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一紙休書,萬丈深淵
午後的陽光透過桂樹枝葉,斑駁地灑落在青石鋪成的庭院地面上,像是流動的舊時光,一點一點地染亮又悄然褪去。風拂過修竹,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仿若呢喃低語,與這座死寂之府的沉默共鳴。
竹桌上,一紙尚未簽下的和離書靜靜攤開,筆墨猶帶濕潤,幾片新落的竹葉貼在紙角,如同故人來訊,無聲又倔強地提醒著這段關係的尚未終結。案前墨跡斑駁,卻不及這宅第深處滲透的血痕來得鮮明。那塊懸於庭院正中的舊木扁額,在歲月中早已風雨斑駁,卻依舊依稀可辨「丞相府」三字,猶如一口老井般沉默地見證著往昔榮華。如今,丞相府已成一座被劊子手劃下句點的空殼。那一夜,月黑風高,禁軍如潮湧入,血光染紅了玉階,哀號斷續、火光沖天。整座府邸在一夕之間淪為煉獄,滿門上下皆遭斬首,無一生還。
血跡雖早被清洗乾淨,連石磚縫隙也不見紅痕,然而那股腥甜的氣息似仍盤踞於空氣之中,成為無形的詛咒。這座庭院雖靜,卻靜得如墳,似乎稍有動作,便會驚擾那夜殞命的冤魂。
院中一隅,胤宸孤身坐在一張竹椅上,風過,他未曾抬頭,任一片新落的竹葉飄然落入他掌心。修長而微顫的指尖輕輕收攏,他垂眸凝視那片翠綠,神情木然,卻又深藏著洶湧的情緒。
他明白,若不是父親當日將他派往外地,讓他避過那場浩劫,他此刻恐怕也早已化作一堆黃土。
而如今,他僅存的血脈、身分與使命——卻與這個朝廷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聯繫。
他的妻子,是朝廷最受倚重的護國大將軍——葉若凝。
曾經,他為她擋下一劍,為的是讓她活下去。但現在,他卻站在這張和離書前,親手斬斷那曾以命換命的牽繫。
就在這時,大門輕輕作響,木扉因風而微微顫動,腳步聲隨之踏入這片靜寂。
胤宸緩緩抬起頭,疲憊的目光穿過沉寂的庭院,陽光斜灑而下,在磚石地面上投出斑駁樹影。他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正一步步走來。
是她——葉若凝。
她跨過門檻,踏入廊下。當兩人目光交會,她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和離書,視線如針鋒般一頓。
接著,她抬頭望向他,那雙眼裡有風暴,也有壓抑到極致的痛意與決絕。
「外頭防備不多。」她開口,聲音急促而低沉,卻透著決然如鐵的堅定,「以你我之力,還能殺出去。」
空氣像被凝住一般。
胤宸心中一震,仿佛有萬箭齊發,穿透胸膛。他明白她此刻有多衝動、多決絕。她甚至願意與自己共赴死局。
他低下眼簾,痛苦地閉了閉眼,像是想把心頭翻湧的情緒強行壓下。良久,他再睜眼時,目光已如寒水般沉靜,語氣裡多了一絲絕望後的冷靜與清醒。
「沒有用的。」他聲音低啞,像一根疲憊的弦終於斷裂,「我是罪臣之子,就算逃出這裡,也逃不出整座京城。」
若凝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她猛然向前一步,白袍在她動作間翻飛,彷彿決絕的烈焰。她咬緊牙關,語氣堅決,字字錐心:
「那我陪你一起走!」
這句話宛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入胤宸心中。他的指節微微發白,隱隱顫抖。那一瞬間,他彷彿能看見她為他死在亂軍之中的畫面,鮮血染紅戰甲……他不能、絕不能讓這種結局發生。
他緩緩上前一步,目光鎖住她,眼中浮現痛苦與決絕,聲音卻帶著刺骨的嘲諷,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在自殘:
「你覺得還可能嗎?」
他自嘲地低笑一聲,笑聲淒涼,像風中破碎的鈴音,比哭還令人心碎。
「一個謀逆罪臣的兒子,一個被全天下唾棄的孽種,你覺得我配得上你嗎?你覺得我們還有『可能』嗎?」
他的話字字如刀,無情地劃過兩人之間曾經的深情。
若凝的臉色瞬間煞白,彷彿連血色都被剝奪。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整個人都被這殘酷的現實擊垮,瞳孔微微顫抖。
「和離書我寫了,妳走吧。」
他的聲音冷得像一把刀,直直劃破她的心口,毫無波瀾。語調平靜到近乎殘忍,卻帶著壓抑到極致的震動,彷彿一切情緒都已被他親手埋葬。
葉若凝的目光凝視著桌上那張薄如蟬翼的和離書,指尖微微顫抖,卻沒有伸手去碰。那明明只是紙墨,卻如千鈞重鐵壓在她胸口,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咬緊牙關,語氣低啞而堅決:「為什麼?我不要和離。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那一刻,她眼中滿是血色般的倔強與哀痛。她站得筆直,如同她昔日於戰場萬軍之中昂首策馬的模樣,但此刻,她的堅強卻像玻璃一樣,裂痕四起,搖搖欲碎。
胤宸抬眼看她,對上她受傷而赤裸的眼神。那眼神太真、太烈,像火一樣將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灼燒得寸寸焦黑。他想伸手,但終究只是攥緊了拳,藏在袖中。
他知道自己若退一步,這一生就再也無法離開她。
他強迫自己轉開目光,聲音陡然一冷,帶著刻意擠出來的厭惡與絕情:
「我為妳身陷險境、為妳擋劍、帶著母親的吃食哄妳、為妳翻遍驪山尋找幼時記憶,時時將妳放在心上,深怕妳苛待自己,可妳呢?妳始終不肯打開妳的心靠近我一點,我的家人妳又何曾當作妳的家人?妳何曾愛過我?」
葉若凝一震,彷彿被重槌當胸擊中,整個人踉蹌一步。
「你……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帶著顫抖,雙眼因極度的痛苦而模糊。她不願相信,也無法相信這些話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風從帳外灌入,燭火搖曳,陰影斑駁如鬼魅。氛圍壓抑得讓人幾乎窒息。
胤宸痛苦地閉上雙眼,指節緊繃,青筋暴起。再睜開時,眼中只剩徹骨的冷意與麻木。他不再掙扎,任由自己一步步沉入深淵。
他不想再說,也不能再說。他知道,說得越多,她就越難死心。
牆邊的長槍冷冷掛著,他走過去,像是在完成一場自我審判。他緩緩取下長槍,動作沉重卻決然,槍鋒映出微光,寒意逼人。
他將長槍橫在身前,語氣如冰、殺伐決絕:「拔劍吧!」
葉若凝站在原地,眼神從震驚轉為絕望,最後透出一種深沉到極致的痛楚與不甘。她沒有拔劍,反而緩緩搖頭。
她的聲音沙啞卻清晰,每一字都像血刻而成:
「我不會與你拔劍相向……我只問你一句:你曾替我擋劍,你可曾後悔過?!」
空氣驟然凝固。
胤宸臉色瞬間煞白。
那畫面太深刻了——邊關之戰,他替她擋下那敵軍的長刃,鮮血染紅了她的鎧甲。讓她活下去,是他唯一的念頭。
他眼中閃過一絲極致的痛楚,那痛苦猶如火焰噬咬他心頭。但轉瞬間,這些情緒都被更深的瘋狂與絕望吞沒。他幾乎是嘶吼著撕開自己的靈魂,將它狠狠碾碎。
他強迫自己發出最後的宣判,聲音低啞,瘋狂中透出自毀的決絕:
「我不愛你了,放手吧,葉若凝!」
短短一句,彷彿斷絕了一切前緣。
葉若凝的身體微微一震,像是靈魂被抽離了一般。她的呼吸急促,雙唇微微顫動,眼中光芒一點一點熄滅,只剩下一抹徹底的死心。
她緩緩地笑了,聲音輕得近乎無聲,那是一種被命運嘲弄過後的輕蔑與悲涼:
「你……真的不要我了啊……」
她緩緩、緩緩地抬起手,不是為了拔劍,也不是為了還擊,而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輕輕撫上自己的心口。那裡正在滴血,卻無人可止。
胤宸看著她那近乎麻木的神情,心頭的痛楚與焦躁達到頂點。她沒有哭,沒有怒,只有靜靜站著,那份沉靜,比萬箭穿心還要令人絕望。
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她,無法容忍她以這樣的姿態愛著他、信著他。
他猛然揮動長槍,寒光驟現,帶著破風之勢席捲而來。他要她退,要她痛,要她……放棄。
「妳讓我感到痛苦,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妳!」
他的聲音已非人語,帶著壓抑的嘶吼與瘋狂。他的攻勢如暴雨傾盆,一擊緊逼一擊,殺意與憤怒交織成淒烈的狂風,但每一次槍鋒掃過她的身側,始終停在了致命線前。
他在攻擊,卻又在克制。他的每一寸殺意,都淹沒在不願傷她的深淵裡。
帳內狂風亂舞,燭火紛飛。兩人之間,不再是將軍與丈夫、不是戰友與戀人,而是彼此命運中,最深的劫難。
葉若凝沒有還擊,只以單劍防守,動作沉穩而堅毅。她的劍雖小,卻如磐石不移,抵擋住了他一波波幾欲失控的怒潮。然而情緒崩潰之下的胤宸出手愈發猛烈,在一次從高處直劈而下的強攻中,她護腕劇震,一陣刺痛直衝臂骨,整個人猛然踉蹌,向後跌退數步,幾乎立足不穩。
就在葉若凝後退間,胤宸的長槍因收勢不及,槍尖筆直指向她敞露的心口。殺意未至,情意已亂。那一瞬,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懼與不敢置信,胸腔劇烈收縮,如遭重擊。
葉若凝抬眸與他對視,眸光深處燃燒著決絕的火焰。她的呼吸急促而破碎,汗珠從額角滑落,唇邊卻浮現一抹淡淡的冷笑,像是對命運最後的嘲弄與釋懷。
她終於明白,他終究是,不要她了。
下一瞬,她忽然伸手,毫不猶豫地緊緊握住冰冷的槍尖。那刺骨的寒意瞬間刺穿掌心,血流如注,她卻毫無動搖,反而微微用力,將那柄鋒銳的槍尖,親手按向自己尚有溫度的心口。
「若凝!」胤宸驚呼,臉色驟變,手中長槍驟然失控。他看見她眼中那死灰般的決絕,看見鮮血在她胸前綻放,如一朵妖艷的血蓮,在她素白的衣襟上盛開、滲透、染紅。。
葉若凝身體一震,隨後如落葉般無聲墜地。她的白袍在地面鋪展,如月光灑落般淨白,而那抹紅,卻像夜色中最殘酷的一筆。
胤宸呆住了,長槍自指尖滑落,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他的世界仿佛瞬間崩塌,周圍所有聲音都遠去了,只剩下她緩緩閉上的雙眼,那最後一縷光芒,無聲息地熄滅。
胤宸瞬間失魂,連忙撲上前去,張臂緊緊接住她無力下墜的身體。
她微弱地喘息,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那笑中沒有釋懷,只有徹底粉碎的悲哀與無言的控訴。
她用盡最後的氣力,低聲呢喃,聲音如風中殘燭,卻清晰如鐘:
「原來……只有我一人……你曾為我擋過的那一劍……如今……就當是我還你了。」
那一句,是她愛他的終結,是對這場錯愛最哀絕的了結。
他顫抖地將她緊抱入懷,聲音嘶啞,渾身戰慄,如墜深淵。
「若凝……不要……不要………不是這樣的……」
他的聲音破碎地顫抖著,懊悔如潮水般淹沒他全身每一個角落。
但她聽不見了。
葉若凝的眼已無焦距,她再也看不見他此刻瘋狂的崩潰,無法感受他臨死才爆發的愛與悔。她的呼吸微弱如絲,終於,在他懷中,斷成永恆的寂靜。
胤宸緊緊抓住她垂落的手,淚水瘋狂地滴落,滲入她掌中還未冷卻的鮮血。他低聲呢喃,喃喃不休,像個迷失在夜海中的孩子: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那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庭院的風彷彿也為這場悲劇止息,空氣靜得出奇。陽光穿過濃密的樹影,灑落下來已不再刺眼,而是帶著蒼涼與暗黃,將兩人籠罩在一層如暮色般的哀戚之中。
胤宸的哭聲撕心裂肺,震動著靜默的天地。他的痛呼在空曠的庭院中迴盪,淹沒在那無法挽回的失去裡,彷彿這場悲劇,從此將成為歷史的永恆回音。
此時,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匆匆踏入丞相府。
紹安與正德奔至門前,猛然推門而入。
入眼的瞬間,兩人如遭雷擊,身形驟然僵住,神情驟變。
室內的空氣凝滯如霜,彷彿時間在此刻凍結。悲劇的氣息,撲面而至。
若凝無力地靠在胤宸懷中,臉色蒼白如雪,胸前血跡斑駁刺眼,氣息微弱得幾不可察。她的衣角拖在地上,如雪白落霞被血染深,觸目驚心。
正德眼眶瞬間泛紅,怒火與悲慟齊湧而上。他快步上前,一把將若凝從胤宸懷中抱起,神色堅決。
胤宸「不要!」,他死死抓住若凝垂落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的手因用力而發顫,掌心濕冷,滿是血跡與懊悔。
「放手!」正德的聲音沉而顫抖,壓抑著情緒的怒火與焦灼。他咬緊牙關,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不再多言,猛然一扯,將葉若凝冰冷的手從胤宸掌中硬生生抽離。他抱起她,轉身離開。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正德懷抱若凝,穿過庭院、踏過碎石路,一步步走向丞相府門外。那身影,終於消失在眼中。
如她心中的最後一縷執念,也隨之遠去,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