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返《2046》:拆解王家衛的香港浪漫主義
推出22年後,在今時今日觀看《2046》,彷彿是一場記憶的實驗,也是一趟極為私人,且牽動集體情感的旅程。
《2046》是「王家衛宇宙」(上承《阿飛正傳》《花樣年華》)的最終章,包含對時間與愛情的迷宮式叩問,也是對香港已經風化的城市肌理的深情注視。
這部作品,當年在香港上映時據說口碑風評一般,混亂如酒醉寫作的敘事手法令不少觀眾抓頭。事實上,這是不能架空時態、語境來獨立地觀看的電影,雖然未至於到「不是香港人便看不懂」,但如果沒有對香港的命運有一定的熟悉和關連性,感受勢必會有所差別。
距離2046之限期還剩下不到一半,當我們重溫這部作品,是否還能找回那個相信浪漫的自己?抑或,我們早已和周慕雲一樣,困在記憶的2046號房間,無處可逃?
從《對倒》到《酒徒》——劉以鬯的文學靈魂
王家衛電影的浪漫血統,絕非偶然。《2046》從劉以鬯小說中萃取而來的意象與敘事技法,使電影成為一場文學與影像的疊合。劉以鬯筆下那種意識流式的思考方式,正好與王家衛的電影語言、蒙太奇手法互為呼應。
「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
這句改編自《酒徒》的字幕,是整部電影的情感核心。潮濕的不僅是物理空氣,更是人的情感。當記憶變得過於混濁濃稠,它將失去流動性,而凝結成一個永遠無法進出的幽室——2046。
回到《對倒》,在其獨特的敘事方式下,男女主人公的平行交錯,記憶與時間撕裂而交會,也深刻影響了《花樣年華》與《2046》的電影語言。劉以鬯筆下的人物角色,常常處於「現實無法承受」與「記憶無法證實」的迷思夾縫中。如此的精神狀態也在《2046》中多次被召喚:主角周慕雲在旅館房號、火車車廂與寫作稿紙之間反覆,尋找一種能令自己安身的節點。但事實上,他的創作不是為了讀者,而是為了讓自己有一個原因前行,能夠繼續活著。
文字是逃避現實的麻醉劑,原稿紙是安放回憶最溫柔的墳場。

《2046》影評:拆解王家衛的香港浪漫主義
香港浪漫主義的幻滅
很多人看王家衞的電影,都會看到一種超越美學、由形式到語境都完整濃縮舊時代香港美好又殘酷的浪漫。然而,何謂浪漫?是 Wing shya 的鏡頭,還是80-90年代那一批不可多得的明星?浪漫從來不只是愛情的代名詞,而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王家衛的浪漫,是在壓抑與現實縫隙中的內心獨白,由種種藏於日常裡頭的不安納悶,延伸至對整個失落時代的叩問。
《2046》裡沒有明言「香港」二字,卻處處可見香港的影子:壓抑的情感,封閉的旅館,反覆用日語來練習的答允說辭,每一景每一物,都是某些人對一座城市的依依不捨。
我們終將意識到,這些浪漫早已碎裂。那些被鏡頭凝視的香港,已如列車遠行的窗景,僅剩記憶的殘片。王家衛將這份都市孤獨感烙印在膠片之中。那些堆疊在旅館房間的行李箱,不僅是異鄉人的遺物,也是香港作為沿途停靠站的隱寓——在這裡,這麼多年來,人們都不過只是過客,而從未真正安身。任憑你多麼不捨,終須告別這座美好而憂鬱的半島。
愛情無法落地,記憶也無法再生。
相比《花樣年華》的含蓄克制,《2046》的浪漫更顯破碎失語,周慕雲與白玲的短暫相遇,在錯的時間癡心錯付,活像是對逝去時代的感慨。當2025年的我們回望,這份浪漫已成遺跡,惟獨在鏡頭下永遠封存。

《2046》影評:拆解王家衛的香港浪漫主義
愛與記憶的香港輓歌
王家衛以一部《2046》形塑出城市與記憶的模糊輪廓,在那個時空錯亂、記憶含糊的世界裡,愛情不再熱烈,而是慢慢地冷卻、風乾、被珍藏的疤痕。關於記憶,愛情在記憶裡頭,從來不是被記起的主體,而是人只能在回想的當下,重新去定義的某種印象。由此,當我們記憶一段戀情,我們記憶的,是自己曾經相信愛情的樣子,以及那時在我們身邊擦身而過的那些人。
如果說《花樣年華》是一次命定的擦肩,《2046》便是那場只在腦海中反覆演練,卻從未開始的重逢。即便發生了,每一次重逢,卻又是另一段錯過的開始。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放開過去,記得回來找我。」
浪漫已死?或許,真正的2046,是我們學會與過去和解的那一刻。可是,屆時誰還記得回來的路呢?
文/一樹|圖片:《2046》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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