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日期:2025-5-28
烏犬劇場在繼去年的戰爭首部曲《神去不了的世界》之後,今年要推出《你說的我不相信》,6/20-6/22在臺灣大學藝文中心遊心劇場演出。題材很「硬」也很冷門,是封存了38年的金門三七事件,烏犬劇場藝術總監暨導演彭子玲說,希望藉由劇場的魔法,打開一個能夠溝通、質問、辯論的空間。
好奇台灣人為什麼普遍對戰爭無感?
蓉:剛剛就還沒錄的時候就問子玲,為什麼當初想要做戰爭,而且一開始是說三部曲。
玲:哎呦喂啊對啊。
蓉:也太勇敢了吧,光做一齣跟戰爭有關,就已經是很大的一個任務。
玲:哎呦,真的是。其實一開始是因為臺海關係緊張。那我跟我的老公少君,也就是烏犬劇團的團長,他也是編劇,因為我們都是我們都一起工作的。我們其實一直在想說,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是做關於臺灣的故事,而且我們每一個劇都是原創劇本。那我們就在想說,我們兩個真的是每天都會看很多的新聞,我們會討論新聞,然後我們也會討論整個局勢啊等等。討論討論都覺得,哇,現在這個局勢、這種狀況,其實心裡好不安喔。
蓉:欸,其實不見得因為你們是創作人對不對?你們本來就是會很關心的?
玲:我們本來就很關心,就像那個時候那個烏俄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啊,我們也是非常密集的在follow。那我們還有參與一個電視節目跟這個有關係的,那就一直在關心這件事情。我覺得不只是關心耶,是會覺得那我們的未來會怎麼樣呢?因為我們有一個七歲的小孩,我們的家人也都在臺灣,對我們來說,我們就是會一直在臺灣,我們不會要走的,那現在這個局勢,我們要怎麼去思考這件事。還有身為一個藝術人,我們可以為這件事情做什麼?就從那時候就開始在想,戰爭對臺灣來說,現在我覺得比較顯學了啦,比較多人好好的在討論,還有面對現在的局勢。在我們一部曲之前的時候,其實有很多人都會說,都不覺得戰爭是真實的事情,都會覺得,啊,那個也太嚴重啦,想太多了這樣。
所以那時候我們就在想說,為什麼臺灣人普遍對戰爭這麼的無感?可是戰爭明明就離我們超級靠近的,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們是不是一起來看一下臺灣過去經歷過的戰爭,那這些戰爭又留下什麼?是不是留下東西很少或是不真實,所以對我們來說,戰爭才這麼的無感?我們是從這個提問開始的。
金門三七事件 封存38年
蓉:去年的《神去不了的世界》是主要是從臺籍日本兵,就是二戰時期,臺籍日本兵其實這些年蠻常會聽到,就算大家沒有很熟悉這一段的歷史,可是可能多少會有一點點的印象。可是這次你們要做的三七事件,應該很多人聽都沒聽過。
玲:真的很多人沒聽過。我覺得,回顧一下臺籍日本兵的事,我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我們那個時候在推出《神去不了的世界》的時候,《聽海湧》還沒有播出,後來很多人都說,哇,超讚啊,我也超愛《聽海湧》。還有一個很有名的紀錄片叫《由島至島》,它也在講跟這個時期有關係的臺籍日本兵的事情,那時候上映沒有太久,那時候還沒有像現在有這麼多人在宣傳這件事情。所以我們剛開始推出來說一樣是很辛苦的,我們甚至有跟那些教授在問臺灣有沒有相關的紀念碑啊等等的,就發現說,欸,我們查的資料跟我們知道的東西也沒有相去甚遠了,也就是說它是一個超級不是顯學的,但是它其實對臺灣超級重要。
就是有一代的人,他們經歷過這件事情,而且大家想二戰的時候,本來我們是日治時代日據時代,那臺籍日本兵他們這一些參與過太平洋戰爭的人回來,馬上就經歷戒嚴,那戒嚴的那個時候的國民黨政府,他們當然最忌諱說,欸,你有沒有幫日本人服務過?所以就又不能說。那就是噤聲那麼多年,可是你對你親密的家人或對你的下一代不能說的祕密,它都會隱藏在……你情感就很難流動啦,所以這個我覺得對於大家一代跟一代之間的隔閡,其實有造成超級大的影響。那我們告訴自己,也就是說看那個時候臺籍日本兵,我們演出完之後,然後有超級棒的《聽海湧》、紀錄片,這些有很多人開始討論,越來越多人在討論這件事。
那我們這次要做的是「三七事件」,這個事件也是戒嚴的時候發生的,封存了38年,也是因為戒嚴都沒有被解密,現在好像也不是那麼多人談。但是我們其實也知道,我覺得有一個共時性喔,其實實三七事件已經有在籌劃,好像也進入拍攝,有紀錄片,可能要出來了。還有其他,譬如說劉吉雄導演,他也在講那個時期的澎湖難民營,這都大家超級陌生的事。不過呢,我覺得臺灣在看戰爭,再看自己跟國際的關係,我覺得遲早會談到三七事件,遲早會變成顯學。
而且我們合理的懷疑三七事件哪,這個事情等下再跟大家分享,這個事件應該會是我們戒嚴的一個很重要的,促成戒嚴一個很重要的事件。我覺得合理的懷疑還有什麼十信案啊,這講起來非常的複雜,但是三七事件那個時候其實是有震驚國際的,但是被我們國內壓下來。
三七事件其實如果要很粗暴的講,是可以兩句話講完的。它是在西元1987年的3月7號,那個時候我們在戒嚴,戒嚴的原因就是我們在抗共產黨嘛。那在金門它是最前線,那個時候呢,就一直都有越南的難民船,因為那是越戰完十年之後,但是難民不會說你在十年之後就沒有難民了,他們會輾轉到不同的國家。那就來了一艘船,他們已經去過中國大陸,那他們沒有辦法,他們不被共產黨接受,在那裡過得仍然非常非常的辛苦,所以他們又坐著難民船,本來從越南逃離到了中國,再從中國到香港,又被香港趕出來,所以這艘難民船就輾轉的漂流到了我們金門的最前線。
那個時候的金門呢,它是一個張力很大的時期,我們內部就是說我們要抵抗共產黨。大家不知道有沒有聽過水鬼,有人會潛上岸,然後把我們弟兄的頭割掉或者帶一個耳朵這樣回去的。那個時候雙方確實有在這個張力底下,已經可以是比較是末期了吧。那個時候其實就有下令說,因為共產黨據說他們會用難民戰,就是他們明明就是一船的士兵,假裝成難民,那你如果稍微的心軟就非常的危險。那個時候確實軍中有這樣子的事情發生過,其實我軍也有誤殺過難民,以為是軍人結果殺的是一般人,但那件事情有可能就是屍體就埋一埋。
那我剛剛說三七事件這艘船,它船上有二十個人,人很多,而且也有孕婦、有五歲的小孩、有三歲的小孩、有一歲的小孩,所以這整船他看起來就是難民,但那個時候我國的國軍在那個高張力的狀態底下,那個時候已經到說來就得格殺勿論。因為那個時候在金門的那個區域的比較高官職的軍官,他是比較是武的,他不是文的,所以他下的軍令就比較嚴,所以大家都在那個很害怕的狀態下,我們的國軍,就射殺了那一整船的難民。人家的頭啊,手啊腳啊,都身首異處。
他們慌慌亂亂的把這些身體拼起來算一算,好像是十九個人到二十個人,實際上是多少,有別的說法,但是是把他的頭拼這個人的腳,這個人腳拼這個人的胸口,這樣子來的,那這些屍體埋在沙灘下風一吹,手又跑出來了,一個野狗來,又把腳叼走了,然後最後就把這些遺體都封到水泥牆裡面,一直到今天。
那其實人家的家屬啊,他的後裔有來過臺灣開好幾次記者會,兩次到三次。他們記者會就有講說,拜託幫我找到我家人的屍骨,我不是來算是非的,我是來要求和解跟真相,也拜託把他們的東西還給我。但是沒有,我們沒有還給人家,我們只表達遺憾。就這樣。
回看當初的劇本 有點幼稚 沒有自覺
蓉:那當初你們是從哪裡知道的呢?
玲:我們本來也不知道三七事件,我們一直到去年,其實我們現在這個劇本哦,去年已經有辦過一個很小型的讀劇,那個時候劇本完全不是長這樣。那時候在討論所謂新住民,這個名詞也是可以討論的事情啊。越南的新住民,然後一直回到越戰的時候,臺灣跟越戰的關係,那個時候劇本是這樣的。不過那個時候就因為找了一些,真的是南越的朋友,有的是作家,有的是非常了解東南亞的朋友,就有來聽,然後大家就做了超級熱烈的討論。
我們那時候就驚覺一件事,覺得耶,其實有件事離我們更近了,那為什麼我們沒有討論呢?其實就是三七事件。我們知道的原因其實是,讀劇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件事,但那時候沒有把目光放在這裡,而是在讀劇的時候收到了很多熱烈的回饋之後,我們真的是很深的在反思自己啦,就覺得我們寫了那個劇本,我們要談所謂的越南難民,要談新住民,那我們又真的知道,身為臺灣的我們有沒有在戴著有色眼鏡,這包括對我們自己跟越南、對國際的歷史,不是那麼了解的狀況,我們是怎麼看他國的人,還有看臺灣跟國際發生過的戰爭,我覺得都沒有很強烈的體感,跟好好的去思考臺灣在國際上的位置。所以我覺得寫出來的東西,現在再回看會覺得有點幼稚,其實是幼稚的,是一個沒有自覺的作品,但那個過程一定要經歷。
那個讀劇完之後,我們就想起了三七事件,我們也想到了澎湖難民營,因為就有人跟我們講說,劉吉雄導演他開始在做澎湖難民營的這件事,我們就去跟導演好好的聊。跟很多人聊完之後,我們才決定說,這個本來沒有進入我們的主視覺的這個三七事件,其實是更重要的事情。這個三七事件我們如果我們好好的面對它,它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究竟在臺灣人的眼光裡,它是怎麼一回事?
一直在想 「真相與和解」是什麼意思
蓉:哇,這麼沉重的歷史,它畢竟不是拍紀錄片,你們會用藝術手法去把它轉化。可是,這種歷史要怎麼去挑我要說什麼,然後要用什麼觀點說,這個超難的耶。
玲:超級難。我跟我老公嘛,舊編劇,我們一開始要講三七事件,我們讀了……2022年的時候,不是說一直封存了38年都沒有解密嗎?2022年監察院終於出了一本相對完整的報告。當然監察院那份報告可能有它的背後的一個意識啦,我覺得大家也可以參考,網路上都可以下載哦。就那個厚厚的那個報告,我們兩個就是反覆看,反覆看,然後又上網去PTT啦,然後去一些比較暗網的地方,去聽人家講1987年當兵的時候金門的狀態。然後也讀了很多關於譬如說越戰的時候的越南跟中國,還有臺灣,其實跟臺灣有關係,蔣中正跟越戰也是有關係的,然後跟我們退出聯合國那都有關係,所以真是超級大量的閱讀。
那好不容易,這個劇本寫出來,我們也改了很多版,現在好像第七版吧,也帶著演員一起大量的閱讀,然後來看我們要探討的焦點。我們想要的,就是我一直在想的,那個家屬,他在記者會上面,他們後面有貼了一個,他們的輸出的文字,他們說我們要的是真相與和解。其實這一張我有印出來,一直放在我的導演桌,貼著,我每天要開始工作,做導演功課,我就會再看一次那個照片。我一直在想,真相跟和解,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於這些家屬來說。
它可能不是字面的,它可能是一個對話的可能。至少我們有一個對話的可能。不是那麼快,只有是非,我們都會恨,若是我我會,我一定會很恨。我一定會覺得,你們都可以不用再聊這件事了嗎?你們都可以不用再談了嗎?但我要談啊,我沒有過去,我要談。所以我們在這個劇中就是藉由,其實劇場就是魔法,我們藉由魔法,我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那個事發現場,然後我們打開一個空間是雙方都能夠說話、質問,或者是辯論等等的空間,大概劇本的結構最重要的是這件事情。
蓉:光是看書面資料應該不夠對不對?你們是不是還跑去越南?
玲:對對對對。它稍微有點意外啦,因為那時候家族旅遊他們就選了北越。最近好多臺灣人喜歡跑到越南玩,我其實要去的時候我還想,我沒有很開心耶。那個不開心是覺得我現在要身為一個觀光客去到那裡……
蓉:喔,你們不是為了田調去那邊的?
玲:本來會沒有錢……很想去啦,真的很想去,因為北越、中越、南越他們對待越戰是完全不一樣的觀點。那因為跟著家人,家人就哎呀你們每次都不出來玩,幫你出一點,然後就,好啦謝謝啦,才有機會去。但是那個去我覺得我是充滿了罪惡感的。因為我身為一個觀光客,我又知道三七事件(蓉:覺得角色很混淆?),角色很混淆,對啊,然後到那邊當然就是吃啊住啊,都有人幫你安排好了嘛,然後人家導遊也是把你當作客人嘛,我總覺得渾身疙瘩不太對勁。
蓉:那導遊有變你們田調對象嗎?應該沒有什麼機會?
玲:我覺得我們這個東西要問出口也很難(蓉:那個情境也不適合),對啊對啊(蓉:大家就是出來玩的,突然問了一個跟越戰有關的事,很開不了口。),那很刻板印象嘛。但我覺得我確實蠻衝擊的耶,因為導遊我們一上車,導遊跟我們講的第一句話就是,1975年我們是戰勝了美國,也戰勝了中國,也戰勝了法國的獨立國家,他就這樣說。這個觀點我沒有想過,因為他們以前被法國殖民嘛,好複雜啦,那越戰也有美國人來在他們土地上撒落葉劑啊,一直到現在,那個化學藥劑在他們的土地裡都還會長出畸形的食物,人吃了以後也會生出畸形兒。他們現在是一個共產國家,所以那一切都超級複雜的狀態,我其實沒有特別去想過,原來在他們黨國一體的國內,他們會這樣描述自己,因為在臺灣的南越朋友完全不是這樣描述越戰的,所以蠻shock的,而且包括去看到了胡志明,他們的國父的陵寢是每年都要打防腐針,是俄羅斯來幫他們打的,然後讓他可以這樣子,讓大家可以繼續的仰望他們的國父。我覺得這整個邏輯,是一個對我來說蠻衝擊的。
不成熟的作品被罵 才看得到自己
蓉:你說一開始你們寫的那個版本,後來看起來是不夠成熟,可是越知道越多,應該也會更不知道怎麼下手吧?
玲:會呢,真的是會。我印象很深刻一件事情就是,我們那個時候有南越的一個作家朋友有在,後還有燦爛時光書店,現在收起來了,的老板張正,他也有來,我們邀請他們來,另外一個也是南越的朋友。我們的那個劇本真的很不成熟啊,我們也是硬著頭皮就是要念給大家聽,因為我們覺得就算不成熟,那也就來罵一罵,不然我們也看不到自己。那個是我們蠻自以為的一種情懷,講越戰有人經過這樣子的痛苦,然後現在他的後代來到了臺灣,那臺灣了不了解人家過去有這樣的經過,大概這樣喔。那當然戲就是大家,我們有一些愛情戲啦,傻白甜的東西啦,然後大家也會笑,也覺得很浪漫啦等等。但如果你真的認真的看待臺灣跟越南還有戰後的整個關係的話,我現在想起來那個劇本我覺得臉紅,我會覺得很丟臉。
那個真正丟臉的地方在於,我們有一個南越的朋友,他就真的蠻嚴厲的說,你們到底為什麼想要寫我們越南的事,這關你們什麼事?說真的,你關心什麼?被這樣子一問,我們也不能再耍嘴皮子了,真的是不能夠,但就算我剛剛講的種種原因,因為他在問那句話的時候是要問到我們要最誠實的面對嘛。然後我們答不出來,那個答不出來,不是沒有答案,而是,這個不是真的答案。
然後他就說,你們承認吧,就是因為共產黨不是嗎?他的意思是說,我們在對抗共產黨,你們也在對抗共產黨(蓉:但你們拿我們當幌子是不是?),他的意思是這樣。因為有的朋友他是在共產黨統一了整個越南之後離開越南的,那對有的人來說,那個心情可能跟離開香港的朋友感受是,我不能說類似啦,但是他們可能有可以參照的,他們就離開家鄉了,他們不要待在那樣的地方,然後就來到臺灣生活。他說你們真的很想談你們……,對,你把我當作擋箭牌。你因為臺海戰爭,你因為共產黨,所以你很想要討論這件事情,你是藉由我們,你覺得你可以再看到你自己。然後我們就說沒有沒有,越共跟中共是不一樣的,然後我們那個朋友就看著我們的眼睛說,一樣。我們就……,我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
抽取四個角色 呈現歷史事件中的不同角度
蓉:我好像以前寫採訪稿也是這樣,我以為我要各個面向都問到,可是問到那麼多面向以後我反而不知道我要怎麼寫?因為太多視角,用誰的視角為主?甚至新聞只是很物理上的分配那個時間,我覺得都很困難耶。做完這些功課,少君他的寫法是,他已經有畫面在腦中,還是他還是先比較文字化的寫出來,最後要怎麼呈現就丟給你去處理?
玲:他的做法是,他在這個世界裡面抽取出了四個角色,有一個是官階比較高的軍官,然後有一個是義務役,義務役就是他本來是來金門過個水的,但卻捲入這個事件。那官階比較高的他就是已經在前線非常久了,在前線的那整個氛圍啊,國家要他相信什麼,已經像樹長了根一樣的。那這個義務役呢,他又是同時有個法師的身分,這個完全跟演員有關,因為這個演員身上就帶著這個文化進來,所以他進來以後,我們才把這個角色轉成這樣,這個會是中間的一個很重要的可以打開時空的結界,的其中的一道橋。
那也有兩個難民的角色,有一個是孕婦,也就是其實在監察院報告讀得到的,第一個上岸的孕婦。另外一個是比較接近我們虛構的角色,就是難民船上的另外一個比較年輕的女性。我們想要透過這四個不同的角度來把這件事情拼起來。這個事情有事實存在,但是呢,也有心理線存在。如果你就主觀來說,這四個人來說可能是四個不一樣的故事,可是合起來它又同在一個事實裡面。所以少君寫的時候就這樣寫的。
我覺得最好玩的事情是,我覺得只有劇場可以做到,它在同一個時空裡面,我們會把某一刻放大,然後我們也會,我們也可以,一轉身進入寫實的狀態,我們也可以突然進到某一個人的心理的狀態,那當然我的工作就是要把這些處理得深入淺出,讓大家全部都無痛的都可以跟得上。
台灣不也是個難民之島?
蓉:最有趣就是很複雜的歷史,可是你們有一些虛構的角色,他可能也有一些虛構的經歷,可是他某種程度都可以對應到真實,他不用完全copy這個人。那在形式上你怎麼選擇?
玲:我們在形式上喔,我們這次的舞臺啊,其實有一個很強烈的,我們的意見,不知道舞臺可不可以爆雷喔。這個舞臺我們強烈的意見就是這樣,其實我不知道大家怎麼看,大家聽到這個說法會不會被冒犯,但大家姑且聽之。我們客家人呢,也不是一開始臺灣開天闢地,我們就在這的嘛,我們也是渡過黑水溝來的嘛,也是挺像難民的嘛。所有來到臺灣的我們要渡過黑水溝來到這個島嶼,然後慢慢的生根,我們都是在不同的年分過來的。
其實就我的觀點來說,我覺得我們現在在臺灣,我覺得我們是一個難民之島啊,我覺得我們沒有不懂難民,這不是一個貶義哦,我覺得這是很有會長出很不得了的智慧跟很深刻的同理心。但回想三七事件,我們這樣子看待難民,可能是被遮蔽了雙眼嗎?我覺得當一個人越不想要成為誰,你就會對那樣身分的人特別的殘忍。我們越不看見自己是難民的身分,我們就會對難民持續的殘忍。就像臺灣現在都不能討論難民法。臺灣自詡很民主、很國際,可是這個沒有人要討論,我覺得有一個心理在裡面。
蓉:可能不見得只是說它跟現實生活無關,可能有更深的某種情結或什麼?
玲:對啊,譬如說你看歐洲,歐洲的很多國家,就算年紀比我們小的年輕人,他們講到難民跟不同的種族,就算離生活比較遠,但是有那個文化歷史,大家會覺得,這是我們應該會要關心的,我們是可以討論的。可是臺灣很空白呢,是被什麼拿走了?我們都沒有去想這個,所以我們的舞臺就是根據這樣來的喔,到底長怎樣喔,你們還是要進劇場喔。
殘忍複雜的歷史 與生而為人的珍貴
蓉:那來演這齣戲的演員,真的也不能只是演員。就像你剛剛說你們一直大家就一樣,要做很多的功課,然後做很多的討論。
玲:沒錯,我們這次找到四位演員,他們非常難得。因為我們是今年的六月底才演出嘛,但是呢,我們從去年十月十一月就有開始工作嘍。大家就開始一起讀一些東西,因為光是去年那個幼稚版的文本就已經要讀很多東西,才有可能真的讀劇了,就已經有理解的門檻了。那來到三七事件,它的門檻又更複雜又更高。所以我們也常常就是有共讀,讀書會,我們有時候會玩說書人那種桌遊,但是那個桌遊是為了要進到某一個角色的內在,用潛意識去探索那個角色可能在經歷或在想什麼,然後也會即興等等,但是最後又不能夠組織成一個鬆散的東西,它又要很嚴謹,所以演員真的很辛苦。
蓉:那截至目前,這樣工作下來,你覺得最有趣,或說有成就感的部分是什麼?
玲:我覺得有一個東西是這樣,因為我們排練的時間很漫長,現在已經差不多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要演出了。回顧起來啊,其實我很喜歡,因為劇場就跟人工作,雖然我們有一個這麼難的task要一起完成,但是在這個漫長的過程,大家就會經歷生命的一些事,譬如說一些分手啦,或者是家人的健康的一些事情啊,然後大家在生命的哪個關卡,然後有沒有人是想要去求月老廟,有的人要搬家,就因為有一個懂法的演員進來了嘛,所以我們就很常談這些事情。要去拜哪一個神,要問什麼,還是信仰到底治癒我們是什麼?我們一定要知道答案嗎?大家就蠻常討論這些東西,也會分享自己生活中遇到的很多事。我覺得在三七事件這個很殘忍跟複雜的事件裡面,我們導表組,就導演跟演員之間的這種很生活的,生而為人的這一面,我覺得對我來說就格外珍貴耶。
想要有真切的情感與體感 歷史很重要
蓉:對啊,你提醒我,現在很少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大的歷史裡面去看。我們就是每個人都在想我每天生活的事情,可是你把自己放在某個歷史事件,它跟你有關聯的時候,你怎麼去想像,甚至是你小小一個人的生活,或生命就會不太一樣耶,但我們好像就是,像是斷絕這件事情的。我覺得就是小時候學歷史你就已經不喜歡了嘛,然後到長大就會更覺得跟歷史沒有關係。對啊,的確很提醒我,我看的書幾乎都沒有什麼歷史相關的,就是虛構比較多吧。
玲:因為我覺得我們是被考試打壞胃口了,因為歷史就變成一些乾巴巴的東西啊,一點都不juicy啊,一點都跟……它沒有情感的共鳴。我也是近年來才對歷史開始非常的喜歡,我以前也是,就乾巴巴的嘛,而且我是國立編譯館的最後一屆,那個時期的教科書有它的目的在,所以那就是灌到我們身體,然後我們再寫寫看我們有沒有被灌輸那些東西。
可是我覺得現在我在做藝術創作,我覺得歷史很重要,因為我很想知道我是一個臺灣人,我腳踏在這個土地,我想要有那個很真切的情感跟體感,但有些東西斷掉的。我再回去研究的時候,我覺得我的情感會跟著豐富起來。歷史不是一堆菜餔乾一樣的存在,那個感覺很好。
蓉:而且我更覺得做這種很當代的近代的歷史很重要。就像我之前看到有小說家,他在說很多年輕的想要閱讀或是想要寫作的,問他說我是不是要去看一些很古代的經典,他反而說不是,我建議你看當代很好的,你真的要一直鑽研或什麼,你再往回看,我以前沒想過。我都覺得看書就是要看古代的經典嘛。他就說沒有耶,你要看現在的人他怎麼去寫現在的事情,然後他寫得多好了,你再慢慢往前去看。越古老的人,因為很古老的用法,你可能現在不會去用,可是他的確是可以幫助你怎麼樣更增進自己的寫作能力。
玲:我很贊同耶,因為有件事很有趣啊,我爸爸是中醫師,嗯,突然跳對不對?但是我要說的事情,我爸爸身為一個中醫師,他是把脈,他只攻脈學,他不做其他的事情哦,他發展出了一套彭氏脈學的系統,這個系統跟古書是很抵觸的,有些地方非常抵觸。所以一開始,很多中醫師真的不能接受。他們說,哎呀,沒有啊,古書就這樣寫啊,那個張仲景是這樣寫的。我爸就講一句話,人死了就是對的喔?古書也是那個時代當代的那些人,他們也在摸索啊,那是他們當下覺得好像是對的,把它記錄下來而已啊(蓉:他沒有他那時候到現在的知識啊)。對啊,那你過了那麼多年,大家就不疑有他,所謂傳統的東西。傳統的武術也好嘛,就是中醫也好,你是不是有這麼多年了,就像你講的,你先回看你的當代,你怎麼跟你的當代相處?包括脈學是人的,搞不好那個時候的人體跟現在的人體不一樣,因為營養的狀態,環境什麼都不一樣(蓉:我們人都會更年期,體質不一樣了),對啊,所以從現在開始研究那些智慧,古代的那些智慧,給我們的是心法,你不可以全部都照抄,那就不對了。如果當代的你真的貫通之後,我覺得才能夠學習,才會有一個橋梁通往過去留下來的智慧,那時候才能跟那個核心對話到,我贊同你說的。
未來會怎樣?我們一起想
蓉:所以某種程度其實你也有點回答了,為什麼我們在現在2025年要做三七事件對不對?你想要給觀眾的是什麼,想要讓他們看到的是什麼?
玲:我其實私心真的很希望,當然這部戲我們最後沒有給很清楚的答案,但中間我們都去到了,我覺得我很滿足啦,就是我真的很想要表達的很強烈的觀點,還有每一個角色可能在的一些處境。但當然一齣戲沒有辦法圓滿,面面俱到,圓滿、面面俱到,戲也不好看了,它的面目會模糊。但對我來說啊,我覺得三七事件是一個很關鍵,讓我們可以看到臺灣的某種真面目。你在國際上的位置,還有我們怎麼思考離開家鄉的人們,還有我們自己,包括我們也是,很久之前有很多的族群,也是離開那個原鄉到這裡,然後把這裡當作原鄉。我覺得這件事是我認為最重要,我們會帶著繼續往下走的事情。
蓉:所以有點對應你說你貼在你的那個牆上的真相與和解,就是用一個很多年前的事件,但是它可以對應到我們現在所謂的真相與和解可能會是什麼?
玲:嗯,我是這樣想的。
蓉:那最後你要用,這個很難用很輕鬆的方式哦(玲:超級難),但是我覺得好像越講越覺得是很人,回到很人的這個層面去了解。那最後再邀請大家來看戲?
玲:邀請大家來看戲,如果你不是一個,當然我覺得觀眾如果你進劇場,你比較想要獲得的是娛樂,不一定適合,我還是要對聽眾們誠實。但如果你已經開始思考,身為在臺灣跟臺灣的現在過去未來,要怎麼走,你也真的有在擔心臺海戰爭,你也在想,如果真的發生戰爭,我們這個組成,現在一起在臺灣這個國家的人們這麼多元的組成,我們未來可能會怎麼樣?如果你也在想,那就是你了,來吧,我們一起繼續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