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邊縣,晨霧未散,山風攜著土香與水氣,沿著新修的水渠一路吹入軍營。
葉若凝一行人入城已三日,巡查各處軍備與民政設施。此日清晨,她與凌紹安、綾鷹一同前往城西河渠工地。
遠便見徐雁行立於堤畔,與工匠、里正交談,見到葉將軍騎馬而來,他快步迎上,拱手一禮,語帶爽朗:「末官恭迎葉將軍,將軍風塵僕僕,辛苦了。」葉若凝下馬回禮,語氣平和:「靖邊縣久無戰事,地方有序,是你等治理得法,方能如此安穩。倒是我們,打擾了。」
徐雁行笑著擺手:「將軍此言折煞末官。如今邊疆安寧,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全仰仗白澤軍威懾西陲。末官不過是守土之責,不敢居功。」
她步上堤岸,望著眼前曲折綿延的水渠。渠壁以石壘砌,渠底平整,已有清水流淌其間,兩旁工人仍在持續修補堤防,遠處還能見孩童蹲在渠邊玩水,笑聲與鳥鳴交織。
「這水渠已成多日?」她問。
「回將軍,自去年春日開工,至今年夏末方完工前三段,足以灌溉靖西三村八百畝地。末官本擔心山區多雨,渠壩不穩,幸得朝廷撥銀修築石渠,方有今日之勢。」徐雁行語中難掩欣喜,「百姓這些日子都道,是葉將軍留下的軍威,才換來朝廷肯給我們這樣的照顧。」
「朝廷的撥款,與我何干。」葉若凝聲音淡淡,卻轉頭看向遠方的村屋與田地,眼中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不過……這裡的渠,我是記得的。當年守邊那年冬旱,軍中老卒曾帶著百姓,一鋤一鏟開出來的第一道水溝,就在這附近。」
徐雁行點頭:「那年末官剛調來靖邊,曾與軍中一位徒然副將討過水路之策。如今故地重修,不勝感慨。」
凌紹安笑道:「徒然那傢伙當年最會偷懶,卻偏偏懂得哪兒該挖哪兒該補——可惜他這次沒能跟來,否則定會高興得灌自己三碗悶酒。」
三人笑談數語,氣氛短暫和緩。
葉若凝忽轉頭望向南方官道,遠處塵霧漫起,彷彿有未明之兆。
「最近城中可有異聞?」她問得輕描淡寫。
徐雁行一愣,搖頭:「並無。只是前些日子,聽說西南山腳出現幾批陌生行商,說是從蜀地過來,腳程甚急。末官曾派人查問,倒也沒查出甚麼不妥。」
葉若凝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她轉身再次望向渠水,指尖輕拂水邊嫩草,似在思索什麼。
靖邊驛道旁,一處簡陋茶棧,竹棚覆頂,幾張矮桌錯落而置。清晨薄霧未散,行人稀疏,唯有陣陣熱茶香氣混著泥土氣息,氤氳於空氣中。
若凝卸下白袍鎧甲,只著輕便軍衣,與紹安、綾鷹對坐茶桌,幾盞粗陶茶杯間氤氳騰起。
她抿了一口溫茶,望著遠方尚未完全疏通的水渠,輕聲道:「這幾日巡視下來,渠道整建尚可,只是上游疏浚太慢,再不督促,汛期恐有潰堤之虞。」
紹安點頭:「徐雁行還是老樣子,動作慢、性子謹慎,但所用的工匠多是當年老卒之子,倒也肯幹。」
若凝輕笑:「他從前守水壩時就這副性子。記得有一年我夜巡,他為了守個閘門,整夜沒合眼,還摔進水裡,被我撈上來……第二日還硬是咳著嗽來報工。」
綾鷹聞言也笑:「將軍還曾罰他三天不許喝酒,他後來說自己這輩子最怕的不是戰場,是將軍罰酒。」
三人皆失笑,氣氛一時輕鬆起來。
就在此時,鄰桌幾個小孩坐在矮凳上,邊啃饅頭邊哼唱著童謠:
「赤鷹東飛,血雨成溪;
落日不返,長星墜西。
人心向背,天意難欺;
言門若傾,黃泉莫遲。」
若凝神色驟變,杯中茶水微漾。她驀然起身,疾步上前,攔下一名孩童:「這歌你從哪學來的?」
孩童嚇了一跳,縮著脖子說:「是哥哥教我的,他說這是京裡人最近都在唱的歌,還有賣唱的阿姨也在唱……好聽,大家都會了。」
風起,吹亂她鬢側幾縷碎髮。若凝站在那裡,眼神漸沉,她轉身向紹安與綾鷹,語氣低冷如霜:
「京城恐有巨變,言家恐有危難。紹安,你立刻帶人回魏都郊外的軍營,穩住白澤軍!」
紹安神情一震:「將軍,京城險惡,我等願隨你一同入城!」
她凝視對方,聲音冷厲:「不行!此時擅自率軍入京,便是自投羅網。白澤軍是國之根基,不能動!皇帝若要殺我,不會將我派離京城。他此舉,意在將我調出局外——但你們不能犯錯,否則就是叛黨之名!」
她一步步走近,眼神穿透夜幕:「你若在,白澤軍才有可能在亂局中圖生機,若我有事,也才能救我。」
轉向綾鷹,她語調堅決:「妳隨他一道回去。若有違命者,以我將令問罪,務必穩住軍心!」
兩人皆露難色,紹安終於低聲問道:「那妳呢?若京城果真……」
若凝垂下眼睫,輕聲回道:「我一人快馬入京。將軍若不能守家,何以守國。皇帝不願殺我,我必不會有事!」
語畢,翻身上馬,長鞭一甩,駿馬嘶鳴而去,月光照映下,那抹白影猶如疾雪破風,奔向命運交錯的京城深處。
定陽驛,午後薄霧未散,山風吹拂,空氣中夾雜著泥土與殘木腐敗的氣味。
胤宸一行人抵達時,驛站早已半毀,屋瓦塌落,牆垣傾斜。原本駐守的驛卒不知所蹤,只剩幾匹老馬拴在殘柱旁,啃食著枯草,蹄聲偶爾踢碎積水中的磚瓦。
家僕長億翻身下馬,眉頭緊皺:「世子,看樣子這驛站怕是早已廢棄多日,無人修繕。前方官道……」
他話未說完,遠方傳來奔蹄聲。斥候策馬急返,抱拳疾報:「稟世子,前方官道因昨夜山洪暴發,已被沖斷,數丈路基全毀,橋梁斷裂,無法通行!」
胤宸蹙眉抬眼,望向遠處山勢蜿蜒,溪流橫生。他縱馬前行幾步,果然見官道盡頭土石崩塌,山泉如練,自斷口沖下,泥濘四散。原本的木橋只剩一根橫梁掛在斷岸上,順流飄動。
「可有替道?」他沉聲問。
敕羽翻開地圖,指向一處:「可沿西側林道繞過山腰,雖遠兩日,卻是唯一可行之路。」
胤宸不語,望著斷橋與驛站殘景,眼底微沉。他未言及半句疑心,只淡聲道:「山雨難測,年年如此。既如此,便改道西林。傳令,整隊出發。」
隊伍重新調整行進方向,蹄聲翻過滿地爛泥,車轍深陷。日光自雲間斜照而下,落在胤宸披風之上,他回首一眼遠處破碎驛站,只見前路崎嶇,亂局已現。
而京城的夜,已悄然降臨——準備迎接另一場血雨腥風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