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聖誕節,依舊是個熱鬧的日子。
而我眼前,不是人群擁簇依偎著鮮紅與綠,不是街燈繁華鬧市喧攘,不是棉花糖與拐杖糖,不是街頭藝人與川劇變臉。
只是一座湖,平靜無波的湖,楊柳絲偶爾挑弄的湖。在我眼中,楊柳只是比白更淡一點的物體,一個輕輕反射就能透明的物體。而那座湖,比深海還深,比幽暗更虛無,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什麼顏色,因為我眼底早無顏色。那兒的深處無人,記得,這一點無比誘人。
〈黑與白〉
記不清是誰將這顏色烙印我的身上。記不清了。早晨六點半的鬧鐘,是比黑再深一點的顏色,竄入耳際,電擊似地將我從黑暗的保護中抽出,抽出黑色的魂魄,然後被迫用白得恍眼制服將我的黑給漂染。對了,我叫李暮焉。不可以先讓舅母出聲,必須自動起床,這一點,是基本。恭敬地,道過早安問候,領取複製的早安問候加早餐,我們心裡都明白,這沒有必要,但依舊像條鐵則地遵循。像早自習到近晚的第九節,一切沉默無聲地進行著。一如我的生活。每一天的日曆,撕了又好像沒撕,因為終究會被染成和昨日一樣的黑與白。
如果你問,你的生命真的只有這兩種顏色嗎?我無法和你描述,只能勉強區分,黑一點的白和白一點的黑。白與黑像是天生的詛咒,自我於母腹中便中下的噩運。但是我堅信,在知道我附著於子宮之內時,母親的髮定比墨還黑,父親的牙定比雪還白,我堅信。早晨,我聽得舅母與舅父耳語,你要回來了。是啊,三年了,可是怎麼只有三年呢?三年,怎麼夠呢?不知怎地,聽到這消息,腳步便像是失了方向,不知怎地竟踱到這兒來。四處播放著歡鬧的西洋歌曲,是啊,聖誕節。
〈白與黑〉
三年前的聖誕節,竟與今日無異,人們依舊歡欣,我與世隔絕,夕陽垂柳映湖波,湖波無痕,眼中無色。色彩,早已抹滅,三年前。你本該自此入獄的,我也早該與湖波共進退,自從母親以腥紅血絲的眼望著你,絕望抽打著本能恐懼,我就知道了。妳早該消失的。因為藤條與鐵絲的勒痕不會消失,因為恨意與恥辱深烙心上,因為羞怯而掩面的自卑不會滅亡。可是記憶騙人,記憶將痛苦剪輯再造甚至消滅,湮滅了你殘暴的證據。蒙太奇似的給不了我任何的義正嚴詞,只剩下你一張慈父燦笑。你推著三輪車,三輪車推著我,就好像母親的髮如墨,你的牙似雪,黑與白,顛倒著記憶。正義女神蒙眼,蒙太奇剪接。三年有期徒刑。
都說正義有眼,可我嗤之以鼻。就像是記憶,顛倒真相,模糊黑白。模糊了母親蒼瘦的頰和新生的白髮,顛倒了十五歲那年匕首的白光與母親瀕死的喘息。黑白倒置,乖張的記憶夜夜在夢魘中張牙舞爪。
曾經,我質問過你,你可曾愛過母親?你欲語不答,泛起笑意,黑白與朦朧。也許,有吧。自我的假設語氣。也許,有吧,藉以掩蓋心中真正想問的。你愛過我嗎?對著夕陽落下的湖面,我問,你愛過我嗎?湖,深不見底,比黑更深的黑,是墜落的執念。
〈菩提樹下的花〉
此時對面堤上出現一位少女,三四公尺遠處,菩提之下。少女的眉頭,細膩的微蹙,眼眶揉進紅絲,慘白地像張被揉碎的紙,破碎,卻不合時宜地配上燦爛的笑,似餘暉。一雙長眸似能淬出血,卻笑地鮮豔。那雙眼眸能令人想起母親的憐愛。少女像是張開口說了什麼,聽不清,卻曉得。曉得落日餘暉,澄黃顏色,曉得菩提樹下一朵花。
傳說,菩提無花,而今竟是見著了。
母親,是你嗎?
是你附在少女身上的魂,來擁抱我嗎?
母親!母親!
〈聖誕節〉
眼角幾滴瑩淚。恍然聖誕歌將我從迷離中抽身,夕暮已沉,鬧市漸喧。我擦乾眼角,幻境散去,少女無蹤,我竟突然看得了顏色,比白更藍一點的白,點點拓散,似水墨般,湖波暈染成了比藍更白一點的藍,浪裂線綿延,比藍更藍的藍。幾縷餘輝攪擾著天,羅蘭紫與玫瑰紅,串成了一首首的音符,從背後環抱。身後,是喧囂市井,我,不疑有他地投入慶典的懷抱。
第十八個聖誕節,第十八個生日。
生日快樂,李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