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未鑿,無陰無陽,無天無地,宇宙深沉混茫如一枚巨卵懸於無邊玄虛——此乃太初。老子謂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此混沌無涯之境,正為一切肇始的源頭,是天地尚未誕生前唯有寂靜在寂靜中獨自流轉的永恆瞬息。
太初並非枯寂之空。它潛藏無形之巨力,是萬物之母,內蘊生成之元精。遠古神話裏,盤古於一片混沌中舉斧劈開天地;《莊子·應帝王》中,倏與忽鑿開混沌七竅,混沌竟因此殞命——這分明是宇宙生生法則的悲壯寓言。混沌一旦被鑿穿七竅,輕清者騰為天,重濁者凝為地,萬物就此掙脫了渾然無識的襁褓,從此有了名相,有了生死,有了此岸與彼岸的遙望。混沌之死,正是萬物之生。
太初的幽微痕跡,從未被時光抹去。君不見,冰箱裏取出的冷杯,杯壁漸漸聚攏的水珠,氤氳相結,凝成水流——這難道不是混沌初開時氣之聚散的無言重演?又或清晨推窗,玻璃上那層輕霧,水氣在寒涼間繾綣流連,終究凝成細流蜿蜒而下——這般微觀宇宙的悄然生成,正是遠古創世的寂靜迴響。混沌之性,在每一滴水的聚散離合中綿延不絕,如影隨形,默然訴說。太初並非已逝的傳說,它更像一種流動的精魂,一種未散盡的本真。行走於都市叢林,鋼筋水泥的堅硬壁壘中,偶然觸摸晨霧的濕潤清涼,或者凝視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流過的痕跡——這剎那的感知,竟如古老記憶被驟然喚醒。我們在霓虹燈影下匆忙穿行,心竅雖已被塵世「倏忽」鑿穿,但混沌那無分別、無涯際、涵容萬有的本質,並未全然湮滅。當細雨如絲,悄然洗去浮世喧囂,城市輪廓漸次模糊於水霧深處,我們宛如在塵囂中重返那水氣初凝的太初光景。那一刻,彷彿窺見了宇宙誕生前那混茫有序的母腹。
混沌既死,七竅既成,我們便註定要在此岸追尋、在此岸煩惱。然老子早已點破迷津:「復歸於嬰兒」、「復歸於樸」。這「復歸」,非真能退返至生理之嬰孩,亦非重返原始之木石,乃是心靈深處對於太初那渾樸未鑿、涵容萬有之境的永恆眺望。太初雖逝,其氣常在,其神未泯。它就在冰箱冷杯上聚散的水珠裏,在晨窗凝露滑落的軌跡中,在細雨模糊城市輪廓的瞬間——它穿透無窮時空,以最平凡的方式化身於此時此處,召喚被「倏忽」鑿穿七竅的靈魂。
我們終其一生跋涉於「有」的疆域,但每一次對微小水氣聚散的凝神,每一次於喧嘩中感受細雨滌塵的清涼,都是靈魂對太初那混沌母腹的深情回溯——這回溯並非沉溺虛無,而是借一點水光映照大化流轉。太初雖遠,其意常在:生滅之間,無非是混沌中一點靈明在塵世無數鏡像裏的浮沉流轉。當細雨洗亮街燈,霓虹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暈染開破碎而斑斕的倒影,我們便驀然懂得:那混沌的母腹從未真正閉合,它只是幻化為萬千水珠,映照我們追尋而不得的永恆之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