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朔州返京的路途上,烏雲沉沉,寒風如刀。言胤宸策馬疾行,披風被風捲得獵獵作響,面上卻是一片凝重。他身旁的家僕長億緊隨其後,眉宇間也掩不住深深的憂色。
自出邊關以來,他們便察覺沿途城鎮氛圍異常,街上行人腳步匆匆,街邊茶館裡交頭接耳。孩童們在牆角低聲哼唱著斷斷續續、不祥的童謠——
「紅雪染宮闕,孤月照斷魂,誰家高門墜,碧血滿京門……」那旋律空靈詭異,如風過枯林,縈繞耳畔,令人毛骨悚然。
「世子……」長億壓低聲音,「這些話,像是……像是朝中有變。」
胤宸沒有回答,只將馬鞭一揮,讓座下駿馬加快腳步。他胸口像壓著一塊巨石,那股不安的直覺自入境之初便開始蔓延,如今更是鋪天蓋地而來。他不知道這次從邊關歸來,將面對怎樣的風暴,但他知道,越早回京,越有機會挽回一切。
然而,就在抵達榆城這座臨近魏都的小鎮時,一切如巨浪掀頂而來。
他剛至鎮口,便見告示牆前人頭攢動,議論聲不絕於耳。
「你們快看,皇榜……這是新的告示……」
「天啊……這是真的嗎……」
「怎麼會是言丞相……」
人群騷動,幾名老者滿面震驚,婦人掩唇啜泣,孩童被大人拉緊衣袖,低聲喝斥不許亂說話。
胤宸跨下馬匹,與敕羽、長億擠進人群,只見那一紙皇榜鋪展在牆上,大紅底色,金字如鐫,如血一般鮮亮,刺得人眼痛。
——「丞相言徵,密謀勾結南契叛軍,圖謀不軌,已伏法,誅連三族。凡言氏親屬、家臣,皆不赦。」
胤宸瞬間如墜冰窟,視線一陣模糊,彷彿連四周的風聲都靜止了。他的唇微微顫動,喉嚨乾澀難語,腦中轟然一響。
「南契……怎麼會……父親……」他喃喃低語,雙拳緊握,指節泛白,渾身如寒冬凍土般僵硬。
腦海裡閃過許多畫面——父親在燈下垂首批閱奏章的背影,母親溫婉的笑容,妹妹胤如的撒嬌聲……怎會,一夕之間,就全沒了?
他不自覺地朝榜尾掃去,焦急地尋找一個熟悉的名字,心跳聲在耳邊轟隆作響。
——西寧大將軍的處置。
「那……若凝呢?」他喃地一聲,猛地向前一步,幾乎是本能地抓住敕羽的手臂,眼神帶著驚懼與渴望,「她……也死了嗎?」
胤宸神色慘白,喃喃道:「這……這不可能啊,她是護國大將軍,白澤軍統領……怎能輕易誅殺?」
「但我文國公府……也一夕覆滅了……」
「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胤宸仰頭望向那張皇榜,金字在風中微微晃動,宛如流血。他胸口起伏不定,眼中閃爍著無法置信與憤怒。
夜幕悄然降下,他立刻命人備便服,趁夜潛回魏都。城門口戒備森嚴,兵士身披甲胄,持長矛巡視,一張張臉冷硬如石。城中街巷間禁軍來回巡邏,馬蹄聲與鐵甲摩擦聲交織,仿若臨戰。
胤宸與敕羽伏身潛行,穿過一道道冷巷與屋脊,最終在一片黑影中,遠遠望見文國公府。
那曾經燈火通明、門庭若市的高宅此刻靜寂無聲。大門緊閉,門前布滿禁軍,持戟而立,幾名金甲指揮使眉眼冷峻,殺氣逼人。火把照耀之下,地面彷彿還留有未乾的血跡。
胤宸望著那道門,心口抽痛,幾欲跪倒。
「父親……母親……胤如……都死了嗎?這不可能……若凝呢?她到底……怎麼樣了?」
他低聲呢喃,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在懇求。
忽然身後傳來輕聲腳步,敕羽靠近,在昏暗中壓低聲音:「世子,我查到消息了。」
胤宸猛地轉身:「怎麼樣?」
「是廷尉夫人……」敕羽低聲道,「她向陛下遞了一封密信,據說是言丞相與南契將領私通的證據。」
「明穗……?」胤宸怔了怔,眉頭緊皺。
那名總是靜靜站在若凝身後的女子,總是那樣安靜疏離,從不多言。與若凝有著幾分相似的眉眼,卻是另一種難以親近的冷漠。他不曾與她有深交,怎會料到,這起風暴的引信,竟會是她?
「據說她一直在暗中查丞相。」敕羽補充道,語氣裡帶著一絲懷疑,「傳聞……丞相圖謀引南契入關,欲推翻朝廷,另立新君。」
這句話宛如悶雷在胸腔炸裂,胤宸只覺得呼吸困難,頭皮發麻。
「若凝呢?」他再次問,聲音發顫,幾近祈求。
敕羽輕聲答道:「世子夫人不在府中。當日奉命赴靖邊縣查視水利,因此逃過一劫。現在,被軟禁在白澤軍營。」
胤宸整個人像是從懸崖邊被一把拽了回來。他用力握緊拳頭,低聲道:「我要見她。」
白澤軍營外,暮色低垂,夜風如刀,拂過旌旗,發出瑟瑟聲響。營帳燈火不盛,只有稀落的幾處火光在寒風中搖曳,映照出軍營深沉肅殺的輪廓。守衛森嚴,哨兵來回巡邏,每一步都踏得沉穩而有力,顯示出軍紀如鐵。
胤宸身披深灰色夜行衣,借著殘月的微光掩身於陰影之中。他熟悉白澤軍營的佈局,避開明哨暗樁,如同一縷影子穿梭在帳幕之間。雖是舊地重遊,然眼前景象早已不是昔日風貌,處處透著戒備與冷漠。他的心沉得像鉛,唯有一絲希望在胸膛中燃燒——她還活著。
終於,他遠遠看見一抹潔白的身影,在主帳外孤立。那是一道熟悉到令他心痛的身形。
若凝披著白披風,衣袂隨風輕揚,肩膀卻微微下垂,彷彿扛著沉重的命運。她仰頭望著黯淡的夜空,眼神幽遠,仿佛在尋找答案。臉上不見往日英氣,反倒添了幾分疲憊與沉寂。
「若凝。」他低聲喚她,聲音卻像從胸腔中擠出。
她猛地回頭,一眼便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眸。她瞳孔一震,彷彿連空氣都在那一瞬凝結。聲音啞然:「胤宸……你怎麼來了?」話語帶著驚懼與壓抑的情緒,像是多年積壓的潮水,翻湧上來卻不敢流洩。
她快步走近幾步,手指不自覺地顫了一下,終於還是輕輕握住他的手,但目光迅速掃過營帳與周遭,眉心微皺,滿是戒備。「你怎能回京?這裡皆是重兵!」
他沒有回握,只是定定看著她,仿佛要從她的眼中看出這幾日來的真相。「妳可安好?他們是否有為難妳?」
她搖了搖頭,嘴唇微抖,卻啞口無言。
「到底發生了什麼?妳可知道?」他的聲音急切,壓低的音調中藏著濃濃的痛楚。
若凝垂下視線,低聲道:「我只知道……說是丞相勾結南契叛軍,意圖顛覆朝廷,另立新君。」她抬眼看向他,目光混雜著疑惑與驚惶,「若不是真的,他們怎會知南契?」
風聲掠過,燈火輕顫,兩人對視而立。
沉默了片刻,胤宸低聲說:「我聽說……是明穗舉報的。」
若凝神情微微一動,眼神閃過一絲複雜,卻很快垂下眼睫,沒有否認。
「你知道嗎?」他問,聲音更低了,幾近嘶啞。
她點了點頭。
「你……竟然不驚訝?」
「她有她的理由。」若凝語調平靜,卻有一種讓人心寒的冷靜。
「她舉報我父,讓言家滿門被滅……妳可知道妳在說什麼?」他的聲音堅定卻又帶著失望,眼神像是被烈火灼傷般痛楚。
若凝迎著他的目光,語氣低緩卻堅定:「她只是將證據呈交,也不能說她錯。」
「你要保她……」他像是被雷劈一般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臉色因憤怒與悲痛而發白。
「那我呢?」他一字一句問出來,聲音低沉,像是被壓在冰層下的怒吼。
兩人目光交錯,那一刻,仿佛天地無聲,只有彼此心中最深的痛呼之欲出。胤宸眼底的質疑與悲傷,像刀子一樣刺入若凝的心,而她卻無法給他一個安慰的答案。
若凝張了張口,剛欲開口解釋,忽然,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臉色驟變,轉頭之際,已見數名禁軍持刀湧入,甲胄撞擊間發出沉悶的聲響,劍光如雪,寒意逼人。
「拿下叛臣言胤宸!」
「住手!」若凝怒喝,腰間長劍已出鞘三分,殺氣四溢,眼神如刃。
一旁的紹安閃身上前,一手壓住她劍柄,低聲急道:「將軍,不可!!」
胤宸見狀,目光鎖定若凝那隻隱隱顫抖的手,那是她幾乎就要拔劍的徵兆。他心頭猛地一沉,深怕她衝動之下為他捨命。最終,他強忍怒氣,鬆開緊握的拳頭,緩緩垂下手,任由禁軍上前將他扣住。
若凝無力地站著,眼睜睜看著他被押出營帳,卻無從阻止。她心中如刀割,卻只能咬牙不發一語。
「胤宸——!」她終於失控喊出聲來,聲音顫抖,幾欲崩潰。
他回頭望她一眼,目光沉靜如海,卻包含千言萬語,似是要將她的容顏刻進靈魂最深處。那是一種告別,也是一種不捨。
營帳的簾子被掀開,又緩緩落下,沉沉隔絕了兩人的最後目光。
若凝僵硬地站在原地,手中劍微微顫抖,卻終究未再舉起。夜風再次捲起,營帳內燈火搖晃,她只覺心口像是被活生生剜去一塊,空蕩得難以呼吸。
她知道,這一切,都已經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