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尋常
「抓著你了!」
束著總角的女孩握著年紀相當的男孩的手,高聲說道。
「好了!好了!這次我真的認輸了!」男孩只想盡快擺脫女孩的挾制,被握了手並不算什麼,但他手上的竹馬可是父親剛從江南帶回來的精緻玩意,男孩深怕女孩一個不小心將其給弄壞了。
「說好了!接下來換我騎了!」女孩迫不及待地說道。
「好、好。」
男孩小心翼翼地將裝飾花俏的竹馬遞給女孩,後者對待「馬匹」的態度則與男孩相反,大手大腳地同時更是一溜煙地衝了出去。
「喂──!小心點啊!別弄壞了!」
男孩一邊追著一邊喊道。
「嘻嘻!」
女孩很喜歡這種感覺,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但喜歡就是喜歡。
然而女孩有點太不小心了,為了觀察男孩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分去了他太多的注意力,導致女孩最終踩著了積雪而滑倒。
「唉唷!」
「啊──!」
與兩道稚嫩的驚呼聲一起響起的,是竹馬的馬首被壓扁的破裂聲。
「你、你、你!」
面對氣極到結巴的男孩,犯了錯的女孩心虛地吶吶無言。
最終男孩帶著壞掉的竹馬離開了,只剩下女孩的庭院內,那株落光了葉的海棠無聲地立著,像是在為女孩的魯莽嘆息。
數日後,男孩隨著長輩來到女孩家裡拜年,過去每天都一起玩耍的兩人,突然這麼久沒見自然甚是想念,其實男孩依舊每天都有想到女孩,不過當他一看到自己躺在房間角落的壞玩具時,男孩就沒那麼想去找女孩玩了。
家長們都很好奇兩小突如其來的異常生疏,不過小孩嗎!偶爾奇奇怪怪也很正常,說不定只是場兩人間的小遊戲,所以他們也如往常一樣,將兩位湊到一起要他們相伴去玩後,相熟的兩家人便在客廳裡談天說地起來。
被趕了出來,男孩自顧自地坐在廊道的地板上賞雪,女孩則在落後男孩幾步的位置站立,就這麼過了不知道多久,女孩這才試探地開口說道:
「你…能原諒我麼?」
回應女孩的只有雪落下的聲音。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女孩忽然哼唱了起來。
「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男孩聽聞歌聲後,原本板起的臉色開始出現了變化。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男孩嘆了口氣,每當女孩唱起這首歌時,他就知道對方又想逼自己就範了。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清澈的女聲幽幽飄蕩,唱到這句時聽來更是如泣如訴。
「十四為君婦…」
「好了。」男孩出聲打斷道。
「過來吧。唉……」
「喔。」
女孩雖然只回了一聲,但在男孩看不見的地方,他正偷偷地用袖子擋住自己的臉,試圖以此遮掩情不自禁地笑容。
男孩的臉還是太嫩了,當自己指腹為婚的對象用仙人的詩詞對他進行控訴時,他老是因為羞澀而屈從於女孩的淫威,這回也不例外。
「對不起。」
儘管遲了一些天,女孩仍舊將這句虧欠的話還給了男孩。
「下次別再這樣了。」
男孩意有所指地說道。
光陰荏苒,這對男女如兩家長輩們期望的那樣親上加親,可惜的是,他們相處的時間反而變少了,成家立業的少年依循著父親的腳步,開始在全國各地不停奔波做著買賣。
少女在窗口望著隔壁那株象徵他童年的海棠樹,看著枝上開滿的白色花朵,想著過往與少年相處的點滴,他不禁吟唱了起來。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少女手上持著少年送他的玉連環,品味著「連環情未已」的淡淡愁思,料峭的東風撲面,這首詩歌也到了尾聲。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情思滑過臉頰,然後被少年贈予少女的絲織品完全接納。
「何時才能再抓著你呢?」
少女撫摸著手中那對刻有鴛鴦的玉連環,這麼想著。
離家多日,少年收到了來自家鄉的訊息,其中包含了一條絲綢手帕,以及上頭的一抹胭脂淚。
斜紅餘淚跡,知著臉邊來。
在江邊等候船隻的少年知道自己該啟程回家了。
大雁南飛,海棠樹葉緩緩飄落,少女正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看著少年往日帶回來的禮物,其中有江南的胭脂水粉,亦有北方的精巧飾物。
瞧著妝奩內的各式髮釵耳墜,少女嘆了口氣,他厭倦了這種無意義的日常打扮了。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少女的思念化為呢喃輕唱。
「啊?」
屋外傳來婢女訝異的驚叫聲,少女並沒有興致參與進他們的活動,他此刻並不想見識什麼稀奇的新鮮玩意,少女只想見見老舊的物件,那些他十分熟悉,還能喚起美好記憶的東西。
「大太太,您沒事吧?」
一道粗啞的聲音傳來,少女不是很喜歡這樣的音調。
少女猜著大概又是哪個新來的姥姥混了進來,就只為了給他獻殷勤,於是少女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回道:
「沒事,出去吧,別來煩我。」
然而這位姥姥顯然沒有聽出少女口中的不悅,前者繼續說道:
「大太太,我看您的狀態有些不好,要不讓小人來給您按按肩膀,放鬆放鬆,如何?」
少女聽到這聲音就來氣,然而還不等他開口斥責,少女便已經感受到一雙大手落在他的肩上,少女當即氣極起身,轉頭便準備揮手教訓這位失了分寸的僕役。
「我說你!……咦?你、是你!」
少女舉到一半的手停在空中。
「對,是我。」
從少年口中發出的聲音不再粗啞,他望著還無法反應過來的少女問道:
「所以,大太太,要放鬆一下嗎?」
少女還未著妝的白皙臉蛋頓時染上了大片紅暈,也不知道是高興的,還是羞臊的,少女吶吶地點點頭,然後十分僵硬地轉身落坐。
少年的手重新攀上了少女的肩膀上,正當少年準備發力之際,少女嬌嫩的右手放到了少年粗厚的左手上,前者用略顯懷念的聲音說道:
「抓著你了。」
少年怔了一下,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柔膩。
「是啊,這次我真的不走了。」少年回道。
執子之手
中原的戰亂並沒有在最初幾年波及到這處被稱為天府之國的地方,然而野心家的目光最終還是投向了這塊世外桃源,人間煉獄的業火最終蔓延進了天堂。
「抓著我!」
壯年人對著少婦喊道。
等少婦握住了壯年人的手後,後者便一舉將其拉上了馬。
壯年人與少婦正在逃難,在從其他難民那聽聞亂軍到來後,兩人便趕忙收拾行李,他們正準備從旅店動身離開並繼續向北而逃,據說關中的亂事已弭,所以很多川地人民都往秦地而去。
幾代人積累下來的家業被匆匆拋下,上百人的奴婢僕從也四散殆盡,壯年人很慶幸兩家的長輩都在前些年紛紛仙去,這才不用親身體驗這段痛苦與折磨。
「這下你該慶幸自己之前沒能懷上子嗣了吧?」
壯年人在把持韁繩的同時,這麼對少婦調侃道。
「哼。」
少婦賭氣地不發一語,只有馬蹄隨著風聲在黎明的原野上拂過耳龐。
「一碼歸一碼,等我們安全到了地方,尋個落腳點後,我還是不會改變那個建議。」
少婦說著的同時還擰了擰壯年人的小腹,被抱著的壯年人苦笑了一聲,並沒有多說些什麼來改變對方的想法。
兩人原以為會這樣安穩平順地抵達關中腹地,然而天有不測風雲,體弱的少婦捱不住翻山越嶺的勞累,染上了風寒。
「抓著我。」
壯年人緊緊握住少婦的手,希望對方能從自己這裡獲得某種支持。
少婦的手已經沒了記憶裡的柔嫩,還多了不少繭,雖然壯年人不在意這些,但是手的主人卻很在意。
少婦試圖掙脫壯年人的把握,嘗試幾回無果之後,他也只能任其繼續握著了。
「如果我……」
少婦說到這裡覺得有些忌諱,不過其未竟之語已然傳達給了壯年人。
「你莫胡說!」
壯年人立刻激動回道。
全因少婦此刻的狀態十分不樂觀,本來在難民中尋得醫生的機率就已經很低了,更別說在荒山野領中掉隊的他們了。
少婦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過有些事情他還是希望能讓壯年人明白。
「總之,你記得聽從我的建議,傳宗接代可是大事!而且你別忘了,這是兩家人的期望啊!」
壯年人用無言以對來展現他堅定的立場,然而望著少婦那雙保含千言萬語的眼眸,良久過後,他還是鬆口道:
「過個幾年再說吧。」
少婦雖然不滿意對方的回答,不過至少壯年人讓步了,不過在少婦開口多勸壯年人幾句之前,後者反而率先話鋒一轉道:
「況且,你現在還年輕著呢!等你身子好了,我倆多努力一下,到時候再來談這個也不遲。
之前你老是用怕我身體操勞來推託,這下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到了點後,你可就沒別的理由了吧?」
壯年人說完,少婦原本就因發燒而通紅的臉又多添了幾分桃色。
或許是對未來的生活有了點嚮往,也許是上蒼回應了壯年人的祈求,少婦在休息了一晚後,狀態便肉眼可見的好轉起來,最終,兩人如願抵達了關中的千年古都,花了點盤纏買下一處不大的屋舍後,總算得以安穩下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夫妻倆雖然是難民,隨行的家資卻比普通農民殷實,所以在壯年人的操作下,他們不但營運起了生意,還擴建了最初的屋舍,最重要的是,少婦在安穩下來的隔年便成功有了身孕。
「抓著我。」
「你…」
少婦雖然想多說身旁的壯年人幾句,半身的痛楚卻讓他下意識握緊了對方的手。
「哇啊!哇啊!」
精疲力竭的少婦望著襁褓中哭號的嬰孩,最終心滿意足地昏睡了過去,周圍的產婆與婢女有幾位去照料嬰孩,其他人則準備清潔少婦的身體,以及攙扶陪伴生產的壯年人去休息,面對僕役們的關心,壯年人卻拒絕了休息。
壯年人感受著那雙已不復柔嫩的手,他不介意孕婦的那些忌諱,他只想要在對方最虛弱的時候陪伴在身旁,就跟往昔一樣。
過了數年,望著膝下已長大成人的三名孩兒,中年人對身旁的婦女道:
「我們回故鄉吧。」
婦女愣了一下,當即反對道:
「都在這兒安定那麼多年了,何苦在這時候給自己找罪受呢?」
然而中年人在這議題上十分固執,最終一家子還是遵從一家之主的決定。
當天晚上,婦女還在念叨著多此一舉,在這安家落戶十多年了,沒必要執意回去這趟云云,面對婦女的疲勞轟炸,中年人這麼回道:
「我想讓孩兒們見見你我當初相識的地方,而且,我真的很懷念你家的那株海棠樹。」
婦女聞言,之後便再也沒有開口提這事了。
決定要舉家搬回故鄉去後,這裡的產業便委由最大的孩兒先掌理著,等他們一家重新在川地落戶後,到時候再看要如何處理。
回家的路比來時還要輕鬆且迅速,因為亂事已然平息。
相隔十數載,中年人與婦女都很高興老家逃過了戰火,雖然免不了荒蕪成了廢墟,但是老家的主體還在,那株海棠也還在,而且在無人照料的情況下依然生長繁盛,當他們到家時,甚至還見到上頭結滿了果實!
更令兩位雀躍的是,離開前埋下的祖產居然還原原本本的留在原地!過了幾天甚至還有故府舊人聞訊而來,又是一連幾天的悲喜交歡,總體而言,歡還是多過於悲的。
又過了幾年,又到了海棠花開的季節。
這天,諾大的家族舉辦了賞花宴,身為大家長的老者與老婦自然必須出席。
「抓著我。」
老者向老婦遞出了自己的左手。
望著熟悉的庭院,熟悉的白花,身旁站著熟悉不過的人,還有那道熟悉的嗓音,老婦不禁恍惚了一下,不過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並熟稔地伸出右手。
「抓著你了。」
相守不渝
老者與老婦坐在廊道上賞著庭院內的海棠樹,這樣的悠閒情景在子孫輩的眼裡,已經持續許多年了。
這日,老者忽然對老婦說道:
「答應我,這回別急著追上來,好麼?」
「你……」
老婦初時不明白,但他很快就知道老者想說什麼,所以當即便哽咽了起來。
「這回,我可不會讓你抓著了。」老者語氣堅毅道。
「若、我、不、從、呢?」
老婦雖然情緒有些失控,但還是能一字一頓地說出自己的回擊。
「那麼…等來生你再找我算帳吧,最後還是聽我的,好麼?」
老婦聞言沉默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道:
「……你我又該如何相認?」
老者沒預料到對方是這麼個回應,愣了一會兒後,笑道:
「你一定認得出來的。」
「…說得倒是好聽。」
老婦知道自己魔怔了,與其想那些有的沒的,把握老者還在自己身旁的當下,才是他如今最要緊的事。
老者不意外地先走了一步,正如其所感應的那樣。
一大家子在給老者辦理了一場盛大的喪禮後,子女們開始注意到了老婦的異常──長時間的沉默寡言,且時常就坐在廊道上,只盯著庭院內的海棠一整天。
最後還是在秦地的大兒子託人帶來了一匹草原上的幼馬,想著藉此吸引老人的注意力,這招特別的成功,老婦很快就專注在照料馬匹上,熱衷的程度甚至讓幾位孩兒或多或少產生了一絲羨慕。
隨著馬匹漸漸長大,老婦也一直保持著精神矍鑠,大家都很開心,之後更因為馬匹拯救了起火的祠堂而不敢小瞧對方,馬匹的神異加上老婦的特別關照,所以其聲名不只於家族內流傳,就連外人都知道一點這匹靈性十足的馬的消息。
直到老婦仙逝了以後,家族也依舊用高規格照顧牠,並不是沒有不肖的聲音出現,只是當大家看到老婦最為鍾愛的玉連環綁在馬鬃上時,就沒有人敢提起處置馬匹的事情了。
馬匹依舊生活在老宅的庭院內,偶爾也會被安排出去跑跑,大家也都知道馬匹很聰明,所以不論大人小孩,都會時常來老宅與這隻家族吉祥物互動玩耍,所以老宅並沒有在老人們逝去後逐漸冷清,反而更加熱鬧起來。
直到某一日,有人送來了一盆海棠,因故暫時借放在了庭院內,然而當族人準備將其移放到另一處地方時,這匹過往一直很溫馴的馬突然暴躁地用他龐大的身軀阻擋那些人,嘗試幾次無果之後,大家也就順了馬匹的意。
老宅的庭院中,馬兒伏在一盆海棠旁。
他們的面前是一群在海棠樹下玩鬧的孩童們,身旁也靠躺著幾位沒有參與進遊戲內的小孩,雖然稍嫌怪異,卻是這家族的日常一景,孩童們歡樂的歌聲在宅院四周迴盪著。
「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