兩名隊員在前,其餘人在後,自己則與清玄殿後。一行人迅速沿著原路狂奔。
「清玄,你──」李正雄回頭一叫,就在那個當下,他看到了一幅令他終身難忘的畫面:
以清玄身前地上的那只碗為中心,彷彿憑空橫亙出了一條大河,河流擾得一整條霧氣都隨之擺動。在「河」的那端,有道令人光看上一眼就會全身發寒的矮小黑影,即使看不真切,但李正雄心裡卻清楚地知道祂正惡狠狠地瞪視著自己這一方。
而在「河」的這一端,清玄渾身衣袖猶如有清風鼓盪,就連頭上的髮髻細毛都飄浮而起,清玄望向祂的神情肅穆,右手揮出了替自己開路的一掌。
左手則朝著對方直直伸去。
對著那張黑乎乎的臉,比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國際手勢。
清玄的中指指端隱有金光燦爛。
而「河」對岸的那道黑影竟被震攝得一時之間闖不過來。
清玄的聲音傳入耳中:「走,我跟得上。」
「年輕人真他媽好樣的。」驚嘆無比的李正雄腳下不停,把當年的體能紀錄打破再打破,朝著來路拔腿而去。
「志心皈命先天主將,一炁神君都天紏罰大靈官」
─《王靈官寶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