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輝國的最深處,輝之國的首都——月隱都。
這座城市,曾以其與月亮的親密連結而聞名。昔日王女立於月台吟詠之處,月光彷彿會為之駐足,照亮城廓與神殿尖塔,灑落銀輝如夢。但如今,昔時的月光依舊如水,卻只映照出城牆上的鐵鎖、陰影與刑具。
曾經安靜優雅的廣場,如今高掛著兩名清輝貴族的屍體,倒懸於生鏽的刑架之上。屍身早已潰爛,膚色泛青、皮肉脫落,滿佈嗡嗡盤旋的蒼蠅,宛如腐敗本身在空氣中低語。血水沿著鐵桿滴落,在石磚間匯成暗紅色的污漬,與雨水混淆,難辨歲月與鮮血的界線。
廣場四周林立著各式刑具:鐵籠、斬椅、火鉤、懸鈴、鎖柱。那不是用來警告的標誌,而是用來工作與維持恐懼的日常工具。部分尚染著餘溫與血痕,鐵條間甚至還有碎骨與未清理的毛髮,靜靜陳列在月色之下,彷彿一場不曾結束的獵殺。
幾名身穿軍袍的律巡大剌剌地穿行其間,腳步如踐泥般放肆。他們有的啃咬乾糧,有的以槍柄隨意敲打牆壁,發出空洞轟鳴;更有者對著屍體評頭論足,嘻笑著下注下個會吊起誰。言語粗俗、態度傲慢,與其說是士兵,更像是在屍城中橫行的惡犬。
路過的百姓無人出聲。孩子低頭走過,大人緊牽其手,眼神如霧;有人抬眼一瞬,便倉皇別開。無人為那掛屍哀悼,無人對士兵怒視,他們只求今日不是自己,明日不是鄰人。
月光照在這片廣場,如同一場儀式結束後遺留的餘光,將整個城市浸泡在無聲的服從與瘋狂之中。
廣場中央,破碎的龍神神像殘骸沉默無言。原本昂首天際,象徵智慧與庇護,如今頸斷身碎,頭顱殘塊被隨意棄置於一旁石台,半掩在雜草與枯骨之間,如同一場無聲的羞辱。
那座雕像的石紋仍舊新潔,未曾風化,底座的刻文甚至來不及模糊,便已斷裂為塵。那不是一尊被時間摧毀的神明,而是一尊未及生根便遭拔除的寄客。
一旁,白鬃騎士團的英雄雕像亦被斷臂削頸,只剩雙腿半埋於土,彷彿連「站起」這個動作都成為永恆的妄想。青草從殘破的膝蓋旁竄出,與鐵鏽纏繞成無法區分的姿態,像是試圖用自然之手,掩埋這段不可言說的過往。
就算淬血的信仰早已抵達終焉,那些以血鑄魂的故事,仍殘留在人民逐漸腐朽凋零的記憶深處,像一束微弱而倔強的火光,在沉默與恐懼之中閃爍未熄。
到底是誰,連這最後一絲記憶也想要剷除?
破碎的雕像們,彼此遙望,卻無一能言。它們如同沉默的石碑,訴說著清輝族在信仰之路上的徬徨——那是一段既未完成,也無人繼承的旅程。
自從魔王咒世降臨之後,月隱都再也不是那個吟誦清輝、沐月為榮的城市。
這裡的神聖,已被火盆取代;這裡的詩意,被鐵索鎖喉。整座城市從神秘與優雅,轉為壓抑、瘋狂,甚至成為整個清輝族精神崩壞的縮影,如同死者未安的靈廟,美麗只是為了遮掩腐壞已久的痕跡。
夜晚的月都沉入死水般的寂靜中,百姓早已將自己深鎖於家中,門窗緊閉,燈火微弱,如殘喘的星芒隱沒於牆後。
整座城市仿若被一層霜色籠罩,只餘幾名律巡於街道緩步穿行。他們身影在石牆與巷弄間拖出拉長的暗影,甲片在夜風中輕響,卻無半分敬畏或疲懶——從他們的步伐與目光來看,比起巡視治安,更像是在尋找獵物。
風自廣場升起,越過斷裂的神像與模糊的記憶,穿過層層殘垣與高塔,向著那座矗立雲巔的觀星台而去。
那裡,魔王咒世正靜立其上,灰袍如夜潮翻湧,月光映照著他如鐵鑄般的身影——無語,無聲,卻宛如高懸於夜色中的審判之眼,俯瞰整座沉睡中的清輝族。
月隱都的某條小巷內,石磚被歲月與血水磨得平滑如舊皮膚,牆角滋長出一層灰綠苔痕,宛如潰爛的結痂在夜色中喘息。屋簷滴水,如老者咳嗽,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酸腥與煤煙味,像是這座城在腐敗中試圖呼吸。
二樓一扇破木窗後,傳來孩童斷斷續續的笑聲。
「不要再玩了,安靜一點。」
母親的聲音從門後傳出,低沉而疲憊,像是從某處被抽空的靈魂。
一顆繡球飛出窗外,在夜風中劃過一道淺弧,落地聲輕輕一響,彷彿敲醒某種沉眠的東西。
幾名律巡剛好路過,低頭看見那顆繡球。律巡們的甲片已鏽,靴底沾泥,腰間的繩索上還掛著幾節不明來源的血痕。
為首之人咧嘴一笑,像揭開一口爛井。
「你們的東西掉了喔~」
屋內一片寂靜。
「喂!你們的東西掉了,還不出來撿嗎?」
律巡語氣一沉,眼中閃過獵狗撲殺前的興奮。
「隨意丟棄垃圾可是要被處罰的。」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笑聲低而陰,像什麼東西在嗓子後面爬行。
門輕輕打開,母親愁容滿面地走出。她手指顫抖、眼神泛白,像是已無數次演練過這種屈服。律巡正欲開口,一道影子卻比聲音先一步抵達。
那人拾起繡球,袍角無聲而動,步履筆直,像從霧裡走來的一柄刀,年歲尚輕,卻神情端凝,氣息收斂如峻嶺,無鋒,卻利。
「小孩子這個年紀調皮是正常的。」
他的聲音溫而不軟,如曉風拂盡霜夜。
「你辛苦了。」
繡球遞出,語氣平淡,卻讓律巡的氣場瞬間凝住。母親慌忙鞠躬道謝,接過球,迅速關上門,像是抓住最後一絲庇護。
「什麼人?執法之時也敢插嘴?當真是沒學過規矩了?」
律巡剛張口,那人已從袍內取出一紙文函,遞出。
「在下刀無鋒,奉王令來此,特入月都。」
字字落地,清晰如鏡。
律巡臉色一變,連忙接過文書查看,冷汗從鼻尖滑下。他身後幾人立刻堆起笑臉,滿臉堆笑如變色龍翻身。
「原來是王座召見之人……真是眼拙,還望大人莫怪,我等只奉命行事。」
刀無鋒未再回應,轉身而去。
「真不想來這裡……」
聲音輕如針落,落入夜霧,再無回音。
背影筆直,穿越這座腐爛的城,如同一柄不願插入屍肉的刀,卻不得不為命而行。
在月都最深處,魔王咒世佇立於輝之國巍峨的觀星台上。
這座高聳的建築以灰白石塊層層堆砌,石紋交錯如古老而冰冷的靜脈,仿若歲月將寒意深深鑲嵌其中。大地仰望此塔,如星辰觀測天命,而此塔卻在沉默中凝望人間。
夜風呼嘯,吹動他的長袍,在月色下翻湧如墨色的浪潮。
整座高塔寂靜如死,唯有自地脈深處傳來若有似無的哀嚎聲,低微、斷續,如枯井中幽魂未散,穿過石壁與風聲,時而幽咽,時而嗚咽,彷彿有什麼被遺忘的痛苦正在慢慢滲出。
觀星台門外,兩名衛兵靜立如雕像。
黑眼圈沉重地垂掛在無光的眼眸下,神情如夜色浸透的石像,任月華流過面頰,亦無絲毫波動。風聲拂過他們甲冑上的銀飾,卻無人為之動容,仿佛整個高塔之上,早已無人醒著。
魔王站於此間,靜如天際最遠那顆星,孤懸、沉默。
他低聲開口,語氣輕如風過塔簷:
「……傳聞有些清輝族人,在滿月之時,雙瞳會映出銀光,宛若月華映影。」
他望向遠方天際,眼底不見波瀾,卻似映出過往殘光。
「而妳……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位。」
聲音落下,沉入觀星台的幽深寂靜裡,如一枚早已過期的願石,投進一口無名古井。
那是回憶的開端。
也是墜落的起點。
記憶深處,月隱宮殿的垂簾之後,縹緲香霧之中,一道聲音如童話破裂般顫動:
「咒世……咒世……」
女王的聲音顫抖而執迷,宛如幽魂低喃,又似孩童喃語。
「魔王子呢?我的王子……他今天怎麼還沒來?是不是又被那些人藏起來了?」
她身披宮裳,卻早無尊儀,鬢髮凌亂,髮簪歪斜如刺。眼眸空洞,雙瞳發澀發紅,時而睜大,時而微顫,像是拚命在黑暗中尋找某道虛影。
唇角微微翹起,笑容固著如面具,卻掩不住眉宇間堆積的裂紋與惶惑。
她一步一步踉蹌前行,指尖緊扣著水晶石階的邊緣,如獸爪般抓痕累累。
裙角早已濕透,被她自己踩皺拖行,擦過玉階與枯藤,猶如瘋女踽行於夢魘之中。
咒世站在殿中,無言。
他的手指緩緩收緊,藏於寬袖之中——指節泛白,卻仍無聲。
眼神如鎖,緊閉著千層情緒,無人能解。
良久,他只是低頭,從案上取過那只銀骨雕紋的香薰罐。
指尖輕輕一轉,青煙升起,緩緩纏繞在女王的面頰、耳垂、髮絲之間。那氣息如夢似幻,帶著魔焰與馥郁的苦甜,像是某種記憶被強行塗抹後的重製。
煙霧中,她的眼神變得恍惚、迷醉,雙瞳映出銀光的殘影,卻早已不知所視。
「王子……我的王子……」
她低語,嘴角緩緩浮現笑意,如初雪融於熱盞。
「今天要做什麼呢……?」
她側頭,看向空無一人的王座方向,語氣輕軟得近乎撒嬌,
「是不是又有人對你不敬……這次需要我幫你除掉誰?」
話音未落,她竟緩緩側跪而下。
玉裙拂地,猶如一朵垂敗的月花;她雙手攙扶著王座的階座,額頭貼近扶手,如孩童般依戀低語,目光空茫,嘴角卻噙著柔和笑意,像是在與幻影說悄悄話。
那是一座屬於她的王座,
卻也是她甘心獻出的幻境神壇。
咒世的表情微動。那一刻,他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只沉靜望著煙中的她,
既像是看著著魔的信徒,也像是看著某段曾被自己親手埋葬的清明。
煙霧無聲地升起,如同這場愛與背叛的國度,
被親手燃起,然後親手——熄滅。
片刻後,女王的眼神忽然一凝。
如同某根殘存的神經被香薰牽動,沉睡的王者意志竟奇異地甦醒。
她緩緩起身,衣袂輕掃石階,袖中掣出一卷羊皮卷軸,指尖仍微顫,卻語氣驟然冷峻:
「咒世。」
她抬眼,望向咒世,聲音低沉,帶著過去那熟悉的王者威儀——
此時的她,是立於銀階月台、以一語斷萬言的女王。
彷彿剛剛那位迷狂、病態的女子,從未存在過。
「幫我傳喚名單上的人過來。」
她將卷軸遞出,眉眼間仍留有迷濛,卻掩不住指令的堅決。
「這是王子的命令。」
她語氣清晰,一字一頓,如鐵鉤落印。
「如果出了什麼差錯……連你也會死,知道嗎?」
咒世低頭,雙手恭敬接過卷軸。
他沒有反駁,沒有辯解。只是沉默地聽著,仿佛那句話並非威脅,而是預言。
他視線微垂,目光在卷軸與女王之間略停。那一瞬,他似乎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穿她——看見她眼中的幻影,那個從未真正離去的人。
女王目光堅定,冷冽無餘。
她對"王子"總是流露出毫無保留的依賴,語氣裡甚至帶著少女夢境般的柔軟與撒嬌。
但當她對著咒世開口時,那眼神卻冷得像一把久未出鞘的冰刃,只見效忠,不見情感。
咒世微微低首,語聲如灰燼燃盡:
「……是。」
如今煙霧已散,幻影沉寂,王后不在,物世人非。
觀星台上,唯餘咒世一人立於月光之中,狼面無聲,衣袍無語。
灰袍下的手指微顫,不知是餘香未散,還是某種不願醒來的執念,仍藏於心底深處。
低聲吟道——
焚香造影刑王權,
伊人醉,伊人廂,伊人不知幻中香。
沉寂數息,他忽地笑了。
一聲低啞、乾裂的笑,從喉間爬出,緩慢地擴散在寒夜裡。
緊接著,那笑意像是被撕裂的帷幕,自他胸腔深處奔湧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如野獸翻身,如風過墳場,如萬語齊碎——
沒有喜悅,沒有怒火,只有一種病態的溫柔與疲憊,
像是在守著一場早已毀壞、卻不肯散場的夢。
如今的他,已是清輝族最血腥的王者。
在王的足跡下,滿是他親手劃下的血跡,破碎的城中風聲淒冷,卻吹不散身上的血腥與沉默。
這時——
身後階道處,傳來沉穩腳步聲。
聲音由遠至近,一步步踏上觀星台的石階,彷彿將沉滯的時光層層敲醒。
刀無鋒現身於殿門之前。
年輕的身影筆直無畏,氣息不怒自威,那雙清亮的眼,卻始終帶著三分警惕。
他望向咒世的背影,微一頓足,目光如刃,掠過整座高塔的靜默空氣。
自莫雷村騷動以來,這位清輝族的刀者,被迫成了魔王麾下的一把利刃——
但這把利刃所斬的,皆是自己的同族。
和光出鞘,叛亂即止。
但那些伏地求饒的面孔、凌虐受刑的哀號,卻夜夜縈繞不去。
他記得,自己之所以臣服,是為了保住村莊與鄉人的性命,為了止戰,為了守護。
可如今,每當聽聞同胞因魔王之令而遠走它鄉,或在其他村落中看見刑具高懸、血痕猶新——他便再度感到憤慨與遺憾。
他渴望和光成為守護之刃,
可魔王似乎更需要他成為一把清洗同族的劊子手。
不禁捫心自問:
自己所平息的,真是叛亂嗎?
刀無鋒帶著未明的答案,踏上觀星台,不為應召,只為質問。
他停在殿門前,注視著那道背影,語聲清亮而冷靜:
「這是我人生首次來到月都……比我想的還要不堪。」
背對而立的咒世沒有回應,只是緩緩抬手,示意入座。
一名侍女無聲上前,替刀無鋒斟上一杯清酒。
酒香裊裊而起,彷彿想洗去此地的沉重,卻終究驅散不了壓抑如鐵的氣氛。
良久,魔王開口,語聲平靜,卻似藏針:
「聽說你拒絕了。」
他所指的,是數日前朝會中,刀無鋒婉拒了軍中高職的任命。
儘管他的武藝與才智早已令將官們交口稱讚,但這位年輕的清輝之刃,卻始終保持著距離。
刀無鋒望著杯中微漾的酒影,語聲不疾不徐,卻如斬鐵般堅決:
「我始終無法苟同你的作風。」
語罷,一飲而盡。
咒世輕輕一笑,像是聽見了什麼多年前的傳說。
那笑聲不高,卻冷得讓人分不出是真諷、假嘲,還是某種難以啟齒的認同。
「呵……俠義之道嗎?」
語氣中既帶三分戲謔,又藏著幾許疲倦與冷意,彷彿對那四個字早已不屑,甚至——鄙夷。
刀無鋒陷入沉思,指尖緩扣著杯身,腦海中浮現這段時日的種種景象:
邊境剿盜的廝殺聲尚在耳邊迴響,
平民不願遷徙時,他奉命以武力鎮壓,刀下,是一張張驚懼又不解的面孔。
還有那些吊掛在村口的身影,胸前刻著血淋淋的「叛律者」,卻無人說得清——那所謂的「律」,究竟為何物。
哀嚎聲穿透夜風,如野犬斷喉;
王軍所到之處,滿目皆是凋零與恐懼。
這些畫面,如夢魘般糾纏不去,
在每一次握刀、每一次沉默中,一次次重新燃起。
「我之所以能忍耐至今,」
無鋒緩緩開口,聲音沉靜,卻如風中拉緊的弓弦。
「是為了保住莫雷村,不被踐踏。」
他指節不自覺地收緊,指尖泛白。
「若說權力者欺壓平民,以暴制暴也罷,」
語氣略沉,像是在勉力壓抑情緒,
「但那些……公開示眾的酷刑,」
「那些不願離鄉、未曾抗命,卻被當作貨物處置、流放至碧黎族的清輝百姓——」
他語聲一頓,低下頭,聲音緊促如刀背緊貼掌心:
「我實在是,忍無可忍。」
咒世淡聲道:
「王者的決定,不容質疑。」
月光斜照,刀無鋒的眼神堅定如鋼,語聲清冷卻不失沉著:
「真正的王者,應懷仁義之心,引領百姓向前。
即便執法如山,威嚴與懲罰並存,但帶給人民的,從不該只有恐懼。」
他目光直視咒世的背影,語氣驟寒:
「而你——我看不出,你與仁義有任何交集。」
刀無鋒的話語如刃,斬斷沉默,直指人心。
但咒世卻絲毫未動怒。
那張狼形面具之下,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悄然掠過——
或許是對刀無鋒直言不諱的性格的一分認可,
又或許,這番話,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緩緩開口,語聲低沉而不失從容:
「王者之眼,須望得比世人更遠;
王者之心,亦藏得比世人更深。」
刀無鋒眉頭微皺,語氣壓低,卻銳利如鋒:
「難道月都那些散漫的部下……也是你手筆下的"秩序"?」
沉默片刻,語聲自王者背影中落下,
如霜落石階,冰冷無聲:
「暴力,造就秩序。」
話音方落,那張狼面緩緩側過,
銀紋在月光下映出一抹寒芒,語聲低沉而冷冽,
如從塵封的血帳與殘史中撐出的冷語:
「這世間的每一種秩序,從來都是用無數屍骨堆疊而成。」
稍頓,語氣微收,似自嘲,亦似解釋:
「飢腸轆轆、呲牙裂嘴的野獸,
有時好過人面獸心、笑裡藏刀的文貴。」
他語氣不動,卻字字似鐵:
「你現在看見的,正是秩序誕生的初始。」
刀無鋒沉聲回道:
「方才萌生的秩序……若真是為了重建,
為何手段如此極端?
也許,總還有更好的做法。」
咒世沉默片刻,聲音低得近乎呢喃,卻如鐵錐落盤。
他抬手取酒,杯底映出月色微光:
「舊有的秩序,早已崩毀。
拋卻榮光之後,剩下的……是你從未親眼目睹過的深淵,
污穢至極。」
仰首一飲,酒液滲入喉底,隨之放下。
月光映照,咒世緩緩轉身,望向夜幕邊緣的天際,聲音低啞而古遠,帶著一絲隱忍的滄桑:
「我來自遠方邊境,並非貴族之後,
但在我身上……流淌著不可忘卻的狼血榮耀。」
說罷,他忽地低笑一聲,聲線沙啞扭曲,如冰下潰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刀無鋒靜望著此人,心中泛起難言的異樣——
癲狂的笑聲中,卻不見迷惘;
他究竟是喪心病狂的狂徒,嗜血成性的暴君,
抑或是在盡數崩壞的廢墟中,仍緊握殘旗、清醒得近乎殘酷的執念者?
一陣寂靜後,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而冷銳:
「……端看你的神態,已近癲狂。」
「再這樣下去,恐怕連你自身……也將承受不起。」
咒世聞言,聲音轉沉,卻異常冷靜:
「武者憑藉信念而行。」
「他們相信,縱使自己倒下,也會有人承接其刀劍與意念,繼續挺身而出。」
「是。」
刀無鋒挺直身姿,眼中閃過武者特有的堅定與傲氣。
咒世語氣一頓,接著緩緩低語:
「但王者所背負的,從來不僅是自己的信念。」
他的聲音漸沉,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壓力:
「每一次的決定,每一步的決策,倚憑的不只是滿腔熱血,」
「而是更為深沉的心思——甚至,必須容納陰謀與暗算。」
「王者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身後所背負的,是整個族群的未來。」
語罷,他忽地轉首,望向刀無鋒,語氣低沉卻直擊人心:
「——那麼,刀者,你認為……我的敵人,在哪裡?」
刀無鋒沉思片刻,指尖輕抹杯緣,低頭小飲一口,然後緩緩開口:
「……敵人?」
他語聲平靜,卻像是在試圖看穿一層被血與煙霧包裹的真相。
「不如說——」
「你真正想守護的,到底是什麼?」
咒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隨即轉身仰望天際,如吟如誦:
「破壞,帶來守護之意義;
犧牲,揭示陰謀之價值;
死亡,是重生之門扉;
創造,乃惑世之終章。」
刀無鋒先是沉默,隨後低聲道:「難道……」
咒世忽地冷笑,話語截斷如刀:
「在這片早已腐爛的土地上,活著本身……就只是一場交易。」
他微側身影,聲音低啞而冷淡:
「所有的生命,都是可以拋卻的籌碼。沒人可以例外。」
無鋒眉心緊蹙,拳頭微微收緊:
「……這樣也太殘酷了。」
咒世微微傾身,語氣忽然變得輕柔,卻更令人發寒:
「年輕的刀者,你想守護什麼?」
刀無鋒直視他,眼中燃著不屈的光:
「我想守護輝之國的子民。但你——對眾生而言,太過危險。」
咒世忽地仰頭狂笑,聲音尖銳破碎,如裂石風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止歇,他俯視無鋒,狼面下語氣近乎瘋狂:
「那麼——來做一場交易吧。」
「用你的生命,來證明你的信念。」
刀無鋒驟然起身,語氣如鋒,毫不遲疑:
「可以。」
他直視那雙藏於面具後的眼,聲音沉穩,不動如山:
「我雖無法理解你的執念,
但若你要質疑我的信念,
我會以生命為證,貫徹到底——絕不退讓。」
咒世靜靜注視著他,聲音低緩,卻帶著一絲詭異的讚賞:
「呵……很好。終於有人敢說這種話了。」
語畢,他轉身而行,灰袍如影,踏入月光鋪就的石階之中。
「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