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華語影壇無疑是女性導演的舞台，從賈玲的《熱辣滾烫》到尹麗川的《出走的決心》，再到邵藝輝的話題作《好東西》，女性視角的電影為市場注入新鮮活力。
《好東西》是筆者第一部看的邵藝輝電影，其幽默的台詞、深刻的女性主義洞察和對性別議題的巧妙處理，的確令人對這位新生代女導演抱有更高的期待。
從 "History" 到 "HERstory"——女性敘事的再定義
《好東西》的英文片名“Her Story”直白地宣示了其核心——這是一部關於女性書寫的故事。近年來，“HERstory”作為一個新造詞，旨在對標“History”，強調由女性創造的歷史與敘事，反映了當代社會對女性需求與聲音的日益重視。
電影將鏡頭對準三位不同年齡層的女性：年幼卻充滿想法的王茉莉（曾慕梅飾）、渴望穩定愛情的清醒戀愛腦小葉（鐘楚曦飾），以及堅強卻不失脆弱的單親媽媽王鐵梅（宋佳飾）。她們的故事並非局限於「女性困境」的狹隘框架，而是通過她們的經歷，探討了普遍的人性主題——自我認同、友誼、成長、愛與接納。
這種女性主義的表達方式並不以性別為唯一焦點，也不特別強調她們要如何跟社會主流對抗，而是將女性作為敘事的主體，讓故事自然流淌。
電影並未試圖將女性塑造成完美的英雄或受害者的刻板形象，而是呈現了她們的多面性：王鐵梅既是「超人母親」，也能在面對舊傷痕時展現脆弱面；小葉則帶有令人會心一笑的「搞砸」屬性，卻慢慢學會在缺愛與渴望愛之間尋找健康的平衡。
這樣的刻畫避免了一貫影視作品中對「單親媽媽」、「浪女」的成見與定型，讓女性角色立體鮮活而真實，同時也讓觀眾無論性別，都能從中找到共鳴。
幽默解構性別議題
邵藝輝的導演風格以幽默鬆弛的台詞見長，這在《好東西》中尤為突出。電影通過一系列金句台詞和幽默場景，巧妙地解構了諸如「月經羞恥」、毒性男子氣概、以及表演式女權等議題。
例如，片中一場餐桌戲，老中青三代女性角色大方談論月經，控訴「月經羞恥」的荒謬，對座的三位男性角色則以開放的態度分享自己的過往誤解（因電視廣告而誤以為月經都是藍色的），這樣的對話既幽默又發人深省。這種方式不僅讓觀眾在笑聲中反思社會規範，也避免了說教式的沉重感，讓女性主義的討論變得親切而易於接受。
《好東西》另一個最動人的部分，是它對女性連繫的描繪。王鐵梅與小葉，一個強悍勇敢，一個柔軟略帶懦弱，性格迥異的兩人在新環境中相遇。電影中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小葉在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中掙扎，王鐵梅以母親般的包容與支持「降臨」到她身邊，兩人成為彼此的「好東西」——那種讓人豁然開朗、帶來力量的存在。
她們一個強悍、一個柔軟，通過相互支持形成「天然的情感聯結」，挑戰了女性必須依賴家庭或愛情才能獲得滿足的傳統敘事。這種女性聯結不以否定男性為前提，而是專注於女性的自我成長，從而避免了兩性對立的陷阱。
在女性電影中的男人們？
每次看女性主義作品，都會特別留意導演如何處理男性角色的定位，葛莉塔·葛韋格的《芭比》（2023）中的芭比樂園以女性為主導，但最終強調所有人（包括Ken）應尋找自我價值，避免了性別對立。
《好東西》中的三個主要異性戀男性角色——前夫（趙又廷飾）、小馬（章宇飾）及小胡（任彬飾），他們的設計雖然盡顯幽默，但過於模組化的形象讓他們顯得功能性強於真實性，缺乏獨立的內心世界。這樣的處理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電影的女性主義深度。
前夫沒有名字，被塑造成「女權表演藝術家」，自嘲型的臭直男擔當，提供笑彈但偏向功能性；小馬以溫柔進步的形象出現，似乎是理想化的「新好男人」，但在餐桌上的一場戲中還是跟前夫鬥起來，落入了「男人就是愛面子愛競爭」的刻板印象。
小胡是小葉的「愛無能」SP（自稱），高度重視共識感，事前先講好，拒絕進入任何一段嚴肅認真的戀愛關係，亦明言不想造成期望落差，但在觀眾眼中卻被歸類為玩世不恭的「渣男1號」。有趣的是，若性別切換，今天變成是一位女角在完事後提出 No strings attached 的純床伴關係，我們又會否覺得這樣很獨立自主、前衛又帥氣？
小胡的演員任彬，曾在訪問中提到給自己的角色做了一個人物的後景想像。
「他在交代自己身世的時候只說了一句：我前妻和孩子都在國外。」
「我覺得他現在不願意進入長期關係的原因，和他上一段婚姻有很大的關係，他一定是受到了某種折磨，這個折磨也未必是對方給他的，或許是他在這段關係中，自己無法把控，或者說他需要降低自己的很多底線，所以當他結束了一段婚姻後，他對於長期的親密關係有一種恐懼感。」
可惜的是，這個後景想像並沒有在電影中加以著墨，致令小胡變成一個扁平的直男標籤、一個激發小葉成長的花瓶陪襯。
真正的女性主義電影不應僅靠將男性角色簡化為陪襯或反襯，而是應展現更複雜的性別互動，讓男性角色也能擁有自己的成長弧光，從而體現女性主義對所有性別的解放意義。
過猶不及的金句堆砌
儘管《好東西》的女性主義表達可圈可點，其故事結構卻略為鬆散，中間穿插了4場活像是MV一般的快剪，不斷製造情緒推進，給人「大雜燴」之感，愈看愈審美疲勞。文本上，電影同時涵蓋了多個議題，女性友誼、開放式關係、母職懲罰、家庭暴力、職場困境等，電影高開低走，試圖什麼都講，演到中後段仍缺乏一個聚焦的核心，導致敘事節奏偶爾顯得零散，顯露出導演邵藝輝對節奏的把握。
此外，電影對金句台詞過度依賴，隱隱感覺到編導是先想到很多金句，再來想如何轉化成影像。例如，「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那我們就不要玩他們的遊戲了」「男子氣概是最有毒的東西」等台詞雖然很 Catchy ，但過多使用讓部分場景像是脫口秀表演，情境單純是為了輸出金句而服務，削弱了故事的沉浸感。
這些金句雖然為電影增添了幽默與思想性，但在不少場口都顯得刻意，生怕觀眾看不懂當中的寓意，且為了傳達觀點而犧牲了角色語言的自然性，這個問題在年紀最輕、理應尚未被社會化的孩子（王茉莉）身上最為嚴重，過於哲理化的台詞讓她的形象顯得不夠可信。
更期待是一部屬於所有人的「好東西」
《好東西》是一部以女性主義為核心卻不局限於性別的電影，新鮮的呈現手法和生活感受性，宋佳作為一位資深記者、單親媽媽的多重身份之演繹尤其亮眼，為中國影壇帶來一股清風。電影不僅挑戰了性別規範和刻板印象，還以包容的姿態邀請所有觀眾參與對話，無論性別、立場或觀點。
「好東西」的好，不僅是可以拆解成女子（Female），它的「好」（Good）在於它不預設立場、不製造對立，而是以溫柔的姿態，訴說了一個關於成長、愛與自我接納的普世故事。
正如片中小女孩茉莉在尾聲的那句台詞：「因為一生很長，沒必要現在就定下來最喜歡的事。」
是的，很多東西都不必太快下定論，我們還有很多探索自己和社會角色的機會，《好東西》以其輕盈的語調和深刻的洞察，為2024年的華語影壇畫下了一個完美的句點，也為女性主義電影的未來開啟了更多可能。
文：一樹｜圖片：《好東西》劇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