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時候,維多利亞港兩岸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如流動的星河散落人間。天星小輪緩緩橫渡,甲板上遊客們紛紛舉起手機,貪婪攝取這華美如夢的璀璨瞬間。他們以為拍下了永恆不朽的風景,卻不知每道光影皆如蜉蝣般朝生暮死——明日此處燈火猶在,卻早已非今夜模樣了。
永潛的幻影,彷彿總如這般在燈火輝煌中燃燒著,又於無聲處消逝。
香港的老字號似乎深諳此道。街角的涼茶鋪與紙紮店,門面陳舊如泛黃古籍,在霓虹炫目的都市夾縫中倔強存在。鋪中老師傅將歲月的痕跡磨入了木頭櫃檯的每一道紋理,他眯著眼睛,雙手如秋風中最後的枯枝,顫抖卻精確地裁剪著金銀衣紙。歲月滄桑,薄紙在他手裡竟如刻入靈魂的經卷,每一刀落下,都似在無聲吟誦著生者對逝者綿長而不可觸的深情。他並非只是販賣紙張,而是將人間思念與彼岸永恆以竹篾為骨骼、彩紙為血肉,搭建起一座微縮的靈魂橋梁;此岸的留戀,彼岸的接引,盡在分毫不差之間。店鋪牆上,一枚舊式掛鐘無言走動。鐘擺來回擺盪,彷彿是時間在永恆的冷靜裡輕聲嘆息。某日,老人突然收起了那枚老鐘,換上一個冰冷數字的電子鐘。我曾好奇探問,他目光越過我身後某個虛幻的點,只輕輕說:「老鐘走不動了,修鐘的師傅也走了。」那話語點滴如雨,分明是時代的檐漏已然斷流。時間的輪軸沉重轉動,終於碾過那些曾經被視為恆常的存在——金屬的齒輪和血肉的執念,都在新世紀面前無聲無息地萎頓了。
人生似乎便是如此:永恆若真存在,恐怕只棲息於人們虔誠守望之處,而非經過科學測度與物理證明的冰冷實在。它也許躲藏在某個角落,像老茶樓裡點心阿姐調製一壺鐵觀音的那份「專注」裡;這份專注,氤氳開來的茶香竟比茶樓本身更為長久。又或者隱匿於廟街的歌者嘶啞的吟唱中,即使喉嚨沙啞,卻如千年前歌謠,從喉嚨深處掙扎而出,其聲悲愴,其命如紙薄,卻在喧囂中劃開了時間的裂縫,剎那間讓某個漂泊的靈魂聽見了「永恆」的迴響。
何為永恆?它或許是港灣邊那對戀人凝視時無聲的默契,是茶樓氤氳不散的古老茶香,是紙紮師傅指尖下的綿長思念,是廟街歌者喉嚨深處掙扎而出的千年歌謠。這些微光雖如露如電,卻在每一個虔誠的凝視與守候裡,點亮了時間潮汐中的剎那「永恆」。
瓢潑夜雨驟然襲來,潑灑於密集的高樓幕牆,匯聚成無數銀亮的水線,喧囂著墜向大地。潮濕霓虹在雨幕中暈染開來,光影碎裂又重組,恰似這座城市永不停息的生息輪轉。此時,我恍然有悟:人們苦苦追尋的永恆之鄉,不過是在虛幻的塵世洪流中,以心為錨,於剎那裡撈取那「不朽」的金沙;這片刻凝視的光芒,竟比整條銀河的壽命更為恆久。
那所謂「永恆」,從來不似凝固的標本封存於博物館玻璃櫃中。它倒像從時光磨盤間漏下的金粉,只偶爾在虔誠心靈的注目中閃爍起來。當那些短暫卻深刻的光點在時間的暗河中亮起,我們便驚覺:原來「剎那」之輝煌,竟足以刺穿整個永恆的夜空。
這便是人間奇蹟的真相——剎那之輝煌,早已勝過無聲無盡的萬古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