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一直活在這片土地上。 熟悉的街景像是一部反覆播放的老電影:巷口花店搖曳的風鈴聲、樓下鄰居養的吉娃娃在午後打盹、陽光斜斜地照在超商牆上,映出淡淡的光影——這些都那麼自然地出現,自然到我幾乎看不見了。
台灣之於我,不是一個標籤,而是一種不經意滲入生活裡的感覺。那種感覺,有時來自茶香、有時藏在濕熱的巷弄裡,也有時,是來自一個人的沉默。
我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看不見的? 大概是開始工作之後吧。每天穿梭在捷運站的自動閘門與辦公室的白色燈光下,日子變成一種無盡的複製貼上。我眼裡只剩下行程表、會議通知與手機上的未讀訊息。漸漸地,我失去了那雙會因為巷子轉角開了一株野薑花而停下腳步的眼睛。我的感性,好像跟我擦肩而過,躲進了某個我熟悉卻不再凝視的角落。那雙曾經能看見的眼睛,彷彿被生活的節奏輕輕蓋住了。我以為自己還記得台灣的樣子,但其實只是走在記憶的影子裡罷了。
直到某天下班的傍晚,下起了雨。 我忘了帶傘,只好站在捷運站出口下的屋簷邊等雨小一點。身旁人來人往,都是低頭走路的上班族。我無意間望著雨打在地上的水漬,腦子突然浮現了幾年前去鹿港旅行的記憶——一樣是這種午後,一樣下著雨。
我們沒有特別的行程,只是在巷弄裡隨意走著、聊著,不急著去哪,也不趕著離開。午後的光影穿過低矮的屋簷,我記得那時候的我們,都還沒有被生活的節奏追著跑。
那個曾經一起去鹿港的人,是我後來的戀人。 分手前,我們最後一次旅行的地方就是九份。那段記憶就這樣留在那座山城裡,像霧氣般散在彎彎曲曲的石階間,不說出口,卻一直沒真正走遠。
不知道為什麼,腦中突然閃過當年我們一起走過的那條斜坡、那盞紅燈籠下短暫停留的沉默、還有手牽著手看著對方的笑臉。並不是想回到過去,而是突然想知道,當我一個人再走進那個地方時,會不會看見另一種樣貌的自己。
幾天後,我一個人搭車往九份。 車窗外的景色被濕氣洗得模糊,一層層山巒像舊信紙裡沒寫完的話。我靠著車窗,看著水珠沿著玻璃滑下,像記憶一樣有時清晰,有時模糊。
下車時霧正濃,像是整座山城都在練習安靜。紅燈籠沿著石階亮著,光線透著一種舊時光的顏色。
我沒有急著去哪,只是讓自己順著記憶的方向慢慢走。我停下來站在我們曾佇足的那盞紅燈籠下,看著霧從山谷飄上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不是單純地想念他,而是想念那個跟他在一起時,我願意放慢腳步、張開感官、安靜感受世界的自己。
但也正是因為那段曾經的靠近,才讓那個版本的我得以出現。於是我也不得不承認,我仍舊想念他——因為那樣的我們,是我最靠近感性的時候。
我繼續沿著石階往上走,經過一間飄著茶香的老屋,門前搭著簡單的竹架,正曬著翻開來的茶葉。細雨剛停,空氣裡有一種混著木頭香與濕土氣的安靜。我走過門口時,聞到一股淡淡的柴火味,抬頭才看見屋頂那座冒著白煙的煙囪。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有一次雨來得突然,我們就是在這間屋前停下的。 他笑著說,等一下泡一杯薑茶暖暖身子。我當時還笑他太誇張——但最後,我們兩個人就那樣一邊喝著熱茶,一邊看雨絲從屋簷滴落,誰也沒再說話。
那時候的我們,像是被這座山城輕輕安放。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靜靜坐著,就覺得好。
那天我沒有走很久,也沒有刻意尋找什麼。只是坐在一處靠山的長椅上,看霧來了又散、散了又聚。茶香還隱隱飄著,燈籠的光晃動著,像是在說些我聽不懂卻感覺得到的話。
我沒有再回頭去找曾經停留過的轉角,卻在心裡一點一點,把那天的片刻收了起來——像把一封信慢慢摺好,不為寄出,而是為了自己。
自從那次離開九份後,我再也沒有回去。不是刻意避開,而是時間像霧那樣,把那條通往山城的路,慢慢藏起來了。 我試著若無其事地生活,努力長成一個能獨自面對記憶的自己。我也以為,自己真的已經成長了。直到有天,朋友提起——他好像曾經找過我。
我忽然覺得,我是否應該勇敢一次? 不為了回頭,不為了重來,而只是想知道,在誠實面對那段遺憾之後,我是否能讓它不再只是遺憾。
我沒問是什麼時候,也沒問他說了什麼。 那些問題,曾經的我一定很在意。但現在的我,只靜靜想著:如果當初我有再勇敢一點,會不會故事的結尾會不太一樣?
但也許,不一樣,並不等於比較好。 有些遺憾,是因為它值得,而不是因為它沒被修補。
也許那條通往九份的山路,不是為了讓我走回過去,而是為了讓我再次相信—— 感性從來不是脆弱,而是一種誠實。是願意在日常裡記得心動的理由,在熟悉的巷弄裡承認曾經深愛,也承認放下仍需要時間。
有些遺憾,不一定能圓滿,但能被理解、被好好安放。
而那,或許就已經足夠了。
也許有一天我會再去九份。 不是為了重逢,而是想看看——那個能一個人走上山城,能好好說再見,也能繼續感受風的自己,是不是還在那裡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