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上,老陳蜷於角落,枯槁的手撫過幾把稀疏青菜,顫巍巍分揀。旁側攤位瓜果豐盈,色澤鮮亮,人聲鼎沸,唯獨他這小小角落,如被遺忘在喧囂縫隙裏的一粒微塵。我掏出幾張零鈔遞去,老陳抬起渾濁的眼睛,竟無怨懟,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老天……自有安排。」他沙啞低語。此際有風穿過喧囂市井,彷彿天地間無人傾聽的嘆息——這卑微角落,竟隱隱透出幾分天機。
天道何物?老子一言如斧鑿,劈開迷障:『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蒼天默默,其律如秤,不偏不倚,以無形之手調節著世間盈縮。然人間之道則反,常如逆流而行,損那本已匱乏的微末以奉養早已奢靡的豐足。此等悖逆,非但讓匱乏者更陷深淵,亦使充盈者堆積著無明的重負,如負重登山,終將被那貪婪的峰巒壓垮脊梁。
西哲歌德曾慨嘆:「太初有為。」此「為」字,如金石擲地有聲。而東方之「道」,則如清溪過石,無痕無跡,卻又無遠弗屆。兩者形若冰炭,然在至高處,卻如雙星交匯。天道之無為,非枯坐怠惰,乃是洞悉萬物自化之後那份不妄加干預的智慧與敬畏。它似靜水流深,表面波瀾不驚,其下暗湧之力卻可移山填海、更迭四時。它不因人的喜怒而改其度,不因世的浮沉而變其軌——恰如那場不期而至的颱風,摧折了老陳賴以糊口的菜蔬棚架,卻也將枯葉腐果悄然化為泥土深處滋養生命的沃壤。天道運行,何嘗只是毀滅?它竟在廢墟裏埋藏了新生之種。人常以微末目光仰望蒼穹,祈求天道如慈母般撫慰其苦難,垂憐其煎熬。殊不知天道本如老子所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它如無垠恆光,將高山低谷一同照亮,亦將廟堂與陋巷的悲喜一併收納。那悲憫的暖意,並非源於天道本身,實乃人心中對平衡與公道的渴念升騰而起,借上蒼之名吐露的深情呼喚。
老陳那日收拾殘局的佝僂身影,在夕照裏竟如一幅褪色的水墨,暈染著人間固有的沈重。然而細看,那渾濁眼底深處,竟沈澱著一種近乎滄桑的了悟。天道非為成全一人之私慾而設,亦非為護佑某個族群而偏倚。它如一面無垠明鏡,照見萬物生滅流轉的真相:那損中有補,那虧中有盈;那毀滅的暴烈深處,竟蟄伏著再生的溫柔。它不施捨廉價的憐憫,只冷靜地運行著萬物之間相互成就、此消彼長的法則。所謂天道,竟是宇宙間一種無偏無黨、萬物互為芻狗的平衡。
我緩緩步出市場,身後老陳的身影已被暮色浸透,渺小如滄海一粟。驀然抬頭,雲霞正變幻於天際,似有無形巨手在潑灑丹青。流雲舒卷聚散,其形無定,而內裏卻似暗藏玄奧之律動,光影流轉間,竟渾然繪成一副巨大無朋的太極圖。
太極者,陰陽互根,此消彼長,循環不息——這豈非是天道無聲的具象?它超越人間貧富榮辱的狹隘悲歡,在更浩瀚的時空中自成莊嚴節奏:毀滅的盡頭是孕育,剝蝕之後是重生。
天道無言,其律如弦。它不因人的悲喜而改弦更張,卻在萬物此消彼長中奏出宇宙深處的韻律——那無聲的旋律,不正是所有生滅裏蘊藏著的永恆平衡與循環?在生之根鬚下,死正醞釀滋養;於繁華極盛處,凋零已悄然低語。它無偏愛,亦無憎惡,只在萬物的榮枯消長間,以恢弘的巨筆寫就生生不息的奧秘。
那天際浮動的太極圖景,原來已刻入人間每一處卑微角落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