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碗蔬菜湯裡,他們第一次感受到傳承的重量。
數百年倏然過去,豬族自野地跋涉,最終步入有序之世。
「我今天開始就會住在紅燒院了!」
一隻年輕的大豬站在坡上,胸前的瓦牌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清楚刻著三根交錯木棍的印記。
坡下,豬媽媽抬起頭望著牠,勾起一抹微笑,眼角浮出幾道細紋。
「我知道。」聲音不大,卻穩穩傳了上去。
「媽媽以你為榮。」
大豬咧嘴一笑,哼著不成調的小旋律,朝院門方向奔去,尾巴晃得亂七八糟。
豬媽媽沒有立刻離開,只是望著那道背影逐漸遠去。
她低聲呢喃:「兒子加油。」
一陣風穿過樹梢,捲起幾片落葉,在空中緩緩旋轉。
晨光從高牆縫隙灑落,斑駁地映在草地上。
庭院中,五隻大豬排成一列,胸前皆掛著印有三根交錯木棍的瓦牌。
不遠處,一隻胸前掛著四根交錯木棍瓷牌的大豬緩步走來。
他停下腳步,目光逐一掃過眼前幾張年輕的臉——
每雙眼裡都帶著敬意與期待,卻也藏不住一絲緊張。
「首先,恭喜你們——正式踏入這座神聖的殿堂。」
「三根木棍,不只是你們贏得三屆冠軍的證明,更是一份承諾。」
「從今天起,你不再只是操刀者,而是記憶的保管人。」
五隻大豬幾乎同時低下頭,右蹄輕觸地面,發出短促而整齊的聲響。
領頭大豬頷首,轉身朝庭院深處邁步而去。
「在你們正式開始前,得先明白這裡的根基。」
「希望你們能在其中,真正領悟紅燒院的精神。」
大豬們安靜地跟上,瓦牌隨步伐微晃,發出細碎摩擦聲。
他們走到一扇木門前,門上刻著斑駁的紅燒圖騰,邊角略為磨損。
領頭豬轉過身,眼神從每張臉上掠過。
「現在開始,收起你們的情緒。」
他的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
「如果控制不住,就自己出去。聽明白了就點頭。」
五隻大豬齊齊點頭,表情嚴肅,有人悄悄吸了口氣。
領頭豬低頭整理了胸前的瓷牌,確保它平整地貼著胸口,接著伸蹄敲了敲門。
「您好,我是這次的紀錄人員。」
木門應聲開啟,裡頭燈光昏黃,已經坐著兩隻年長的大豬。
雙方走近,輕輕碰了碰前蹄,禮數莊重,隨即在矮桌兩側席地而坐。
對話漸漸展開。
領頭豬沾墨蓋著,蹄蹄準確俐落。
一邊蓋,一邊引導:
「看來,父親是位溫柔的人呢。」
「明明就很不正經!」
受訪的大豬咕噥著,卻笑得像回到小時候。
「嗚⋯⋯其實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另一隻低下頭,鼻音濃重。
兩隻大豬又哭又笑,情緒在狹小空間裡翻湧。
而不知何時,原本五隻並排的身影,此刻只剩下三隻。
對話逐漸沉寂。
領頭豬將蓋有家屬蹄印的紀錄紙放回桌上,動作俐落穩重。
起身向家屬點頭後,他帶著眾豬沿走廊來到一間冰涼的石室。
室內氣溫驟降,瀰漫著草藥與濕氣。
石台上,一頭毛色灰白的大豬躺著,身體已清洗乾淨,蹄毛順貼。
領頭豬走上前,立於石台一側,對家屬說道:
「接下來會為您父親留下兩份拓印,一份由本院保留,一份交由家屬收藏。」
說完,對石台上的大豬深深鞠了一躬。
他從木盆中取出一塊半乾泥塊,穩穩擺妥,才小心抬起亡者的右蹄,緩緩按下。
蹄壓進泥塊,細細的氣泡從縫隙間逸出。
檢查無誤後,才換上第二塊。
兩道蹄紋清晰、完整,浮在泥面上。
他將兩塊泥印托在木盤上,穩穩捧起,走向家屬。
「泥印完成了。」
他們望著那塊泥,眼圈微紅,沒有多說話。
領頭豬頷首,帶其餘人離開。
門外,六隻豬一字排開,靜靜站著。
門縫中,傳來壓抑的哭聲與斷斷續續的低語。
年輕的大豬咬緊牙槽,努力睜大雙眼,只怕在扎眼的瞬間,也扎破了體面。
「您好,這是剛剛的紀錄複本。」
領頭豬將紙張遞出。
「泥印燒製完成後,我們會送至您住處。」
簡短寒暄後,他目送家屬離去,直到身影轉過走廊、隱沒在牆後。
空氣暫時安靜下來。
他回身,看向身後五隻年輕的大豬。
他們仍站得筆直,神色專注,卻少了初到時的亮光。
他沒多說,只淡淡開口:
「接下來,我要帶你們去另一個地方。」
「一樣的規矩。」
晚陽斜照,石磚泛起一層柔和的光澤。
一路行至院後,進入另一間寬敞的房間。
這裡的氣味不一樣——
草藥味裡裹著溫熱的血腥。
他們站在角落,默默望向場中央。
乾草堆上,一隻大豬橫躺,毛髮凌亂,汗濕側腹,喘息紊亂。
身旁圍著三名接生豬,尾巴上皆綁著印有五棍的瓷片,動作熟練而緊湊。
「已經看到頭了,加油!」
「啊——!」
「嗚⋯⋯老婆⋯⋯!」
幾次急促的用力後,終於傳來一聲稚嫩的哼聲。
「恭喜,是個健康的公主喔!」
「嗚⋯⋯老婆⋯⋯」
地上的大豬翻了個白眼,喘著氣虛弱抱怨:「⋯⋯是你生還是我生?」
接生豬們笑了,氣氛隨之一鬆。
等清理完現場,其中一位從籃中取出兩塊小小的泥片。
「我們現在要幫小公主壓蹄印喔。一份由院方保留,另一份會附上出生證明送到家裡。」
嬰兒豬還軟得像團糯米,被輕輕抱起,前蹄沾上泥,印下。
『咕啾——』
泥片上,浮現出兩枚細小的蹄痕。
這時,角落傳來領頭豬平穩的聲音:
「好了,我們走吧。」
背後傳來新生命的細細哼聲,與早前門縫外的哭泣聲交錯,
在寂靜的廊道上,交織成一種無聲的輪迴。
穿過長廊,腳步已不如早上那樣整齊。
盡頭,一扇深色木門靜靜佇立,木香淡淡,溫潤如初。
領頭豬停下腳步,抬蹄輕觸門框,許久未語。
然後,勾起嘴角,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進去吧,勇敢的戰士。」
「這是今天最後一個地方。」
門前的大豬們鼻尖發紅,撇著顫抖的嘴角。
沒有人出聲。
只是對視一眼,便默契推門而入。
門後,是間溫暖的廚堂。
蔬菜湯的香氣瀰漫空氣,熟悉又安心。
五隻大豬的鼻尖微微抽動。
『咕嚕——』
某豬僵住,蹄子悄悄按上肚皮,試圖掩飾。
但還沒來得及碰上去,就聽見前方傳來一聲朗爽的笑:
「哈哈哈,都餓了吧!」
一道沉穩又充滿生命力的身影走進廚堂。
牠的毛髮白得透亮,身軀寬實,眼神帶著柔和的光。
大豬們剛想行禮,他卻上前一步,一把將他們攬入懷中。
那擁抱,撞碎了所有體面與壓抑。
「我是紅燒院的院長,今天辛苦你們了。」
一隻大豬咬牙忍著,鼻頭一酸,終於撲進院長懷裡大哭。
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
此刻,他們只是剛撐過第一天的小孩。
院長默默伸手,一下又一下地摸著他們的頭。
發洩過後,幾隻大豬圍坐一圈,湯碗捧在蹄間,熱氣緩緩升起。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十棍的骨鍊呢!」
其中一隻大豬忍不住小聲說。
院長笑了笑,毫不避諱地將胸前骨項鍊摘下遞來。
「我⋯⋯我真的可以碰嗎⋯⋯那可是前領主的骨頭啊!」
「沒關係,還活著的,總要背著它。」
另一隻大豬湊過來,眼裡寫著好奇:
「我聽說九棍是用前院長的骨頭做的,是真的嗎?」
院長端起碗,喝了一口湯:
「是啊。九棍以上都是骨頭,當代死後,前代下葬換當代。」
「為什麼要一直換?」
「這是因為啊——」
其餘豬豬湊上前,邊聽邊驚嘆。
這一刻,他們真正邁入了紅燒院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