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驟然轟鳴於天際,如天神揮動燦金鞭子抽打維港。然而這所謂「天譴」,不過是人類自導自演的妄念雷暴:閃電劈裂雲層,恰似我們內心無謂的喧囂撕開了萬古寂靜的夜幕——那天穹深處,其實靜如止水,它何曾開口言語?
我信步踱入銅鑼灣喧囂深處。霓虹燈管縱橫交織於頭頂,宛如流淌著液態光明的血管,在賽馬場鐵門開啟時,人群如被吸住的鐵屑洶湧而入,馬經報紙如雪片般飛揚翻動。此時,角落中一位老者靜坐如磐石,他灰白布衫,手持釣竿垂向虛空,目光沉入深處,像要釣起沉在時間底層的靜默。鼎沸人聲淹沒了他,他卻如孤島巋然不動,分明在喧囂漩渦中築起一座無聲的祭壇。
喧囂中,他布衫的褶皺如大地的溝壑,眼角的紋路則似甲骨裂紋——那上面刻滿無人解讀的宇宙箴言。我向他靠攏,耳語般問道:「老人家,您以為天道是什麼?」老者枯枝般的手指輕撫釣竿,聲音低緩如古井深處泛起的漣漪:「天道?你抬頭看雲捲雲舒,俯首觀魚遊水底,何曾聽見牠們高呼大義?天道只不聲不響運行,如同這竿下垂絲,只靜待不期然的觸碰罷了。」他嘴角竟浮起一絲笑意:「不咬鉤的魚,才是好魚——咬鉤者終因貪欲而亡,無求者反得自由長存;人生亦如釣鉤,釣鉤空著,魚才自在游動。」
他靜默垂釣的姿態令我心顫,如一面澄澈的鏡子映照出我靈魂深處的躁動。那釣竿上懸垂的,豈止是誘餌?分明繫著玄妙而不可言說的天機,無聲中垂釣著我們心中的喧囂與虛妄——浮華如魚餌,其下藏著多少靈魂的掙扎?
當黎明微光撕破暗夜,老者竟杳然無蹤。看守賽馬場大門的保安揉著眼睛張望:「那垂釣的老頭?不曾見過。」晨曦初染,唯有青石板上殘留的一小灘露水,如一顆無言的淚珠,默默折射著尚未完全退場的星光。露珠晶瑩,是他的告別辭?抑或是天道以最清潔的形式,收藏起昨夜的交談?
原來天道無言,卻非空無。它流轉與草木榮枯,化入露水凝結;它無聲垂釣,坐觀我們浮沉於喧囂紅塵。原來最沉甸甸的昭示,並非天上雷霆,而是人間靜默。
老者以空釣竿垂入喧囂,餌絲處懸垂著無言的答案——那根細線牽繫著宇宙間最深邃的默契。天道無言,卻在我們靜處的剎那顯出萬般身影:在朝露悄然消逝裏,在草木不知名的榮枯裏,在老者消失後空寂的位置上,你能否感到一種無聲的充盈?
真正的天道,如釣絲般纖弱卻堅韌,它不喧嘩地垂入人心深處,在誘惑的陷阱邊輕輕搖曳無聲的警醒——當釣鉤虛空,你才真正聽見萬籟俱寂中自性的回響。原來大音希聲,那垂釣者以自身為餌,釣起了我們內心喧囂裏迷失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