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科學之眼窺破天機,月宮竟是無水無塵的死寂之地,廣寒宮的清輝仙影轉瞬被實證的冷酷擊碎。自那之後,圓月便不再輕靈地浮漾於詩人筆端的清波,倒似一徽章高懸,冰冷地標刻著人類理性征服之途。登月艙的足跡如利刃劃破神話的薄紗,嫦娥奔月幻作傳說裏模糊的歎息,吳剛伐桂的斧音也終於寂滅於宇宙真空之中。
人類的目光從此被重重鏡片與冷硬熒屏阻隔,曾經仰望蒼穹的赤子之眼,如今躲藏在望遠鏡之後,在攝影鏡頭中,在手機方寸之屏的微光裏——「月光死在抵達人類角膜之前」。
於是月華寂然消隱,不再以清露潤澤靈魂的荒原。中秋之夜,月餅被馴服於現代作坊的流水線上。流水線無情裹挾著金屬模具的轟鳴,它們鋒利而精準地啃噬著麵團,刻出千篇一律的花紋,再被機械臂裹入塑料真空的華麗囚牢。流水線上月餅列隊而行,溫順如待宰之囚,最終落入印滿商標的華美錦盒——彷彿這容器的價值足以覆蓋內容物的平庸。
這精緻的點心,再難尋得母親掌心溫熱的舊痕,亦不復有外婆油燈下揉搓麵團時慈愛的低哼。此物已非心意的化身,它蛻變為社交場上的符號,商品流通中一件華而不實的通貨,如同被縛在禮單上的飛鳥,徒有翅膀而失卻向蒼穹的嚮往。
如今滿月當空,清輝如練,卻驚見人間已無幾人抬頭——那月華朗照的,竟是一片垂首的荒涼。
庭前院落,白髮老者獨坐,膝上平板幽幽泛著藍光。他用枯瘦的手指顫抖著點開「中秋直播」,螢幕裏是月球表面坑窪的環形山被放大到極致,冰冷銳利的影像刺入眼簾。圖像之下,滾動著一條條浮誇的彈幕:「月球真醜!」「不如我家的燈球好看!」「中秋快樂,火箭刷起來!」……這些數位時代的喧囂泡沫,如蝗蟲般掠過螢幕。老人渾濁的眼中,分明映出螢幕裏月球溝壑縱橫的醜陋地形,可那輪懸於窗外、真正圓滿潤澤的銀盆,卻被冷落在庭院深深處,兀自將清輝灑向無人眷顧的空階。
我心陡寒——科技這面雙刃劍,既鑿穿了神話的虛妄,竟也順勢封凍了我們感知自然詩意的靈竅。我們自以為手握精密的「月球燈」,臥室裏那盞人工月亮,用塑料的質地模仿月華,以精確的電子開關掌控明滅,可曾映亮過心底一絲真實的暖意?
古人魂牽夢縈的天上宮闕,今朝不過是我們指尖把玩的冰冷模型。靈魂深處那一片需以純粹目光與虔誠想像去浸潤的沃土,如今在信息的洪流與物質的圍剿下,正無可挽回地沙化,成為一片枯寂的荒原。
月華千古,亙古如斯。它曾照徹李白舉杯邀飲的豪情,亦曾浸染東坡把酒問天的哲思。然今夕何夕?月光依舊慷慨,人間卻已吝嗇地收束了承接它的器皿。
科技以傲慢的鋒芒劃破神話的幕布,然而當神話退場,那隨之枯萎的何止是傳說?那被無形削去的,是人性中仰望星空的詩意本能,是與蒼穹交感共振的靈性觸角。故鄉的門楣之下,孩童把玩著發光塑料的小小「月球燈」,卻渾然不識窗外那輪渾然天成的玉魄冰輪——那才是洪荒以來,懸於頭頂最古老、最尊貴的一盞明燈。
失去對月的虔誠凝望,我們的靈魂深處便失去了一泓映照永恆的清泉,那心靈之井正以令人心悸的速度走向乾涸。
明月何曾有變改?不過是人心蒙塵,照見的清輝便愈發稀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長醒者,莫負琉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