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愛貓狗，比起什麼 MBTI，更愛問人自問是 Cat person 還是 Dog person。有次閒聊，問起兩者到底如何界定，她說最近在交友平台認識到的新對象，活脫脫便是一個 Cat Person——忽冷忽熱、愛理不理、姿態高竇，但又教人愛不釋手。
那麼 Dog Person呢？台灣有一個分類名為「忠犬型」，意指那些忠心耿耿、憨直質樸中帶點可愛的陽光男孩，最好還要為「主人」身邊出現其他狂蜂浪蝶而吃一點點小醋（小狗悶聲低吠）。
有次和朋友聊起，她輕嘆：「有時寧願對貓狗也不願對人。」我相信她不是惟一。
2025年新鮮出爐的奧斯卡最佳動畫片《喵的奇幻漂流》，講述一個人類絕跡的世界裡，一隻黑貓從洪水與風暴中掙扎求生，與來自不同物種的動物們組成了一艘臨時漂流的方舟。他們彼此陌生，語言不通，卻因共同命運而「同舟共濟」，航行至未知的彼岸。
關於《喵的奇幻漂流》的閱讀，據說會根據觀眾自身是否寵物主人而大相逕庭。即便不是用這種粗暴的二分法，單純以戲論戲，直白、不詮釋的觀眾，傾向聚焦人物、劇情、故事是否精彩；而慣於在電影中找隱喻、找彩蛋的觀眾，則會看到動物群戲中的不同指涉，包括架空世界中的寓言性和象徵性。
這個現象在其他電影的賞析過程中也很常見，但在《喵的奇幻漂流》上尤其強烈，主因是這部動畫長片全片沒有一句對白（ie. 人類語言），在一定程度上去除了 Pixar 等動畫大廠常用的動物擬人化（但看到後期很多動物的微表情和動作都極像人）。
其二，主角全是動物之餘，主角群更有5-6種不同物種。如是者，去除了語言的把握，我們更難確定導演和創作團隊的意圖，有人見山是山，有人見山不是山，有人甚至見山看成巴別塔，再次印證了藝術作品具備意識形態鏡像和投射的本質。
《喵的奇幻漂流》筆者前後總共看了兩次，第一次受不了劇情的無邏輯性，像夢境一樣游來游去，潮湧汐退末日後畫面極美，音樂一流，但還是沉悶得失了神。後來第二次看，試著套用《少年Pi》的濾鏡來挖掘深度，終於能看到不同 Layers 的趣味。
前述的觀感差異，恰好像是《喵的奇幻漂流》中首尾呼應的一幕：觀看水中鏡像的自己。鏡花水月，有人說是南柯一夢，有人說是死後世界，觀看自己，是迷戀還是對真實抱有懷疑？或許再退一萬步，生命之間打從出生的一瞬間開始便共同擁有的哲思：我是誰？
《喵的奇幻漂流》於第77屆坎尼影展「一種注目」單元驚艷首映，奪第97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成拉脫維亞首部摘奧斯卡桂冠之片。
當人類文明悄然消失，萬物開始重新排序，動物的旅程，也成為我們靈魂的折射。
動物性｜動物的方舟群像
《喵的奇幻漂流》中的主角是一隻沒有名字的黑貓，從一開始就不是主角英雄般的存在。牠膽小、寡言、冷靜自保——這正是動物性本能的具象。當其他動物為了一條魚打鬥時，牠趁機偷走漁獲逃跑；當洪水逼近，牠緊急逃至高處，依賴巨像的肩膀而非任何夥伴。
這種本能驅動的求生，不帶善惡、正邪價值之判斷，卻在無言中呈現出一種來自底層的生命衝動。常說貓很高傲（主子），但貓的孤獨其實是一種保護殼，也是一種習性。牠象徵著那些社會邊緣的個體，只能相信自己，對世事冷眼旁觀，規避交心的風險。
與貓對比最強烈的，是狗族群的動物性。始源於狼族的基因，牠們慣於群居，靠搶奪與暴力維生，一見到食物便陷入混戰，無視他者生死。這樣的設定，不只是犬類本能的強化，也影射了人類社會中權力者與掠奪者的本質。
水豚的動物性則展現為和善與照顧。牠不爭不搶、默默收集香蕉，甚至在暴雨中讓出空間給貓咪取暖。這種特質接近人類社會中理想化的長者或照顧者角色，是一種平衡暴力與慾望的自然界柔光。
而狐猴，則像是對財產有著難以割捨執念的現代人。牠也是戲中惟一對人類文明造物最有依戀的動物，即使水浸眼眉，牠仍緊抱著鏡子與飾品不放，與其說是自戀，筆者更傾向視之為一種安全感。這種本性難移的荒謬，在沒有人的動畫中顯得格外刺眼。
這些衝突是自然界的衝突，不是善惡的對立。
靈性｜捨己的覺醒之路
如果說黑貓自身的冒險是一場個體成長的旅程，那麼鯨魚和蛇鷲的加入，便令這趟旅程增添了靈性的成長。
在那場幾乎使貓滅頂的洪水中，鯨魚無聲浮現。無需言語，輕輕托起那無助的小生命。在現代社會中，我們往往將幫助視為交換，但這條鯨魚，像是某種超越自我需求的存在，提醒觀者：真正的靈性，是無條件的共在。
隨著旅程展開，黑貓從種種相遇中獲得靈性的啟蒙，鯨魚的及時拯救，蛇鷲不惜背棄同族也挺身而出的高尚品格，令黑貓逐漸放下孤傲，學會接受照顧，也主動拯救他人。這種從防禦到連結的轉變，不只是動作上的改變，更是一種靈魂深處的轉化。
蛇鷲的靈性則更複雜。牠在族群中遭到驅逐，是因為選擇了「保護異己」。這讓牠從信仰的中心，成為邊緣異者。翅膀受傷，使牠失去飛翔的能動性，卻反而讓牠擔當起船的領航員。在失去族群後，牠與貓的交流成為靈性上的共鳴：都是被迫離群的存在，卻因此更理解選擇與品格的重量。
神性｜向光而行的昇華
在所有角色中，蛇鷲的成長弧線最具神性。牠從高傲的飛行者，墜落成失翼的航海者，當蛇鷲和貓咪雙雙登頂，重力失效，天空開啟，蛇鷲與貓在石板迷宮中凝視彼此，然後牠選擇飛向天際的光芒，而貓則緩緩降落地面。
這一段劇情，是電影中最美同時最為魔幻寫實的情節，當中的意涵，不同人有不同的猜測和解讀：有人說蛇鷲向上天獻祭了自己，換來洪水散去，萬物復生；也有人說蛇鷲羽化成仙，眾生皆有佛性，結合鯨魚為鯤，一時間讓這部電影染上了濃厚的東方色彩。
蛇鷲代表的，是那些終其一生堅持信仰與原則的人。他們或許被族群驅逐、被時代誤解，但他們始終指向一個更高的秩序，一種超越性的終極關懷。
這讓我想到《地。-關於地球的運動-》中，試圖推翻天動說的學者們被教會視為背逆上帝的異端，前仆後繼地不惜犧牲也要把希望之火苗傳承給下一位賢哲，只因相信 Idea is bulletproof。
山頂上的這段戲，也喚起人類宗教與哲學中「向光而行」的隱喻——人或許不能飛升，但在最壞的時刻，仍可選擇抬頭。
人性｜從疏離到彼此相依
《喵的奇幻漂流》既無人類角色，也沒有為動物們擬人化、取名字，卻處處都是人性隱喻。
狐猴是對財富執念難捨的資本主義個體；黃狗拉布拉多脫離掠奪自利的犬群，選擇回應同理；水豚是無私付出的照顧者，黏合著分裂的關係和社會；而那群最終因一隻兔子而放棄夥伴的犬群，何嘗不是我們在校園、職場司空見慣的背叛與輕率？
《喵的奇幻漂流》向我們展示出一場群體心理實驗。每個角色的行為，其實都是某類人類特質的縮影。他們的衝突與協作，描繪了一幅沒有語言卻富含人類情感的社會動態圖。
尤其在面對洪水這場「末日級」災變時，動物們的選擇格外具有啟發性。有的選擇逃避，有的堅守信念，有的願意放下自尊與習慣，有的則仍然困於舊有框架。這些分岔，正是人性真實的縮影。
最後，黑貓破除孤僻的「貓性」，捨身營救水豚。大伙兒虎口脫險之後，黑貓再次照見水中倒影，不同的是，身邊多了幾位親密伙伴。而牠自己，亦不再是當初那個冷漠的個體，而是擁有記憶、情感與牽絆的存在。動物之間的關係，或許難以用人類語言來表達和想像。但，這不就是我們所渴求人性最深層的成長嗎？
一場永恆的漂流之旅
《喵的奇幻漂流》在看似簡單的劇情中，放入豐富的哲思解讀空間。牠提醒我們——不論是動物還是人，我們都活在一場巨大的洪水裡，文明已崩解，價值觀漂浮不定，唯有在互助中尋找航向，在理解中築起船體，在選擇中成為彼此的岸。
自然是殘酷的，但也是無惡意的。洪水來了，鳥獸家園盡失；洪水散去，鯨魚擱淺岸上，淹淹一息。物種間因為天性差異，逃不掉疏離、誤解和對立。貓、狗、狐猴、水豚、蛇鷲、鯨魚，他們之間的差異從未被簡化為對與錯，而是讓我們看到：真正的共處，是尊重與放下。
「貓其實是我自己。」導演 Gints Zilbalodis
拉脫維亞導演 Gints Zilbalodis 在訪問中笑言，之所以沒有台詞，也是源於自己不擅長用語言來表達。或許，我們都是那隻漂浮中的貓，害怕、孤獨、懷疑，卻也可能在一次次相遇中，蛻變成更完整的自己。
而這趟航行，無需語言，只需一顆鬆弛、願意改變的心。
文：一樹｜圖片：《喵的奇幻漂流》劇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