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環天橋上,每日眾生如潮水般湧流不息。我駐步於這喧囂潮頭,偶然抬眼,那高樓夾縫間的一抹天光,竟似倒扣著的另一片大地。天與地,從來不是橫陳於目中的兩處所在,卻是彼此反照、互為倒懸的一對玄鏡。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道不言,默默推動四時流轉——春草吐綠,夏雷震響,秋葉翻飛,冬雪飄零。萬物悄然生長凋零,沒有驚天動地的宣告,唯有這無聲的律動在昭示著天地之「德」。此時,天橋下那夾縫中頑強生長的野草,便如這巨大而無聲法則上的一粒小小註腳。
天道高遠,地道深沉。地道不言,靜默承載萬物——它沉默承受著人間紛繁的喧囂與沉重,不求回報,亦不爭其功。我見過北角舊唐樓中那老婦的身影:腰背彎曲如弓,菜攤上那幾顆白菜、一方豆腐,是她靜默世界裡的全部江山。她與泥土之間,似有根鬚在地下默默相連,是大地滋養了她,而她也以樸素的生命虔誠回饋著泥土的恩情。她便是地道,地道即她,在卑微處,竟顯出承載萬物的無言大德。人之道,則往往背離天地之樸拙。我們樂於在水泥森林間規行矩步,在股票K線的漲跌中忘情歡呼或扼腕嘆息。我們如螞蟻般在名為「理想」與「焦慮」的窄路上奔忙,日夜不休,直至將生命壓榨成一張張薄薄的契約。都市霓虹徹夜閃耀,映照我們靈魂深處荒蕪的曠野——我們是否早已遺忘了頭頂那片無言的天,腳下那片沉默的地?
一日黃昏,我行經一座寫字樓的電梯井道間。電梯廂正緩緩下沉,外面暮色漸深,井道壁在夕照下光暗流動,彷彿幽深無底的通道。剎那間,我恍然悟到:這升降不息的電梯井,不正似老子所言的「玄牝之門」?它如天地之間生生不息之根脈,在黑暗深處孕育著光明,在寂靜之中湧動著無窮的力量。電梯井道如同連接天地的血脈甬道,生靈在其中升沉往返,恰如天道往復循環的玄妙隱喻。
我與那電梯廂一同沉入樓宇深處,如同復歸於宇宙的胚胎。出得樓來,華燈初上,街道上的行人依舊步履匆忙。我抬頭望向城市間隙中露出的狹小天空,那裡懸著幾點稀淡的星子。在鋼筋水泥的森林裡,天道運行不息,地道承載不輟,原來從未因我們的迷途而停歇。
天地無言,卻無時無刻不在吞吐著人間的呼吸與塵埃。那位賣菜老嫗的背脊,那頑強生長的野草,那幽深如玄牝之門的電梯井……皆是天地大道無言流淌的細微支流。人若真想尋回自己,便須俯下身子,在塵埃裡聆聽大地的心跳;更要仰起頭顱,於浮雲間覓得蒼穹的啟示。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們這具渺小的形骸,原不過是天地氣息短暫凝成的一滴露水。唯有與大道同頻,讓靈魂與天地脈搏共振,那渺小的露水裡才可能映照出整個浩瀚蒼穹的莊嚴倒影——俯仰之間,我們卑微的存在,或許終於接通了不朽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