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明,夜色仍沉。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萬物寂靜,唯有冷硬的官道上,馬蹄聲急促地敲擊著,彷彿預示著即將降臨的厄運。風如刀割,撕裂著葉若凝肩上的披風,她身著風塵僕僕的甲裳,一夜未歇。馬背上的她,脊背挺直如槍,目光卻如離弦的箭,直刺京城方向,壓抑不住內心翻湧的怒火與不安。
她抵達京城北門時,夜色依然濃重,將沉重的夜幕包裹得密不透風。迎接她的卻不是破曉的微光,而是緊閉的城門,以及高高懸掛著的戒嚴旗幟。城牆上,列隊而立的禁軍持弓以對,冷冽的眼神宛若審判,鎖定了她單騎而來的身影。
「來人止步,京城戒嚴,非朝廷命令者不得入城!」城頭傳來生硬的喝止聲。若凝勒馬於門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胸口那股翻騰的焦躁。她拔下腰間令牌,高舉過頭,沉聲道:「西寧將軍葉若凝,緊急入城查驗軍情!」
禁軍接過令牌,互相對視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仍不敢擅自放行。他們知道這位葉將軍的赫赫戰功與聖眷隆重,卻更不敢違背京城戒嚴的死命令。「稍候……得稟報守城指揮使。」
這短短片刻,對若凝而言卻如萬劫漫長。冷風捲動她肩頭的披風,更帶來一絲若有似無的焦臭與血腥味,似一根無形的絲線,緊緊勒住她的心臟。若凝的手指緊握著馬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目光灼灼,彷彿能穿透厚重的城牆,看見那熟悉卻隱約透著崩塌氣息的文國公府門。她的直覺,正瘋狂地敲打著警鐘。
一刻鐘後,城門終於開啟一道窄縫,只容一人一馬通行。若凝不再猶豫,猛然策馬,身形如離弦之箭般衝入京城,直奔文國公府。
沿途的街道寂靜得令人窒息,偶爾有巡邏的禁軍擦肩而過,皆面色肅穆,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當文國公府那熟悉的朱門高牆映入眼簾時,若凝的心臟猛地縮緊——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焦黑與血的氣味,比城門口感受到的更加清晰、更加刺鼻。曾經高牆巍峨、朱門顯赫、香車寶馬絡繹不絕的文國公府,如今只剩斷垣殘壁,焦土餘煙。幾面半倒的屏風,在晨風中搖搖欲墜,上面仍殘留著些許燒焦的繡花。地面上,斑駁的血跡還未完全凝固,暗紅的顏色沿著石板縫隙蔓延進宅內,像是無聲的控訴,記錄著一夜間發生的慘烈。
上百名禁軍圍守在府邸四周,刀槍林立,他們一部分人正在清理現場。一些被麻布和草席粗糙覆蓋的痕跡,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腥甜與焦糊味,比任何具體的景象都更令人毛骨悚然。他們的眼神冷漠而麻木,卻又帶著一絲警惕,注視著闖入的若凝。有人認出她的身份,低聲驚呼:「那是……葉將軍……」
若凝無暇理會周圍的目光,她緩步走向府門,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瓦礫與殘血之上。她的目光掃過那風雨斑駁的門匾,歲月在其上刻下道道裂痕,但「文國公府」四字仍艱難地懸於其上,彷彿拒絕向歷史低頭。
「……怎麼會……」她喃喃低語,聲音嘶啞,幾乎難以辨認,彷彿被喉嚨深處的悲痛所堵塞。她看著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那股巨大的衝擊與無法言喻的無力感,瞬間將她吞噬。這不是單純的悲傷,而是一種對現世劇變的茫然與無助,她感覺自己正被無形的力量推向深淵。
她知道,自己來晚了。
她也知道——
她與言家的命運,從今刻起,將徹底改變。
就在若凝的腳步踏入殘破的府門,腦中一片空白之際,一個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刻意的恭敬與不容置疑的口吻。
「葉將軍?」一名身著內侍服、面容模糊的中年男子,在他身旁還有數名全副武裝的禁軍,正從街角方向緩緩而來。他躬身行禮,語氣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堅定:「陛下口諭,葉將軍連夜自靖邊縣返回,想必已疲憊不堪。陛下體恤將軍辛勞,特命奴才前來接引將軍,即刻返回軍營。」
若凝猛地轉過身,眼神銳利地審視著內侍。她看著他身後那些禁軍冷漠而規整的臉龐,以及他們刻意保持的「護送」距離,瞬間明白了皇帝的意圖。這不是體恤,而是控制與切割。她知道,此刻任何的反抗,都會給自己帶來致命的危險,甚至連累到她身後,那或許還有機會苟延殘喘的殘存勢力。
她胸中的怒火與悲痛幾乎要將她撕裂,然而作為將軍的冷靜與理智,讓她死死壓住了所有的情緒。她沉默地看了一眼那片血色的廢墟,最終將目光收回。
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內侍見狀,立刻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在數名禁軍的「護送」下,若凝再次勒轉馬頭,緩緩朝軍營方向而去。她沒有回頭,卻感覺那座曾經輝煌的文國公府,正化為她此生最深重的夢魘,如影隨形。
在禁軍的「護送」下,若凝被迫返回位於京郊的白澤軍營。營帳內,熟悉的甲冑與兵器聲本應讓人安心,此刻卻只徒增她心中的焦灼與不安。她換下染血的甲裳,草草洗去臉上的風塵,卻怎麼也洗不去眼底那抹沉沉的陰霾。
傍晚時分,紹安悄然來到她的營帳。他臉色凝重,雙眼佈滿血絲,顯然也被京中的劇變驚撼不已。
若凝開口,語氣低卻堅決:「去找胤宸,不要讓他返京。」
「是。」紹安點頭應下,隨即壓低聲音,語氣中滿是難以置信的憤慨,「京中都在傳,言丞相勾結南契,意圖謀反……所以才會被誅連三族,一夕之間滿門盡滅。」
若凝心頭一沉,卻更添疑竇。她緩步走到桌旁,倒了一杯冷茶,指尖輕輕摩挲著冰涼的杯沿:「誅連三族?那我又為何在此?皇上為何要將我調離?」
她語氣雖輕,卻帶著軍中質問情報時那般冷銳的力量。
紹安搖頭,眉頭緊鎖:「卑職不知。外頭的說法是,將軍您連夜巡視靖邊水利歸來,並未涉入其中。您有軍功在身,又得白澤軍將士擁護……想來,陛下也不會輕易對您下手。」
若凝放下茶杯,茶水在杯中微微蕩開,映出她眼底那道冰冷堅毅的光。
「是誰報的?」她問,語氣中沒有憤怒,反而是一種將軍對情勢的冷靜審視。
紹安略顯遲疑,才緩緩答道:「據聞……是明穗。她向陛下呈上幾封書信,說是丞相與南契將領往來的證據。」
「明穗?」若凝的聲音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她想起那位義表妹——那個在朝堂權謀與家族陰影中掙扎成長的女子。
紹安點頭,語氣中帶著幾分同情,也有幾分無奈:「她一直怨恨丞相好大喜功,挑起戰事,間接害得她父母族人身死。如今身為廷尉夫人,安排人手暗中調查丞相,也不難……據說這些書信就是從中得來。」
若凝沉默了。她太了解明穗。那份深埋的仇恨,足以讓一個人走向極端。她低聲長歎,語氣中夾雜著疲憊與某種無奈的清醒:「所以,證據為真?」
紹安顯然未曾深思,只是順著事實回答:「謀逆之事,這般重大,她縱再恨,也不敢空口捏造。更何況,陛下不會允許虛假的證據玷污皇室威儀。」
若凝抬頭,目光銳利如刃,直視紹安的雙眼:「可區區幾封書信,就能定言丞相死罪?甚至誅連三族?紹安,你跟我多年,言徵是何等人物?」
紹安一時語塞。他當然知道言徵行事謹慎,深謀遠慮。可如今文國公府一夕覆滅,事實擺在眼前,讓人無法反駁。他終究低聲道:「將軍所言極是……但丞相地位尊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非陛下默許,沒有一道聖旨,又怎能讓整個文國公府毀於一夕?這背後……必是皇權出手。」
若凝垂下眼,神情一寸寸黯淡。她明白了——這不是單憑幾封信就能定罪的簡單誣陷,而是一場皇帝親手設下、親自收網的棋局。明穗,只是一枚被精心擺動的棋子。
她的心頭,壓上了一塊沉重無比的石頭,幾乎令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