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日光尚帶寒意,卻也柔和地從雲隙間灑下,落在文國公府黛瓦青磚之上,泛起淡淡金暈。石階上透著初曉露水未乾的濕意,僕役們在庭中穿梭,手中提著布幔燈籠、端著香案供品,忙得不亦樂乎。
內院張燈結綵,紅綾金線隨風輕搖,氣氛莊嚴而不失熱鬧。廚房傳來切菜聲與熱湯香,喜鵲在樹梢啼叫,似也為今夜家宴添上幾分喜意。
中庭之中,丞相夫人端坐石椅,眼角雖隱隱透出倦意,身形卻依舊挺直。她親自督理整備,指節纖長的手拈著帳冊,眉眼沉靜,對侍婢們的回報細細斟酌。「族叔家那邊……備的席位要高半分,別失了長幼分序。言二姑今年守寡,切記桌上勿上葷腥。」她語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威儀。
一旁的胤如輕步走近,略微俯身與母親同看帳冊,低聲提醒:「母親,祖母生前最喜歡冬釀黃酒,今年備下了嗎?還有堂姊嫁前說過想再嚐一次父親做的玉子羹,我讓廚房也預備了一盅。」
夫人聞言微怔,隨即露出柔和笑意,抬手輕撫女兒的手背:「妳記得這麼細,倒比我還用心。」
胤如輕聲回道:「總覺得……今年的祭禮格外重要,該一樣都不落。」
此時,堂中傳來言徵低沉的嗓音,語氣平和:「你們母女倆在那耳語些什麼?連我都成了外人了。」
胤如抿唇一笑,端著一盞剛換的新茶走入堂內,替父親添上:「茶涼了,我讓人換了熱的。」
言徵接過茶盞,眉眼間浮出難得的柔色:「胤如這孩子,越來越懂事了。」
他罕見地未如往日匆匆離席,而是靜坐一旁,與夫人一同用膳。席間不時為兩人添菜,語氣帶著調侃:「你母親這幾日太辛苦,怎麼反倒瘦了些?這道蓮藕排骨湯妳向來愛喝,且多用些。」
夫人見狀略帶責備:「大人倒是記得我的口味,自己卻只顧著說話,不見你夾幾筷菜吃。」
三人之間無需多言,溫和安然,一如無數個平凡的早晨。
而窗外風聲微動,枝頭上原本嬉鬧的幾隻喜鵲,卻不知何時倏地飛散無蹤,只餘一枚黑羽,悠悠飄落至庭前石階之上。
初春寒風拂過京城,茶肆中傳來壓低的議論聲:
「聽說言家又插手兵部,祭日那天……恐有異動。」
「他那股掌政的勁頭,比皇上還硬。這次,怕真要出事了。」
樓下孩童清唱:「高樓傾塌,言氏當滅;日落不歸,血染黃金闕……」引得路人倉皇避讓。
市集中,有人悄聲說:「戶部查到言家在動戶籍,疑是擅調軍馬。」
「他為升官強打邊關,死的全是老百姓!」賣菜嬤嬤低斥,「那年朔州,全村沒回來一人!」
街角,老瞎子搖扇笑道:「王氣將逝,掌得狠的,跌得重。」
書肆裡士子低語:「若大魏真要革新,第一個動的,就是言家。」
風起雲湧,傳言四起,言家如巨獸潛伏於網中,等一擊即潰。
祖祠之中香煙繚繞,神案上供品齊整,清酒盈盞,金燭高燃。神位一字排開,雕花木匾映著光,透著莊嚴靜穆。
族人列隊叩拜,動作整齊,衣袂翻動中,皆是對先人的敬意。丞相夫人與胤如跪坐於側,身著素紗大氅,神色肅然。
言徵親自點燃三炷香,插入香爐,口中誦念祖訓:「祖德長庇,世代清明。子孫敬守,不辱家聲。」
當最後一炷香落入爐中之際,天空乍然陰翳,一陣冷風自門縫灌入,燭火顫顫,似有什麼不安之兆悄然浮現。
祭祖後,眾人散去,丞相並未回後宅,反而獨自轉入靜香院。他步履沉穩,面色難辨喜怒,直到踏入屋中,在香案前緩緩跪下。
案上供著一座牌位,書「南契公主阿娜爾之靈位」。他親手斟茶,將盞輕輕放於桌上,動作極輕,宛若怕驚擾了牌位背後沉睡的亡靈。
「這一局,若妳在天有靈,當也能笑著看罷……」他低聲自語。
帳外腳步聲起,言忠快步進入,壓聲道:「二王子來信,大王子竟讓穆延治水,眾臣譁然。這一步若出錯,聲望必損。」
言徵聞言,嘴角緩緩勾起,眼底浮現一絲算計的幽光:「很好。只等宸兒將密信交予朔州,此局……必成。」
言忠略一躊躇,沉聲道:「只是……此計若成,恐不止金丹動盪,大魏邊陲百姓,亦將受難……」
丞相目光未離神案,語氣冷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能為庫爾班之仇得報,亦是他們之福。」
語畢,他仍跪坐於香案前,靜默如山,仿佛那一句話,已定乾坤。
朔州邊關,早雪初落,銀霜覆瓦,天地寂寂。
任將軍府內,帳中炭火正旺,香爐吐霧,驅散寒意。任將軍笑容滿面地迎入室中人:「聽聞你新婚,恭賀恭賀。你父之才,我昔年佩服至極,如今你將赴涼州任職,任某必傾力相助!」
他領胤宸入座,又親自斟茶:「你初來北境,若有不明處,儘管言來。涼州雖非重鎮,然天災頻仍,尤以水患為最。每逢夏至之前,河冰融解,山洪傾瀉,屢有民困。你父親昔日亦曾為此多番籌劃。」
任將軍說著,從書架上取出幾卷冊籍,拍了拍上頭灰塵,遞予胤宸:「這是我當年治水時所集資料,有地形圖、有河道紀錄,也有歷年水災災情彙整,對你或許有用。若需人手,我麾下幾名經驗老道的工匠與隨軍測繪官,也可調撥一二,助你一臂之力。」
胤宸起身拱手,神色恭敬而不失從容:「多謝任伯父厚愛。家父常言,伯父鎮守邊關,勞苦功高,特命小侄此行代為問候,並奉上一封親筆書信,尚請伯父親閱。」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件,雙手奉上。
任將軍接過信,尚未拆封,卻已眉頭一挑,眼底閃過一絲探究之色。他細細打量胤宸幾眼,笑道:「既是老友親筆,自當細讀。不過……你今夜便走?不多留宿?」
胤宸微笑搖頭:「我答應若凝今日返家,不敢失約。改日再登門拜訪,與伯父詳談北境之務。」
任將軍聞言大笑:「年輕人有情有義,好!葉將軍之名,我亦耳聞,心性剛毅,是你良配。」
送胤宸出門後,任將軍轉身回書房,燭火搖曳。他推開桌案,坐於燭前,將那封信小心展開。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一瞬冷凝,沉默如鐵。
外頭風雪漸起,朔州夜寒如刃,他卻知——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