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亞.昆恩《子爵之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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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會看到他們的。如果子爵不是那麼心意堅決,恐怕八百年前就放棄了。


凱蒂繼續朝他們跑去,不過她已經漸漸不行了。她雖然不常穿長褲,但她相信穿褲子跑步一定比穿裙子容易。尤其是在公眾場所,她又不能提起裙擺超過腳踝的高度。


她跑過洛頓路,故意不去看那些乘坐馬車兜風,穿著打扮時髦的紳士淑女。說不定沒有人會認出來,她就是那個看起來好像有人放火燒了她的鞋子,跑過公園的淘氣女孩。雖然不被認出的機會很渺茫,不過總是個機會。


當她來到草坪,她的腳步蹣跚了一下。而她也需要停下來喘口氣。然後一陣驚恐襲上了她。前面就是蛇形噴泉了。


哦,糟了!


「牛頓」最喜歡的就是跳進湖中。而且陽光很溫暖,所以那會是很誘人的。尤其如果是一隻全身覆蓋著濃密長毛,剛剛以要命速度快跑了五分鐘的動物。嗯,至少對一隻超重的科卡犬而言,那算得上是要命的速度了。不過,凱蒂也有趣地注意到,那樣的速度還是讓一個身高六呎的子爵追不大得上。


凱蒂提起她的裙擺一吋左右──管他有沒有人在看,現在她已經無法去注意那些繁文耨節了──然後又開始往前跑。她是不可能追上「牛頓」的,但或許她可以在柏子爵殺了「牛頓」之前追上他。


他現在腦中一定滿是謀殺的念頭。除非那個男人是聖人,否則他一定會想殺了那隻狗的。


如果韋夫人的文章中,有百分之一是事實,那麼這個男人一定不是聖人。


凱蒂吞嚥了一下。「柏爵士!」她喊道,打算告訴他不要再追了。她只想等「牛頓」自己跑累。有著四吋長的腿,它一定遲早都會跑累的。「柏爵士!我們可以──」


凱蒂猛然停下來。蛇形噴泉旁站著的不就是愛娜嗎?她眯起眼睛。的確是愛娜,她優雅地站在那裡,雙手交叉地放在身前。看起來,彭先生似乎是在修理他的雙馬車。


「牛頓」稍微停了下來,在凱蒂端詳愛娜的同時也看到了愛娜。然後又突然改變路線,高興地叫著衝向它心愛的──


「柏爵士!」凱蒂再度喊道。「你看!是──」


東尼聽到凱蒂的聲音後轉身,然後跟隨著她指的方向看到愛娜。原來那就是這隻該死的狗為什麼突然九十度大轉身的原因;害得東尼也這樣突然轉變方向,差一點就因為地上的濕泥而滑跤。


他真的要殺了那隻狗!


不,他要殺了薛凱蒂!


不,或許──


東尼愉快的報復念頭被愛娜突然的尖叫聲打斷。「『牛頓』!」


東尼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行動果斷的男人,但當他看到那條狗跳向空中、朝愛娜撲過去的時候,他卻驚訝地僵在原地,換成是莎士比亞,也不可能為這場鬧劇寫下更完美的結局;而這一切都像是以慢動作在東尼的眼前演出。他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那條狗直朝愛娜的胸前直撲上去,而愛娜將會往後被撲倒──掉進蛇形噴泉中。


「不……」東尼喊道,開始往前衝去。雖然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英勇行為,都將徒勞無功。


水花濺得到處都是!


「天啊!」彭先生驚喊道。「她全身都濕了!」


「不要光站在那裡,」東尼怒道,來到意外現場,走進水池中。「快來幫忙啊!」


彭先生顯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因為他只是站在那裡,睜大了眼睛;而東尼則彎下身子,抓住愛娜的手將她拉起來。


「你還好嗎?」他粗啞地問道。


她點點頭,身上不停地流下噴泉的水和打噴嚏。


「薛小姐!」他大吼道,看到來到池邊停下腳步的凱蒂。「不,不是你。」他感覺到在他身邊的愛娜回應時,馬上說道。「我是在叫你的姐姐。」


「凱蒂?」愛娜問道,眨著眼、甩開眼睛周圍的髒水。「凱蒂在哪裡?」


「全身乾干地站在池邊。」他喃喃地說道,然後又對著凱蒂吼道:「把你那隻該死的狗給拴好!」


「牛頓」已經興高采烈地跳出蛇形噴泉,坐在草地上,它的舌頭高興地吐出來。凱蒂連忙來到它身邊,拉住它的狗皮帶。東尼注意到,她並不打算對他的大吼大叫有回應。很好,東尼心情惡劣地想,真不敢相信這個該死的女人,竟然也有不回嘴的時候。


他轉身看著愛娜。不可思議的是,全身滴著池水的她看起來依然美麗如昔。「我們趕快離開這裡吧!」他沙啞地說。在她來得及回應之前就一把將她抱起、走出水池。


「我從沒有看過這種事。」彭先生搖著頭說道。


東尼沒有回答。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想要把這個白痴扔進水池中。他到底在想什麼,竟然會讓愛娜被那隻笨狗撞進水池中,然後又呆呆地站在旁邊?


「愛娜?」凱蒂依然拉著狗皮帶,走向愛娜問道。「你還好嗎?」


「我想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東尼怒聲說道,走向距離她僅有一呎遠的地方。


「我?」凱蒂驚聲說道。


「看看她。」東尼氣憤地說道。用手指指著愛娜,但眼神依然注視著凱蒂。「你看看她吧!」


「但那是個意外!」


「我真的沒事!」愛娜喊道,對於自己的姐姐和子爵之間的憤怒情緒感到有些恐慌。「有點冷,但我沒事的!」


「你看吧?」凱蒂回嘴道,緊張地吞嚥一下,看著狼狽的妹妹。「那是個意外。」


東尼將雙臂交叉在胸前,揚起一道眉毛。


「你不相信我。」凱蒂喘息地說道。「我真不敢相信你不相信我。」


東尼什麼也沒有說。他不相信薛凱蒂,一個如此聰明的女人,竟然不會嫉妒她的妹妹。即使她無法避免這個意外,至少看到全身濕得像落湯雞的愛娜,而自己卻沒事,心裡應該有點高興。雖然愛娜看起來依然很漂亮,但她的確是濕得像落湯雞。


但凱蒂顯然還沒有說完。「首先,」她不屑地說道。「我是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傷害愛娜的事。而你要我如何阻止這件事發生呢?」她將一隻手誇張地貼在臉頰上。「哦,是啊!我會說科卡犬的秘密語言。是我命令狗兒把狗皮帶從我手上扯掉,然後我又有特異功能,知道愛娜站在蛇形噴泉旁邊,所以我對狗兒說──而且我們是用心電感應溝通的,因為那時,它已經離我太遠,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叫它改變方向,衝向愛娜,把她推進池中。」


「諷刺不是你的風格,薛小姐。」


「你什麼風格也沒有,柏子爵!」


東尼傾身向前,將臉湊到她的正前方。「女人如果沒有辦法控制她們的寵物,就不該養寵物。」


「而男人不該帶無法控制她們寵物的女人去散步。」她回嘴道。


東尼可以感覺到怒氣讓她的耳根子紅了起來。「小姐,你的存在對社交界是個威脅。」


凱蒂張開嘴彷彿欲回應他的侮辱,然後又突然露出一個邪惡的微笑,然後對狗兒說道:「『牛頓』,甩一甩身子。」


「牛頓」抬起頭,看著她指向東尼的手指,然後服從地走向他幾步,開始甩動全身,將池水灑得到處都是。


東尼的手伸向她的脖子。「我-要-殺-了-你!」他大吼道。


凱蒂閃過身,衝到愛娜身邊。「好了、好了,柏爵士,」她嘲弄地說道,安全地躲在妹妹濕答答的身旁。「你應該不想在美麗的愛娜面前,脾氣失控吧?」


「凱蒂,」愛娜急促地輕聲說道。「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你要對他這麼壞?」


「為什麼他要對我這麼壞?」凱蒂反駁道。


「我說啊,」彭先生突然說道。「這隻狗把我全身都濺濕了。」


「他把我們每個人都濺濕了!」凱蒂回答道,包括她在內。但那是值得的。哦,看到那個貴族爵爺臉上驚訝和憤怒的表情,實在太值得了。


「你!」東尼吼道,用憤怒的手指指著凱蒂。「給我閉嘴。」


凱蒂馬上閉上了嘴。她沒有笨到要繼續挑舋子爵;他看起來好像一顆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般。而他也喪失了稍早事故發生前的所有尊嚴體面。他右邊的袖子因為將愛娜拉出水池而濕透;他的靴子看起來好像也被毀了。而他的全身則因「牛頓」的強力甩功,被濺滿了髒泉水。


「我告訴你,我們該怎麼做。」東尼繼續死氣沉沉地低聲說道。


「我所需要做的,」彭先生快活地說道,絲毫沒有感覺柏子爵很可能會殺了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人。「就是繼續修理我的馬車,然後我可以帶薛小姐回家。」他指著愛娜,怕大家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位薛小姐。


「彭先生,」東尼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知道怎麼修理馬車嗎?」


彭先生眨了眨眼。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馬車是哪裡有問題?」


彭先生張開嘴,然後又閉上了嘴。他反覆這個動作好幾次,然後才說道:「大概知道吧!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就可以找出問題到底是什麼。」


凱蒂盯著東尼,驚訝地看著他頸子上的青筋浮現。她以前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人憤怒到這種極限。她感覺到一場大戰即將發生,於是謹慎地走到愛娜身後半步。


她不認為自己是個懦夫,但自我保衛又是另外一回事。但子爵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用令人恐懼的聲音說道:「我們這樣做吧!」


三雙期盼的眼睛睜大地盯著他。


「我要走到那裡去──」他指著附近一對紳士和淑女。那對男女雖然試圖想要不看他們,可是卻沒有成功。「我會去問孟先生,可不可以借他的馬車幾分鐘。」


「哦,」彭先生伸長頸子說道。「那是孟傑瑞嗎?好久沒看到他了。」


第二根青筋又開始顫動起來,這一回是在柏爵士的太陽穴上。凱蒂害怕地緊抓住愛娜的手。


但柏子爵沒有理會彭先生多此一舉、不恰當的言論,繼續說道:「我知道他會答應──」


「你確定嗎?」凱蒂衝口說道。


他褐色的眼睛宛如冰柱。「我確定什麼?」他怒道。


「沒事。」她喃喃地說道,真恨不得自己沒開口。「請繼續。」


「如我剛才說的,身為朋友和紳士──」他怒視著凱蒂。「他會答應的。而我會帶薛小姐回家,然後我會回家,讓我的僕人把馬車還給孟先生。」


沒有人多此一舉地問他說的是哪位薛小姐。


「凱蒂怎麼辦?」愛娜問道。畢竟,雙馬車只坐得下兩個人。


凱蒂捏了她的手一下。真是她最親愛的、善良的愛娜,凱蒂寬慰地想著


東尼直視著愛娜。「彭先生會送你姐姐回家。」


「可是我不能。」彭先生說道。「我需要繼續修理我的馬車。」


「你住在哪裡?」東尼猛然問道。


彭先生驚訝地眨了眨眼,但還是給了他住址。


「我會到你家去,叫一個僕人來看著你的馬車,然後你就可以送薛小姐回家了。清楚嗎?」他停頓下來,看了每個人一眼──包括那條狗──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嚴厲。當然,除了愛娜之外,因為她是在場唯一一個沒有直接點燃他怒火的人。


「清楚嗎?」他重複地問道。


每個人都點點頭,然後就按照他的計劃進行。幾分鐘後,凱蒂看著柏子爵和愛娜搭乘馬車離去──而那也是她發誓絕對不讓他們有機會獨處的兩個人。更糟的是,她只剩下彭先生和「牛頓」作伴。


她只花兩分鐘的時間就了解到,在這兩者當中,「牛頓」會是比較好的談話對象。


#第五章


筆者聽說,薛凱蒂小姐對於自己的愛犬被稱為「不知名、不知品種的狗」,感到十分屈辱。


筆者對於這個悲憤而嚴重的錯誤,感到羞愧不已,並且請求各位親愛的讀者,接受筆者羞恥的道歉,同時請注意本專欄史無前例的更正啟事。


薛凱蒂小姐的狗是一隻科卡犬,它的名字叫「牛頓」。


不過,英國偉大的發明家兼物理學家「牛頓」先生,應該是不會太高興一隻又矮又胖、沒有教養的狗,竟然和他取了同名字。


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七日,韋夫人社交報


※※※


到了當天晚上,事實證明愛娜的苦難遭遇(雖然很短暫),對她並非毫髮無傷。她的鼻子變紅了、眼睛也開始流淚。任何人看到她微腫的臉都知道,雖然不是重病,但她的確染上了感冒。


雖然愛娜躺在床上,雙腳間夾著熱水瓶,床邊小桌上擺著一杯廚師熬好的藥湯,凱蒂依然決心與她交談。


「他在回家的路上跟你說了什麼?」凱蒂坐在妹妹的床邊問道。


「誰?」愛娜問道,畏懼地聞了聞杯中的藥湯。「你看看,」她說道,將杯子往前拿開。「在冒煙呢!」


「那個子爵,」凱蒂咬牙說道。「還有誰會在回家的路上跟你說話?別傻了,那個不是冒煙,只是蒸氣罷了。」


「噢,」愛娜又聞了一口,然後皺起臉來。「可是聞起來不像蒸氣。」


「就是蒸氣沒錯啦。」凱蒂不耐煩地說道,緊抓住床單直到指節都痛了起來。「他到底說了什麼?」


「柏爵士嗎?」愛娜快活地說道。「哦,就是一些平常事啊!你知道的,禮貌地閒話家常那種。」


「你全身都濕透了,他還跟你禮貌地閒話家常?」凱蒂懷疑地問道。


愛娜猶豫地喝了一小口,幾乎噎住了。「這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凱蒂傾過身子聞了一下。「聞起來有點像甘草;而且我好像在杯底看到一顆葡萄乾。」但她一邊聞的時候,似乎聽到雨水打在窗戶上的聲音。於是她坐了起來。「在下雨嗎?」


「我不知道。」愛娜說道。「可能吧!剛剛太陽下山的時候,天空看起來有點陰。」她又狐疑地看了杯中物一下,然後將它放回桌上。「如果我喝了,我知道我會病得更嚴重的。」她說道。


「他還說了些什麼?」凱蒂堅持道,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去看。她將窗簾打開往外看,的確在下雨,但下得不大;而且現在還看不出來,是否會是打雷閃電的那種雨。


「誰啊?子爵嗎?」


凱蒂心想,自己倘若不是個聖人,早就衝過去搖晃她妹妹的身子了。「是的,子爵。」


愛娜聳聳肩,顯然對於這個話題沒有像凱蒂那麼感興趣。「沒什麼。當然,他問我好不好。不過那也是很合理的,因為我剛剛被推進了蛇形噴泉中。這一點,我要說,真是太討厭了。除了很冷之外,池水也是很不乾淨的。」


凱蒂清了清喉嚨,然後坐下來,準備問一個有些羞恥、但她又認為必須問的問題。她試圖掩飾流遍她全身血液的亢奮,問道:「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愛娜往後退縮,眼睛因驚訝而睜得斗大。「當然沒有!」她驚喊道。「他是個十足的紳士。真的,我不知道你幹嘛這麼有興趣。我們的談話真的不是太有趣,我甚至記不得我們說了什麼。」


凱蒂盯著她妹妹,實在想不透為什麼她可以和那個可恨的子爵在一起談話十分鐘,而竟然沒有在她的腦海中留下任何印象。而凱蒂自己──儘管百般不悅──他所說的每個討厭的字,都永久地、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中。


「對了,」愛娜補充說道。「你和彭先生相處得如何?你花了快一個小時才回到家。」


凱蒂打了個冷顫。


「那麼糟糕嗎?」


「我相信對某些女人而言,他應該會是個好丈夫。」凱蒂說道。「不過那個女人不能有大腦。」


愛娜格格笑了一聲。「嗅,凱蒂,你真壞。」


凱蒂嘆口氣。「我知道、我知道,我這樣說真殘忍。那個可憐的男人全身沒有一根壞骨頭,只是──」


「他全身也沒有一根聰明的骨頭。」愛娜替她把話說完。


凱蒂揚起眉毛。真沒想到愛娜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知道,」愛娜害羞地微笑一下。「現在輪到我是壞人了。我實在不該這麼說的,但說實在的,和他一起搭乘馬車的一路上,我真的以為我會死。」


凱蒂關切地坐直身子。「他的駕車技術這麼差嗎?」


「一點也不。是他的談話內容。」


「無聊嗎?」


愛娜點點頭,她的藍眸露出疑惑的眼神。「我真的很難聽懂他說的話,真的很難想像他的腦子是怎麼運作的。」她微微咳嗽幾聲,然後又說道:「而且那讓我的頭很痛。」


「所以他不是你心目中理想的學者丈夫人選囉?」凱蒂調皮地微笑說道。


愛娜又咳嗽了幾聲。「恐怕不是。」


「或許你該嘗試喝下那杯藥湯。」凱蒂建議道,指著愛娜床邊桌上的那個杯子。「廚師說那很有用的。」


愛娜用力地搖搖頭。「難喝死了。」


凱蒂等了一會,然後又問道:「子爵有提到我的事嗎?」


「你?」


「不,我的分身。」凱蒂幾乎是用吼的。「當然是我。這個世界上還有幾個人,我會稱呼為『我』?」


「不需要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


「不過,他並沒有提到你。」


凱蒂突然感到不高興起來。


「不過他倒是說了很多『牛頓』的事。」


凱蒂不悅地分開雙唇;沒想到自己比狗還不重要。


「我告訴他,『牛頓』其實是一隻很好的寵物,而我一點也不生它的氣。不過他還是很好心地替我生氣。」


「真是好心!」凱蒂喃喃地說道。


愛娜拿起一條手帕,擤了擤她的鼻子。「我說啊,凱蒂,你好像對那個子爵很感興趣。」


「我的確一整個下午都和他困在一起。」凱蒂回答道,彷彿那就解釋了一切。


「很好。那麼你已經有機會看到他是一個多麼有禮貌,迷人的人了。而且他也非常有錢。」愛娜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然後又伸手去拿另一條乾淨的手帕。「雖然我不認為一個人選丈夫應該要完全看財富,但由於我們家並沒有錢,我想如果我不考慮這樁婚事,豈不是太傻了嗎?」


「這麼嘛……」凱蒂猶豫著;雖然知道愛娜說得沒錯,但她並不想說出任何贊同柏子爵的話。


愛娜將手帕拿到臉旁,再度不大淑女地擤了一下鼻涕。「我想我們應該把他加入我們的名單中。」她用鼻音濃重的口氣說道。


「我們的名單。」凱蒂重複她的話說道,聲音有些僵硬。


「是的,可能的丈夫人選名單。我認為他和我應該挺適合的。」


「可是你不是想找個學者嗎?」


「沒錯,我是想要。但你自己也說過,我可能無法找到一個真正的學者。柏子爵看起來挺聰明的。我只能想辦法去發覺,他是否喜歡閱讀。」


「我會很驚訝那個粗人會看得懂書。」凱蒂喃喃地說道。


「薛凱蒂!」愛娜驚訝地笑道。「我有沒有聽錯啊?」


「沒有。」凱蒂坦然地說道。「因為柏子爵當然看得懂書;他只是在其他每一方面都太糟糕了。」


「真的嗎?」愛娜指責道。「你真是太壞了,凱蒂。」她微笑道。「不過你真的很好笑。」


遠處的天空傳來一陣低沉的雷聲,而凱蒂勉強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試圖不露出畏縮的表情。事實上,如果雷聲和閃電只是在遠處,那還不要緊。只有當它們一起出現、而且感覺似乎就像在她的頭頂上時,她才會感到緊張和恐懼。


「愛娜,」凱蒂說道。不只是需要和她妹妹談這件事,同時也需要忘記即將而來的暴風雨。「你必須忘了那個子爵,他絕對不會是那種會帶給你幸福的丈夫。他除了是最糟糕的浪子之外,恐怕還會在你面前炫耀自己有一打的情婦──」


看到愛娜皺起眉頭,凱蒂沒有把原本打算說的話說完,決定把重點放在這上面。「他會這麼做的!」她誇張地說道。「你難道沒有看韋夫人寫的東西嗎?或是聽其他年輕淑女的母親說些什麼嗎?那些女人在社交圈中混了很多年,她們什麼都知道的。她們全都說,他是一個糟糕的浪子。他唯一的優點是,他對自己的家人很好。」


「那一點就對他很有利了。」愛娜指出。「因為妻子也算是家人,不是嗎?」


凱蒂差一點就呻吟出聲。「妻子和血親是不一樣的。那些不敢出言頂撞母親的男人,可是每天都在糟蹋妻子的感情的。」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的?」愛娜問道。


凱蒂張大了嘴;她不記得愛娜以前曾經質疑過她在重要事件上的判斷力。然而她卻想不出其他的好理由,唯一的回答只有簡短的一句:「反正我就是知道。」


這一點,連她自己都必須承認,實在沒有什麼公信力。


「愛娜,」她用慰藉的口氣說道,決定將話題轉移到其他方向。「除了這些以外,我認為如果你真的認識子爵,你甚至不會喜歡他這個人的。」


「他送我回家的路上似乎挺好的。」


「但那是他最好的表現了!」凱蒂堅持道。「當然他看起來挺好的,他想要你愛上他嘛!」


愛娜眨了眨眼。「所以你覺得那都是裝出來的。」


「沒錯!」凱蒂大聲說道,緊抓住這個論調。「愛娜,從昨晚到今天早上,我花了好幾個小時和他相處。而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露出的絕對不是最好的表現。」


愛娜驚恐地喘息一聲,但又帶著一絲絲愉快的表情問道:「他吻了你嗎?」


「才沒有呢!」凱蒂大聲說道。「當然沒有!你怎麼會那樣想?」


「你說他沒有露出最好的表現。」


「我的意思是,」凱蒂咬牙說道。「他一點也不禮貌。而且他的人一點也不好。事實上,他相當地傲慢、十分粗魯,還侮辱了我呢!」


「那倒有趣了。」愛娜喃喃地說道。


「一點也不有趣,簡直糟糕極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愛娜說道,深思地搔了搔下巴。「真奇怪,他為什麼會用粗魯的態度對待你呢?他一定也聽說了,我在選丈夫的時候,會尋求你的意見的。照常理來說,他應該會刻意對你好一點才是。為什麼,」她打趣地說道。「他會表現得那麼粗野呢?」


凱蒂的臉紅了起來──還好在燭光下看不大清楚──她輕聲地說道:「他說他就是忍不住。」


愛娜張大了嘴,一時間僵直了身子,彷彿時間停住了一般。然後她躺回枕頭上,開始大笑了起來。「哦,凱蒂!」她喘息道。「真是太妙了!哦,真是太扯了!哦,太好笑了!」


凱蒂怒視著她。「一點也不好笑!」


愛娜擦了擦她的眼睛。「這大概是這一整個月來,我所聽到最好笑的事了。甚至是一整年!哦,我的天啊!」由於她的狂笑,使得她發出一陣輕微的咳嗽。「哦,凱蒂,我想你幫我清通鼻子了。」


「愛娜,你真噁心!」


愛娜將手帕拿到臉旁,擤了擤鼻子。「不過是真的。」她勝利地說道。


「不會持久的。」凱蒂不悅地說道。「到明天早上,你又會病得像條狗一樣。」


「你說得恐怕沒錯。」愛娜同意道。「不過,真是好玩。他說他就是忍不住?哦,凱蒂,那真是太好笑了。」


「你不需要再一直提這件事了。」凱蒂不悅地說道。


「你知道嗎?他恐怕是我們在本社交季所碰到,第一個你無法掌控的男人。」


凱蒂的唇扭曲著,扮了個鬼臉。柏子爵自己也說過同樣的話,而他們兩個說得都沒錯。她在一整個社交季的確都在掌控男人──為愛娜掌控他們。


而突然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這個自己被迫扮演的母親角色。或許是她自己強迫自己扮演的。


愛娜看到姐姐臉上的情緒轉移,立刻感到抱歉起來。「哦,天啊!」她輕聲說道,「對不起,凱蒂。我不是故意要取笑你的。」


凱蒂揚起眉毛。


「好吧,我是故意取笑你的。不過我並沒有要傷害你的感情。我不知道柏子爵讓你這麼不高興。」


「愛娜,我只是真的很不喜歡那個男人;而我不認為你該考慮嫁給他。我不管他有多麼熱誠、堅持地追求你。他不會是個好丈夫的。」


愛娜沉默了一會,美麗的雙眼突然嚴肅起來。然後她說道:「嗯,如果你這麼說,一定是對的。你過去所教我作的判斷都沒有出錯過。如你所說的,你和他相處的時間比我多,所以你一定知道得比較多。」


凱蒂發出一聲鬆了一口氣的長長嘆息。「很好。」她堅定地說道。「等到你身體康復一些後,我們再來看看目前的追求者中,有沒有較好的人選。」


「或許你也可以替自己找個丈夫。」愛娜建議道。


「當然我也一直有在注意,」凱蒂堅持說道。「否則來參加倫敦社交季,有什麼意思呢?」


愛娜看起來有點懷疑。「我不認為你真的有在找,凱蒂,我認為你只是在為我篩選。不過我不認為你沒有理由也為自己找個丈夫,你自己也需要一個家庭。我覺得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當母親的了。」


凱蒂咬著嘴唇,不想直接回應愛娜的話。因為在那雙美麗的藍眸和完美的臉龐下,愛娜其實是她所認識、最具洞察力的一個人。而她說得沒錯。凱蒂並沒有在找丈夫。不過她何必找呢?反正又沒有人把她看成未來妻子人選。


她嘆口氣往窗外看去。暴風雨似乎過去了,並沒有襲擊倫敦的這一區。她想這一點應該要讓她謝天謝地了。


「我們先替你找吧!」凱蒂終於說道?「反正我們兩個也都同意,你大概會比我先收到求婚。到時候我們再來想我的。」


愛娜聳聳肩;而凱蒂知道她刻意的沉默表示她並不同意。


「好吧,」凱蒂站起身說道。「我讓你休息了。我想你一定累壞了。」


愛娜咳嗽一聲作為回答。


「把藥給喝了!」凱蒂笑著說道,然後走出門外。


當她把門關上時,她聽到愛娜喃喃地說道;「我寧願死也不喝。」


※※※


四天之後,愛娜乖乖地喝著廚師熬的藥湯,不過還是免不了嘟囔抱怨。她的身體已經大有好轉,不過只能說她幾乎是好多了。她依然躺在床上、依然在咳嗽,而且心情很暴躁。


玫梨已經說了,愛娜在星期二之前,恐伯都無法參加任何社交聚會。凱蒂心想,這表示她們三個人都會休息個幾天。(因為老實說,沒有愛娜,參加宴會又有什麼意思呢?)


但在凱蒂過了一個平靜的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除了看書和帶「牛頓」去散步之外,什麼事也沒做後──玫梨突然決定,她們母女倆會去參加柏夫人星期一晚上所舉辦的音樂會。凱蒂試圖和玫梨爭辯,說這實在不是個好主意。但那已經成定局了!


凱蒂很快就妥協了。實在沒有必要繼續爭辯下去,尤其玫梨已經轉身離去,只扔下一句話──「別再說了。」


凱蒂雖然是個有標準的人,不過對著關上的門爭執實在沒意思。因此星期一晚上,她穿上一件淡藍色的絲質禮服,手上拿著扇子,和玫梨搭乘她們那不大昂貴的馬車,穿越倫敦的大街小巷,來到柏家位於葛洛斯凡納廣場的豪宅。


「大家看到我們沒有和愛娜一起來,都會很驚訝的。」凱蒂說道,左手邊玩弄著斗篷上的黑色薄紗。


「你也在找丈夫啊!」玫梨回答道。


凱蒂沉默了一會。她實在無法爭論這一點,因為這是事實沒錯。


「不要再玩你的斗篷了,」玫梨又說道。「否則會一整晚都縐縐的。」


凱蒂放下了手,然後她又用右手的手指,有韻律地敲擊著座椅,直到玫梨說道:「天啊,凱蒂!你就不能靜靜地坐著不動嗎?」


「你知道我坐不住。」凱蒂說道。


玫梨嘆了口氣。


一陣長長的靜默,唯一的聲響是凱蒂用腳踏地板的聲音,然後她說道:「愛娜沒有我們會很寂寞的。」


玫梨根本沒有轉頭去看她,只是回答道:「愛娜有一本書可以看;是那個姓奧斯汀(譯註:是珍.奧斯汀)的女人,所寫的最新一本小說。她根本不會注意到我們不在。」


這一點是真的沒錯。當愛娜在看書時,就算床著了火,她恐怕也不會注意到。因此凱蒂說道:「音樂說不定會很難聽。在聽過史家音樂會之後……」


「史家音樂會是由史家姐妹所演奏的;」玫梨回答道,她的聲音開始露出不耐煩的口氣。「柏夫人則是僱請了一位來自義大利的職業歌劇家。我們受到邀請,是至高無上的榮幸。」


凱蒂一點都不懷疑,她們之所以被邀請,其實是看在愛娜的面子上。她和玫梨只是被禮貌性地包含在內罷了。但玫梨已經開始咬牙,因此凱蒂發誓自己一路上都不再開口了。


這其實也不大困難,因為她們幾乎已經抵達了柏家門口。


凱蒂往窗外看去,頓時張大了嘴。「真大。」她驚訝地說道。


「是嗎?」玫梨回答道,一邊拿著她的東西。「柏子爵好像不住在這裡。雖然這棟房子是他的,但他一直住在他的單身公寓中,好讓他的母親和兄弟姐妹依然可以繼續住在這裡。真是個體貼的男人,不是嗎?」


凱蒂是不會把體貼和柏子爵這兩個字眼用在同一個句子中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因為眼前這棟石頭建築的巨大和優雅,實在令她太驚嘆了。


馬車停了下來,柏家的一個男僕走上前來,幫助玫梨和凱蒂下車,然後又匆忙上前去替她們開門。一位管家接過她們的邀請函,帶領她們進屋,替她們拿了外套,然後指引她們走向大廳盡頭的音樂廳。


凱蒂雖然到過不少倫敦的豪宅,因此屋中擺設的富麗堂皇不至於讓她看得目瞪口呆。但她依然對於室內裝潢的高雅感到讚嘆。連天花板上都是藝術品──灰綠色和淺藍色,中間用白色的精雕石膏分開,看起來幾乎像是蕾絲。


音樂廳也一樣華麗,牆壁漆成溫馨的檸檬黃;一排排的椅子已經擺置好。而凱蒂很快地帶著她的繼母走向後排。真的,她實在不想出現在一個引人注目的地方。柏爵士一定會在場的──如果他真如眾人所說,對家人這麼好──如果凱蒂幸運,說不定他根本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


相反的是,柏東尼清楚地知道凱蒂何時下了馬車、進入他的家。那時他人在書房中,一個人喝著酒,準備等一下就下樓去參加母親舉辦的年度音樂會。為了隱私,他選擇單身時,不住在柏家的豪宅中。但他依然保留了這裡的書房。身為柏家的一家之主,他有很多責任。而東尼發覺在處理那些家族職責時,如果有家人在身邊,似乎容易得多。


書房的窗戶看出去就是葛洛斯凡納廣場,因此他一直在看那些馬車和賓客抵達。當薛凱蒂下馬車時,她曾經抬頭看柏家豪宅的正面。她偏著頭的模樣,就像她那天在海德公園抬頭享受溫暖的陽光一樣。前門牆壁燭台的光照在她的肌膚上,燭光在她的臉龐閃爍著。而東尼頓時屏住了呼吸。


他砰地一聲,將他的玻璃酒杯放在窗台上。這實在太荒謬了!他並不是在自我幻想,會把自己的肌肉緊繃錯認為是欲望的象徵。


該死!他甚至不喜歡那個女人。她太愛指使人、意見太多,而且太快下結論。她長得甚至不漂亮──至少和倫敦社交界中的其他幾位淑女相比,尤其包括她的妹妹。


凱蒂的臉有點太長、下巴有點太尖、眼睛也有點太大。她的一切似乎都有點太怎麼樣。甚至連她的嘴──那張不斷用侮辱和意見激怒他的嘴──也有點太飽滿了。她雖然很少閉上那張嘴、給他片刻的寧靜。但如果他在那一秒鐘看著她,(因為她沉默的時間不可能超過一秒鐘)他所看到的都是她飽滿而撅起的唇,而且──如果她閉上雙唇不說話──十分地令人想一親芳澤。


一親芳澤?


東尼打了個冷顫。想到親吻薛凱蒂就令他感到恐懼。事實上,光是用想的,就足以讓他被關進瘋人院了。


然而……


東尼跌坐在椅子上。


然而他卻曾經夢過她。


那是在蛇形噴泉那場鬧劇之後。當時的他是如此氣她,幾乎說不出話來。當他和愛娜一起搭乘馬車的那一小段路上,他還能夠與她交談,簡直是個奇蹟。他只能擠出一些禮貌性的交談──一些不用大腦的社交言語,幾乎是機械式的背誦。


的確是奇蹟,因為他的心思根本沒有放在應該放在的地方:也就是愛娜、他未來的妻子身上。


哦,她還沒有同意說要嫁給他、他根本還沒有開口問她,但她在各方面都是當他妻子的最佳人選;他已經決定她就是他最終的求婚對象。她很美、聰明而且好脾氣,有魅力,但又不至於讓他熱血沸騰。他們會過著快樂的日子,但他永遠不會愛上她。


她正是他所需要的,


然而……


東尼伸手去拿他的酒,一口把杯中剩下的全部喝完。


然而他卻曾經夢過她的姐姐。


他試圖不去想起。他試圖不去想起那個夢的細節──當時的火熱和汗水。但今晚他只喝了這一杯酒,不足以癱瘓他的記憶。雖然他並不打算多喝,但要忘那充滿綺思的夢,卻開始變得誘人起來。


只要不讓他去想起──任何事聽起來都很誘人。


但他並不想喝酒;他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過度飲酒了。那聽起來像是年輕人的遊戲,而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是不該那麼做的。此外,就算他決定從酒精中尋找暫時的失憶,也來不及將她的回憶完全抹去。


回憶?哈!那甚至不是真的回憶,只是一個夢罷了;他這樣提醒自己。只是一個夢。


當晚,當東尼回到家之後,很快地就墜入夢鄉。他脫光身上的衣物,在熱水中泡了一個小時,試圖趕走身上所有的寒意。雖然他沒有像愛娜那樣完全浸在池水中,但他的雙腿都已經濕透、還有他一邊的袖子,而「牛頓」技巧高超的甩身把戲,使得他全身每一寸──在搭乘借來的馬車回家路上──都被寒風吹得冰冷不已。


洗完澡之後,他爬上床,完全不在乎外面的天還很亮,而且還要好一會才會天黑,他全身疲憊不堪,而且一心只想要進入沒有夢的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清晨的曙光將他喚醒。


但在夜裡,他的身體開始感到不安與飢渴。而他叛逆的心思也開始充滿糟糕的幻影。他看著它漂浮到天花板上,然而他卻可以感覺到一切──他的身體赤裸著,移動到一個柔軟的女性身軀上方,他的手撫摸著、捏著溫暖的肌膚。愉悅的身體交纏,兩個相愛的身體散發出的麝香──都在那裡,熾熱而栩栩如生地在他的腦海裡。


然後他移動了身軀。只有一點點,或許是去親吻那個女人的耳朵。然而當他移動到旁邊時,她已經不再沒有臉龐。首先出現的,是一綹深棕色的頭髮,柔軟鬈曲地垂在他的肩膀上。然後他更往前移動……


就看到她了──薛凱蒂。


當時他曾經驚醒,直坐在床上,試圖將這個驚恐的畫面甩開。只是那是他所作過最性感、撩人的一個夢。也是他最糟糕的夢魘。


他曾經用一隻手狂亂地摸著身旁的床單,害怕自己會找到熱情的證據。如果他在夢著自己所認識最糟糕的女人時,竟然射精出來,那可就不得了了。


還好,他的床單很乾淨,因此心跳加快、呼吸沉重的他,又緩慢而謹慎地倒回枕頭上,彷彿這樣做就會避免那個夢繼續發生。


他盯著天花板好幾個小時,先是背誦著拉丁文的動詞變化,然後數數到一千;只要不再讓他想到薛凱蒂。


令他安慰的是,自己成功地將她的幻影從自己的腦海中驅逐,又再度墜入夢鄉。


但現在她回來了。就在這裡、在他的家裡。這真是個令人驚恐的念頭。


而愛娜又在哪裡呢?為什麼她沒有和她的母親和姐姐一起來?


一陣弦樂四人組的音樂響了起來。這不協調的音律,無疑是他母親聘請來、替那位全倫敦為之瘋狂的女高音羅瑪麗伴奏的樂團,正在做表演前的暖身。


東尼當然沒有告訴他的母親,但上回瑪麗來倫敦時,她和東尼間有一段愉悅的小插曲。或許他該考慮重溫他們之間的友誼。如果這位火熱的義大利美女都無法治癒他的病,那麼沒有別的人可以了。


東尼站起身來,挺直肩膀,知道自己的模樣恐怕和要上戰場沒兩樣。該死!他此時也正是這種感覺。或許,如果他幸運,他可以避免和薛凱蒂接觸。他想,她大概也不會刻意過來和他談話。她已經表示得很清楚,她對他尊敬的程度、和他對她的是差不多。


是的,他就打算這麼做──避開她。而這又有什麼難的?


#第六章


柏夫人的音樂會相當成功。(不過,筆者可是要提醒各位,不是每一場音樂會都是如此的。)受邀的演出者不外乎是羅瑪麗──那位兩年前首次來到倫敦,在維也納的舞台表演了兩年之後──又回來了的義大利女高音。


一頭濃密黑髮和深邃眼眸的羅小姐,顯然她的身體和她的聲音一樣美麗,而不只一位(事實上,不只一打)的社交界紳士,都很難將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即使表演已經結束了。


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七日,韋夫人社交報


※※※


他一走進來,凱蒂就知道了。


她試圖告訴自己,那並不代表什麼。他的確是英俊得不得了,那是事實,而非意見。她無法想像有哪一個女人不會馬上就注意到他。


他遲到了。不是太晚──女高音恐怕才唱了幾個音而已。但他還是刻意地、靜悄悄地坐到前排他家人附近的椅子上。坐在後面的凱蒂一動也不動,十分確定他在坐下來看表演的時候,應該沒有看到她。他沒有朝她的方向看過來,此外有幾根蠟燭也被吹熄了,使得整個房間瀰漫在昏暗、浪漫的光線中。陰影應該遮住了她的臉。


凱蒂試圖在整場表演中,將目光專注在羅小姐身上。然而這位女高音的目光,卻始終都盯著柏子爵,使得凱蒂的策略徹底失敗。


起初凱蒂以為那一定是她的想像,但當女高音唱完一半時,她已經確信不疑了。羅小姐正在用她的雙眼,對子爵發出火熱的邀請。


為什麼這一點讓凱蒂如此困擾,她真的不知道。畢竟,那只是更加證明了他就是自己當初所想像的那種放縱浪子。她應該要感到沾沾自喜才是,她應該要有報仇的喜悅。


然而,她卻只感覺到失望。她的心口有一種沉重、不舒服的感覺,讓她無精打采地癱坐在椅子上。


當演出結束後,她忍不住注意到,那位女高音在優雅地接受大家的掌聲後,大膽地走向子爵,給了他一個最挑逗的微笑──那種微笑就算有一打的歌劇專家在那裡教凱蒂,她也學不會的那種。這位女高音的微笑背後所代表的涵義,是相當清楚的。


天啊!那個男人甚至不需要去追女人,她們就自動地傾倒在他的腳邊了。


實在是太噁心了。真的,太噁心了!然而凱蒂卻忍不住一直去看。


柏子爵也回給了這位女高音半個神秘的微笑。然後他伸出手,將一綹烏黑的髮絲撩到她的耳後。


凱蒂顫抖了一下。


現在他傾身向前,在女高音的耳旁輕語。凱蒂感覺自己也將耳朵往他們的方向偏去;雖然很明顯地,從這麼遠的距離,她是根本不可能聽到一個字的。


不過,這種如此好奇的表現,難道是一種罪嗎?而且──


天啊!他是不是吻了她的頸子?他應該不可能在自己母親的家中,作出這種事吧!不過,她想這棟房子畢竟是屬於他的。但他的母親住在這裡,還有其他兄弟姐妹。真的,這個男人應該有一點起碼的分寸。在家人面前,總該要遵守應有的社交禮儀。


「凱蒂?凱蒂?」


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吻,他的唇只是像羽毛般輕輕地滑過那位女高音的肌膚。但那的確是一個吻沒錯。


「凱蒂!」


「哦!什麼事?」凱蒂轉身去面對她的繼母玫梨,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而玫梨的臉上則出現了不耐煩的表情。


「不要再盯著子爵看了。」玫梨斥聲說道。


「我沒有──嗯,好吧,我有。可是你看到了嗎?」凱蒂焦急地輕聲說道。「他真是無恥!」


她轉頭回去看他。他依然在和羅瑪麗調情,而且顯然不在乎有誰在看他。


玫梨的唇抿成一條直線,然後說道:「我相信他的行為和我們無關。」


「當然和我們有關;他想要娶愛娜呢!」


「這一點我們還不確定。」


凱蒂回想起之前和柏子爵的對話。「我認為那是非常、非常有可能的。」


「反正,不要再盯著他看了。我確定在海德公園那場鬧劇之後,他一定不想再和你有什麼瓜葛。此外,這裡有很多有價值的紳士,你最好別再想愛娜的事,開始為自己找一找吧!」


凱蒂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往下一垂。光是想到要開始吸引追求者,她就覺得累。反正他們都只對愛娜感興趣。雖然她不想和柏子爵有什麼,但聽到玫梨說,她確定他一定不想和她有什麼瓜葛,這句話還是刺傷了她。


玫梨抓起她的手臂,而她也沒有抗拒。「來吧,凱蒂。」她輕聲說道。「我們去和女主人打招呼。」


凱蒂吞嚥了一下。柏夫人?她得去見柏夫人?子爵的母親?真難相信像他這種人也會有個母親。


但禮儀還是禮儀,而且不管凱蒂有多想溜出大廳離開,她知道她必須謝謝女主人,舉辦了這麼一場精采的音樂會。


的確是很精采。雖然凱蒂十分不想承認,尤其那個女人又死纏著柏子爵不放。但羅瑪麗的確有著像天使般美妙的歌聲。


玫梨拉著凱蒂來到音樂廳門口,等候著與子爵夫人見面。她看起來似乎是個美麗的女人,有著金色頭髮和藍色眼睛,而且身材挺嬌小的。沒想到會生出一群身材高壯的兒子,凱蒂心想,已故的子爵應該是個高大的男人。


終於,她們來到人群的最前方,而子爵夫人拉住了玫梨的手。「薛太太,」她熱情地說道。「真高興再次見到你。上星期在何家的宴會上,我和你聊得真愉快。我很高興你接受了我今晚的邀請。」


「我們十分榮幸來參加,」玫梨回答道。「讓我介紹我的女兒給你認識。」她指著凱蒂,而凱蒂則向前走了一步,行了個屈膝禮。


「很高興認識你,薛小姐。」柏夫人說道。


「這也是我的榮幸。」凱蒂回答道。


柏夫人指著她身旁的一位年輕淑女。「這位是我的女兒艾若。」


凱蒂對那位女孩熱情地微微一笑,她看起來差不多是愛娜的年紀。柏艾若和她哥哥的髮色一樣,但她的臉上帶著一抹友善,開朗的笑容。凱蒂立刻就喜歡她了。


「你好嗎,柏小姐?」凱蒂說道。「這是你的第一個社交季嗎?」


艾若點點頭。「其實明年才是我正式出社交界,但我母親讓我出席在柏家所舉辦的社交宴會。」


「你真幸運。」凱蒂回答道。「我真希望我有機會參加去年的一些宴會。今年春天我剛到倫敦,每件事對我而言都是嶄新的經驗。連要記住每個人的名字,都讓我頭昏腦脹。」


艾若笑了一笑。「事實上,我的姐姐黛妮在兩年前出社交界,而她總是把每個人和每件事都詳細地跟我報告,所以我覺得我好像已經對每個人都很熟了。」


「黛妮是你的大女兒嗎?」玫梨問柏夫人。


子爵夫人點點頭。「是的。她在去年嫁給了哈斯公爵。」


玫梨微笑一下。「你一定很高興。」


「是的。他雖然是位公爵,但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好人,而且深愛我的女兒。我只希望我其他的孩子也能夠找到這麼好的人。」柏夫人微微偏著頭,轉而看著凱蒂。「薛小姐,我聽說你妹妹今晚無法出席。」


凱蒂忍住呻吟的衝動。顯然地,柏夫人已經計劃要讓東尼和愛娜步上紅毯了。「因為她上星期染上了重感冒。」


「希望不很嚴重吧?」子爵夫人用母親對母親的口氣向玫梨說道。


「不,一點也不。」玫梨回答道。「事實上,她幾乎快痊癒了。但我希望她能有多一天的時間康復再出門,我不希望她的病再復發。」


「當然不。」柏夫人停頓一下,然後微笑著。「真是太可惜了,我很期待能夠與她見面的。她的名字是愛娜,對不對?」


凱蒂和玫梨同時點點頭。


「我聽說她長得很漂亮。」就在柏夫人說話的同時,她也轉頭去看她的兒子──那位正在瘋狂地和義大利女高音調情的兒子──然後皺起眉頭。


凱蒂感覺到自己的腹部升起一股不安。根據韋夫人最新一期社交報的報導,柏夫人目前最大的任務,就是要讓兒子娶妻。而子爵顯然不是那種會屈服於母親(或是任何人)之下的男人。凱蒂有種感覺,如果柏夫人稍微施壓,應該是可以達到她的目的。


在幾分鐘的禮貌寒暄之後,玫梨和凱蒂離開了柏夫人,去和其他的賓客打招呼。很快地,有著三位未出嫁女兒的費太太走了過來。這個女人總是有一大堆各種不同的話題和玫梨聊。然而,當這位肥胖的女人打開話匣子的同時,眼睛卻一直盯著凱蒂。


凱蒂立刻開始評估逃脫路線。


「凱蒂!」費太太說道。她很早以前就決定對薛家的人直呼名諱。「真驚訝在這裡看到你。」


「為什麼呢,費太太?」凱蒂疑惑地問道。


「你應該看了今天早上的《韋夫人社交報》吧!」


凱蒂虛弱地微笑一下;不然她也只能皺眉了。「哦,你是說那件關於我的狗的小事故嗎?」


費太太的眉毛揚起了半吋。「據我所聽說的,那好像不只是『小事故』吧!」


「不過沒什麼嚴重的後果。」凱蒂堅持地說道。雖然老實說,她真的很想怒視著這個愛管閒事的女人。「而且我必須說,我真的很氣韋夫人把『牛頓』說成是不知品種的狗。我告訴你,它可是隻純種的科卡犬呢!」


「事情真的沒什麼。」玫梨終於也替凱蒂說話了。「我很驚訝竟然會出現在專欄中。」


凱蒂對費太太露出她最溫柔的微笑,心裡十分清楚她和玫梨都是在睜眼說瞎話。讓愛娜(還有柏子爵)掉進蛇形噴泉中,可不是什麼「沒有嚴重後果」的小事件。不過如果韋夫人沒有把詳情報導出來,凱蒂也不打算自己透露。


費太太張開她的嘴,深吸了一口氣;而凱蒂便知道她打算開始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地唱起有關好行為舉止(或是好禮儀、好家世、或是隨便今天的話題是什麼)的獨腳戲。因此凱蒂很快地說道:「要不要我去拿點檸檬水給你們喝?」


兩位母親都說好,並且謝了她,而凱蒂便轉身離去。當她回來時,又一臉無辜地微笑說道:「可是我只有兩隻手,所以現在我必須去拿一杯給我自己。」說完後,她便轉身離開了。


她在放檸檬水的桌旁逗留了一下,怕玫梨在偷看她。然後便快步走出房間、進入大廳,坐在一張距離音樂廳約十碼遠的沙發椅上,迫不及待地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柏夫人打開了音樂廳的法式落地門,而那通往屋後的一個小花園。但是因為賓客實在太多,即使有那麼一點新鮮空氣從外面吹進來,屋內還是很悶。


她坐在椅子上幾分鐘,很高興其他賓客並沒有選擇走進大廳。然後,她突然聽到從低沉的人群中,傳來一個特別的聲音,然後是一陣如音樂般的笑聲。而凱蒂這才發覺,柏子爵和他未來的情婦,正準備離開音樂廳往大廳走來。


「哦,糟了!」她呻吟地對自己說道。她最不希望發生的,就是子爵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大廳中。雖然她知道是自己想要一個人獨處的,但他恐怕會認為她之所以離開人群,是因為她是社交界的失敗。而整個上流社會的看法都和他一致──她是一個無禮的醜女人,對社交界是一大威脅。


對社交界是威脅?凱蒂咬起牙來。她恐怕很久、很久都不會原諒他對她的這項侮辱。


不過,她是真的很累了,而且也不想在這個時候面對他。因此她拉起裙擺以免絆倒,然後溜進了沙發椅旁的那扇門。如果幸運,他和他的愛人應該會很快走開,這樣她就可以再溜回音樂廳,而不會有任何人看到她。


凱蒂很快地環視四周,然後關上門。書桌上有一盞點燃的油燈,而當她的眼睛適應了裡面的昏暗時,這才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辦公室內。牆上擺滿了書籍,雖然不多,看起來不大像是柏家的圖書室。而整個房間幾乎被一張巨大的橡木書桌占滿了。紙張整齊地擺在書桌上,而吸墨紙上則放置著鵝毛筆和墨水罐。


這間辦公室顯然不只是擺好看的;有人真的在這裡面辦公。


凱蒂走向書桌,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的手指悠閒地摸過木頭邊緣。空氣中依然有微微的墨水味,或許還有一點菸斗的味道。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很棒的房間,舒服而且實用。一個人可以在這裡面,花好幾個小時傭懶地思考。


正當凱蒂傾身靠向書桌,享受著能安靜地獨處時間時,她突然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轉動門把的聲音。


凱蒂驚恐地喘息一聲,然後鑽入書桌底下,縮在那個小空間中,感謝上天書桌是整片式的,而不是那種只有四隻腳的。


凱蒂屏住呼吸聆聽著。


「不過我聽說今年惡名昭彰的柏子爵,終於要陷入牧師的陷阱中了。」一個嬌滴滴的女性聲音說道。


凱蒂咬著她的唇。這個嬌滴滴的女性聲音,還帶著義大利的口音。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毫無疑問地,那正是子爵的聲音,然後又傳來一聲門把轉動的可怕聲響。


凱蒂痛苦地閉上眼睛;她竟然和一對情侶被困在辦公室中。人生不可能有比這個更糟的事了。


嗯,她有可能被發現。那會比這更糟的。不過,這個念頭並沒有讓她對現在的處境稍微寬心些。


「全倫敦大家都這麼說,爵爺。」瑪麗回答道。「每個人都說,你決定要定下來,選一個妻子。」


雖然是一陣靜默,但凱蒂發誓她可以聽到他聳肩的聲音。


然後是腳步聲,恐怕這對情人靠得更近了些。然後柏子爵喃喃地說道:「該是時候了。」


「你真讓我心碎,你知道嗎?」


凱蒂差一點就吐出來。


「好了、好了,我甜蜜的小姑娘──」嘴唇吻上肌膚的聲音。「我們兩個都知道,不管我做什麼,你的心都是不為所動的。」


然後是一陣沙沙聲,凱蒂猜想可能是瑪麗害羞地抽開身,然後說道:「可是我並不想要輕浮地玩玩,爵爺。當然,我也不想要婚姻──那將太傻了。但下一次我要找情人時,我是想要長期的。」


腳步聲。或許柏子爵又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道:「我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你的妻子可能會是個問題。」


柏爵士輕笑了一聲。「一個男人唯一會放棄情婦的理由,就是如果他愛他的妻子。既然我並不打算選擇一個我愛的女人結婚,我不覺得我需要放棄一個像你這樣美麗的女人帶給我歡愉。」


而你竟然想娶愛娜?凱蒂強忍住想尖叫出聲的衝動。真的,倘若她不是蹲在那裡像隻青蛙,雙手抱住自己的腳踝,她恐怕會像瘋子般衝出去,殺了那個男人,


接下來她又聽到幾個無法辨識的聲音,而她誠心祈禱那不是更親密行為的前奏。不過在片刻之後,子爵的聲音清楚地說道:「你想喝點什麼嗎?」


瑪麗低喃地回答了,而柏子爵強而有力的腳步踏在地板上,越靠越近,直到……


哦,糟了!


凱蒂看到了酒櫃,它位於窗台上,剛好也就是她藏身處的正對面。如果他倒酒的時候面對著窗台,或許不會看到她;但如果他轉身,即使只轉一半……


她僵住身子。完全僵住、完全停止了呼吸。


她睜大眼睛不敢眨眼,(眨眼會不會有聲音呢?)驚恐地看著柏子爵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瞼。從她所蹲的地板位置,可以全然看到他那健壯的身軀。


當他放下酒杯時,它們輕微地相互觸碰。然後他將酒瓶上的栓子取出,倒了約兩指多的琥珀色液體在酒杯中。


不要轉身。不要轉身。


「你還好嗎?」瑪麗問道。


「再好也不過了。」柏子爵回答道,雖然他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他舉起酒杯,輕輕地哼著曲調,然後緩緩地轉過身。


繼續往前走。繼續往前走。如果他往前走,同時轉身,他就可以走回瑪麗身邊,那麼她也就安全了。但如果他轉身,然後才往前走,那麼凱蒂就死定了。


而她毫不懷疑他一定會殺了她的。老實說,她很驚訝他上星期在蛇形噴泉那裡沒有這麼做。


他緩緩地轉過身,又轉過身。而且沒有往前走。而凱蒂腦中只是不斷地想著所有的理由,說服自己在二十一歲死去並不是一件壞事。


東尼知道自己為什麼帶羅瑪麗到書房來。任何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都無法抗拒她的魅力的。她的身體是如此誘人、她的聲音是如此醉人;而他從過去的經驗知道,她的愛撫也是同樣撩人的。


而當他看著那烏黑亮麗的秀髮、撅起的雙唇;雖然一想到她身體其他挺起的部位,就令他全身肌肉緊繃。但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只是在利用她。


對於自己利用她取得歡愉這一點,他心裡並不感到罪惡。因為在那一方面,她也是在利用他。至少她會得到一些補償。他會給她一些珠寶,每一季給她零用錢,並且在一個時髦的地段,(不過也不能太時髦)替她租一棟時髦的房子。


不!如果他有一絲的不安、如果他感到沮喪、如果他感覺自己想要用拳頭去打穿牆壁,那是因為他在利用瑪麗來將薛凱蒂的夢魘從他腦中趕走。他再也不想要醒來的時候,下半身硬挺地勃起,而且深受折磨。而起因都是薛凱蒂!他想要埋在另一個女人的溫柔鄉中,直到那個夢的回憶完全消失無蹤。


因為天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實現那個激情的幻想。他甚至不喜歡薛凱蒂。想到要和她上床,就令他冒冷汗;雖然同時一股欲望也竄遍他的全身。


不,如果那個夢要成真,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發高燒、精神錯亂……而或許她也必須是發高燒、精神錯亂……加上如果他們被困在一座荒島;或是被判死刑,第二天早上就要行刑被處死;或者……


東尼打了個冷顫。根本不可能發生的!


該死!這個女人一定是對他施了魔法。沒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這個夢──不!應該說是夢魘──此外,即使是現在,他幾乎可以發誓,自己依然能夠聞到她的體香。那是一種令人為之發狂的百合和香皂的香味。上星期他們去海德公園時,那股香味同樣地令他著迷。


而他在這裡,為羅瑪麗倒一杯上好的威士忌酒。她是他所認識的女人中,少數幾個懂得欣賞威士忌酒,以及之後那種邪惡醉人感覺的。但他卻只能夠聞到薛凱蒂身上該死的香味。他知道她的人在這棟房子中──而他真想因為這點殺了他的母親──不過那樣就太荒謬了。


「你還好嗎?」羅瑪麗又問道。


「再好也不過了。」東尼說道,他的聲音連自己聽起來都有點緊繃。他開始哼著曲調──每當他想要放鬆時,他總是會這麼做。


他轉身開始往前走。畢竟,瑪麗正在等他呢!


可是他又聞到那股該死的香味了。百合花。他敢發誓那一定是百合花,還有香皂。他不懂為什麼會有百合花的香味,但香皂是很合理的。像薛凱蒂那種實際的女人,一定是會用香皂把自己洗乾淨的。


他的腳抬起,又停在半空中;而他的步伐似乎比平常要小得多。他實在無法逃避那股香味!他轉身又轉身,因為他的鼻子不斷地告訴他的眼睛,去尋找他知道不可能有百合花香味的地方。然而那股香味的確在那裡。


然後他看到了她──在他的書桌底下。


那是不可能的!


這一定是個噩夢。如果他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睛,她就會消失了。


他眨了眨眼。她還在那裡。


薛凱蒂──全英國最瘋狂、最惹人厭的兇暴女人,竟然像隻青蛙般地蹲在他的書桌底下。


他手上的威士忌沒有摔在地上真是奇蹟。


他們的四目交接,而他看到她的眼中充滿了驚慌和害怕。很好,他野蠻地想。她應該要害伯。他打算用皮鞭抽打她的肌膚,直到她該死的肌膚流血為止。


她到底在這裡做什麼?難道在蛇形噴泉害他全身淋濕,還不夠滿足她那吸血鬼的惡靈嗎?難道她想要阻止他追求她妹妹的一切舉動,都還不能令她滿意嗎?難道她還需要監視他嗎?


「瑪麗,」他柔聲說道,走向書桌,直到他踩到了凱蒂的手。他雖然沒有用力踩,但他聽到她發出一個輕微的叫聲。


這一點令他非常地滿意。


「瑪麗,」他重複地說道。「我突然想起來有一件緊急的公事,我必須要立刻處理。」


「今天晚上嗎?」瑪麗問道,聽起來頗為懷疑。


「恐怕是如此。哎呀!」


瑪麗眨了眨眼。「你剛剛是不是叫了一聲?」


「沒有。」東尼撒謊道,差一點就噎住了。凱蒂已經脫下她的手套,用她的手環抱住他的膝蓋,然後用指甲掐著他長褲底下的肌膚。而且很用力。


至少他希望那是她的指甲。誰知道?很有可能是她的牙齒!


「你確定一切都沒事嗎?」瑪麗又問道。


「一點也……沒──」不管凱蒂是用身體的哪一個部位,她掐得更緊了。「──事!」最後一個字幾乎是用吼出來的,而他的靴子往前一踢,他猜想碰到的可能是她的肚子。


通常,東尼是絕對不可能去打一個女人的,但這一次似乎是例外的案件。事實上,他那樣踢她,並沒有帶給他任何的喜悅。畢竟,她正在咬他的腿呢!


「我送你到門口吧!」他對瑪麗說道,將凱蒂甩開。


但瑪麗的眼神中帶著懷疑,她向前走了幾步。「東尼,你的書桌底下是不是有一隻動物?」


東尼大笑起來。「這樣說也沒錯。」


凱蒂的拳頭捶在他的腳上。


「是狗嗎?」


東尼真的很想說是,但即使是他也不會那麼殘酷。而凱蒂顯然對這一點心存感激,因此放開了他的腿。


東尼利用這個機會,很快從書桌後方走上前來。「如果我只陪你走到書房門口,」他說道,來到瑪麗身邊挽起她的手臂。「而不陪你走回音樂廳,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無禮呢?」


她笑了起來,那個低沉、性感的笑聲應該要撩起他的欲望的。「我是一個成年女人了,爵爺。我相信這麼短的距離,我可以一個人走回去的。」


「你原諒我嗎?」


她走出他為她打開的房門。「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女人,在看到你的微笑之後,還能夠不原諒你的。」


「你真是一個特別的女人,羅瑪麗。」


她又笑了起來。「不過顯然地,我還不夠特別。」


她走了出去,而東尼立刻關上房門。然後,在惡魔的驅使下,他轉動門、鎖上鑰匙,再將它放進口袋中。


「你,」他大聲地說道,四個步伐就來到書桌前。「給我出來!」


當凱蒂沒有立刻現身,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上方,將她拉了出來。


「給我解釋清楚!」他斥聲說道。


凱蒂的腿因為蹲了將近十五分鐘,血液頓時流回膝蓋,讓她似乎有些站不穩腳。「那是個意外。」她辯駁著,扶著書桌的邊緣支撐著身體。


「真奇怪,你好像常常說這句話。」


「是真的!」她抗議道。「我坐在大廳裡,然後──」她吞嚥了口口水。他又上前走了一步,現在的他十分、十分地靠近。「我坐在大廳裡,」她再度說道,聲音聽起來很沙啞。「然後我聽到你們過來的聲音。我只是試圖要避開你罷了。」


「所以你就闖進了我私人的辦公室?」


「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你的辦公室。我──」凱蒂倒吸了一口氣。他靠得更近,他那直挺的衣領距離她禮服的胸衣只有幾寸而已。她知道他是故意靠得這麼近的,因為他想要威嚇她,而非勾引她。但她的心跳依然狂亂地加快起來。


「我認為,或許你本來就知道這是我的辦公室,」東尼低沉地說道,用他的食指輕撫著她的臉頰。「或許你根本就不想避開我。」


凱蒂不停地吞嚥著,她已經無法顧及自己的儀態了。


「嗯?」他的手指現在撫摸著她的下巴,「你說是不是?」


凱蒂分開雙唇,但她再怎麼樣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他並沒有戴手套──他一定是在和瑪麗調情的時候摘下手套的──而他的肌膚觸碰她的感覺是如此強而有力,幾乎控制了她的身體。當他停頓下來時,她才敢呼吸;當他開始移動時,她又屏住了呼吸。她毫不懷疑,她的心跳一定也是跟隨著他的脈搏在跳動的。


「或許,」他輕聲說道,如此地靠近,他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雙唇上。「你在渴望著某樣東西。」


凱蒂試圖搖頭,但她的肌肉拒絕服從。


「你確定嗎?」


這一回,她的頭背叛了她,搖了一搖。


他微笑起來,而他們兩個都知道,他勝利了。


#第七章


參加柏夫人音樂會的還有:費太大和三位費家的小姐;(佩麗,芬璃和蓓妮,沒有一個穿了適合她們膚色的禮服!)彭奈吉先生。(如往常一樣,話很多,不過除了費芬璃之外,似乎沒有人感興趣。)當然,還有薛太大和薛凱蒂小姐。


筆者相信,薛家的邀請函中包括了薛愛娜小姐。不過她並沒有出席。雖然薛小姐缺席了,但柏子爵的心情似乎依然很好。但他的母親似乎感到很失望。


不過話說回來,柏夫人的作媒技巧是眾所皆知的,而今她的女兒已經嫁給了哈斯公爵,她一定閒著沒事做。


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七日,韋夫人社交報


※※※


東尼知道自己一定是瘋了。


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釋。他本來是想嚇她、恐嚇她,讓她了解,她永遠不可能干預他的事而成功。然而……


他卻吻了她。


他原本想要威脅她,所以才走得越來越近,讓天真無邪的她屈服在他的威嚇之下,她不會知道一個男人如此靠近,他身體的熱氣穿透她的衣服是什麼感覺。如此靠近,兩個人的呼吸已經交融在一起。


她不會認出欲望的第一道電波,也不會了解身體中那股緩緩地在旋轉的熱流。而那股緩緩地在旋轉的熱流已經出現;他可以從她的臉上看出來。


但她──一個完全無知的少女──永遠不會了解他那經驗豐富的雙眼,一眼就可以看出什麼。她只會知道,他就站在她前方,比她更強壯、更有力量;而她侵犯了他隱私的聖地,是個極大的錯誤。


他本來打算就此打住,讓她深受困惑、呼吸急促。但他們之間的距離甚至不到一寸,而那股吸引力實在太強了。她身上的香味是如此迷人,而她呼吸的聲音更是撩人。他本來打算在她身上勾起的欲望電波,突然間也襲上了他,將一股需求傳到他的腳趾尖。而他用來觸摸她臉頰的手指──本來是要折磨她的,他這樣告訴自己──突然變成一隻用來捧住她後腦勺的手,而他的唇則在憤怒和欲望爆發的同時吻上了她。


她在他的唇下驚喘著,而他則進一步地將他的舌頭探人她分開的雙唇中。她在他的懷中僵住身子,但那似乎是驚訝的反應。因此東尼更進一步地將一隻手滑下她的背部,然後捧著她臀部的曲線。


「這實在太瘋狂了。」他在她的耳邊呢喃地說道。但他並沒有放開她的打算。


她的回答是一連串迷惑的呻吟,而她的身體在他的懷中也變得稍微柔軟一些,讓他能夠將她拉得更近。他知道自己應該停止,知道他根本不該起頭。可是他的血液因需求而竄動,而她在他懷中的感覺是如此地……如此地好!


他呻吟一聲,將唇從她的嘴上移開,去品嘗她頸子上微鹹的肌膚。她有一種特質,是過去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滿足他的,彷彿他的身體發現了他的心思完全拒絕考慮的秘密。


她有一種特質是……完全適合他的。


她的感覺是適合他的、她聞起來的味道是適合他的、她嘗起來的味道也是適合他的。而他知道如果他脫下她全身的衣物、將她放在他書房中的地毯上,躺在他身下的她,環住他身體的她──也會是適合他的。


東尼突然發覺,當她沒有在和他爭執時,薛凱蒂很可能是全英國最棒的女人。


她那被他抱住的手臂緩緩地往上移動,直到她的手遲疑地來到他的背後。然後她的唇移動了。雖然是個極小的動作,他額頭上的肌膚幾乎無法感覺得到,但她的確是回吻了他。


東尼的口中發出一個低沉的勝利呻吟,他將唇移回她的嘴,用力地吻著她,對她所做的發出挑戰。「哦,凱蒂!」他呻吟著,移動著她的身軀,直到她靠著桌緣。「天啊!你嘗起來的味道真甜美。」


「柏爵士?」凱蒂的聲音顫抖著,似乎對他所說的話感到疑惑。


「什麼也不要說。」東尼輕聲說道。「無論你做什麼,一句話也不要說。」


「可是──」


「不要說話。」他打斷道,將一隻手指放在她的唇上。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她開口和他爭辯,毀了這美好的一刻。


「可是我──」凱蒂將雙手放在他胸前、抽開身來,幾乎讓呼吸急促的他失去平衡。


東尼咒罵一聲,而且並不小聲。


凱蒂匆匆走開,來到一張椅子前。那雖然不是在房間的另一頭,但距離也夠遠,讓他無法伸手就碰到她。她抓住椅背,然後繞到後方,認為兩人之間最好有張家具阻隔會比較好。因為柏子爵看起來心情好像不太好。


「你為什麼那麼做?」凱蒂低聲問道,幾乎像是說悄悄話的聲音。


東尼聳聳肩,看起來好像已經不再那麼生氣,反而是一副不在乎的態度。「因為我想要。」


凱蒂瞪著他一會,不敢相信他竟然對一個如此複雜的問題,給了一個那麼簡單的答案。最後,她衝口說道:「你不可能會想要的。」


東尼緩緩地微笑一下。「我就是。」


「可是你甚至不喜歡我!」


「的確。」東尼承認道。


「而我也不喜歡你。」


「你已經告訴過我了,」他柔聲說道。「我也只有相信你。雖然幾分鐘以前,看起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凱蒂覺得自己的臉頰因羞愧而通紅。她回應了他那邪惡的吻,而她因此而痛恨自己,就像她痛恨他開始那份親密。


但他實在沒有必要嘲弄她,這種行為實在太下流了。她緊抓住椅背,直到指節發白,不確定她是想要用椅子來防衛柏子爵,還是要阻止自己衝上前去掐死他。


「我不會讓你娶愛娜的。」她堅決地低聲說道。


「是的。」東尼也輕聲地說道,緩緩地走到椅子的前方。「我也不認為你會。」


凱蒂微微抬起下巴。「而我也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東尼將雙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傾身靠向前,直到他的臉距離凱蒂只有幾寸之遙。「我不記得我有開口向你求婚。」


凱蒂倒退一步。「可是你剛剛吻了我!」


東尼笑了起來。「如果我要娶我所吻過的每個女人,那我八百年前早就因重婚罪去坐牢了。」


凱蒂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顫抖,因此她緊緊地抓住椅子。「爵爺,」她不屑地說道。「你真是寡廉無恥!」


東尼的眼中倏地發出怒光,伸出一隻手抓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注視著他的眼睛。「這一點,」他用死氣沉沉的聲音說道。「是錯的。倘若你是個男人,我會因為這句話和你決鬥。」


凱蒂僵住身子好一會,她的眼睛注視著東尼。他那強而有力的手觸碰她臉頰肌膚的地方,也開始發起熱來。最後她做了一件她發誓再也不會對這個男人做的事。


她哀求了。


「求求你,」她輕聲說道。「放開我。」


東尼馬上照做了,他的手突然放開了她。「對不起。」他說道,聽起來好像有些……驚訝?


不,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什麼事會讓這個男人驚訝的。


「我不是刻意要傷害你的。」東尼柔聲地補充說道。


「是嗎?」


東尼微微地搖了頭。「不,或許想嚇嚇你。但絕不是要傷害你。」


凱蒂顫抖的雙腿向後移動了幾步。「你什麼都不是,只是個浪子。」她說道,希望自己聲音中的鄙視多於顫抖。


「我知道。」東尼聳聳肩說道,眼中的怒光也開始轉為一絲幽默。「這是我的本性。」


凱蒂又向後倒退一步。她沒有力氣和他這種快速的情緒轉變相抗衡。「我要走了。」


「走吧!」東尼假裝親切地說道,揮手指向門口。


「你阻止不了我的。」


東尼微微一笑。「我想都不敢想呢!」


凱蒂開始移動步伐,緩緩地向後退,擔心如果她的眼睛離開他一秒鐘,他很可能就會撲上前來。「我要走了。」她又多此一舉地說道。


但當她的手距離門把一寸之遠時,東尼又開口說道:「下次我去拜訪愛娜時,我們再見囉。」


凱蒂一臉慘白。當然,她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但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感覺到血色從她的肌膚消失。「你說過你不會再去糾纏她的。」她指責地說道。


「不。」東尼回答道,傲慢地倚靠在椅子上。「我說我並不認為你會讓我娶她,而這一點根本沒有意義。因為我並不打算讓你掌控我的生活。」


凱蒂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彷彿有顆大炮想要射出來。「可是你不可能想要娶她的,尤其在你──在我──」


東尼朝她走了幾步,動作緩慢、優雅得像隻貓一般。「在你吻了我之後嗎?」


「我沒有──」但她無法繼續說下去,因為那顯然是個謊言。雖然那個吻不是她先開始的,但最後,她的確參與了。


「哦,別這樣,薛小姐。」東尼嘲諷地說道,站直身子,雙臂交叉在胸前。「可別睜眼說瞎話了。我們不喜歡對方,這一點是真的。不過很奇怪,幾乎是變態的,我對你還有一種尊重;而我知道你是不會說謊的。」


凱蒂什麼也沒有說。真的,她能說什麼呢?一個人要如何回應一句裡面同時夾有「尊重」和「變態」兩個字眼的話?


「你回吻了我,」東尼帶著一個小小的滿意,微笑地說道。「雖然不是很熱情的,我承認。但那只是遲早的事罷了。」


她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麼可以在剛說想追求我妹妹之後,馬上又說出這種話?」


「這一點的確和我的計劃有小小的衝突沒錯。」東尼回答道,態度中帶著輕鬆和深思,彷彿是在考慮是否要買一匹新的馬,或是決定要戴哪一條領帶。


或許是他那種從容的態度;或許是他撫摸自己下巴,彷彿假裝在思考這件事的模樣。但凱蒂突然感覺一陣憤怒,在沒有多加思索之下,她往前衝去,彷彿全世界的怒氣都集於一身。她衝到他身上,用她的拳頭打著他的胸。


「你絕對不能娶她!」她大喊道。「絕對不能!你聽見了嗎?」


東尼抬起一隻手臂,擋住朝他的臉飛來的拳頭。「除非我聾了才會聽不見。」然後他抓住她的手腕,讓她的手臂無法再揮動。而她的全身則上下起伏地顫抖著。


「我不會允許你讓她不快樂的!我不會允許你毀了她的一生!」凱蒂憤怒地說道,聲音開始哽咽。「她是一個善良、高尚,而且純潔的女孩。而她值得一個比你更好的男人。」


東尼仔細地看著她。他的眼睛注視著她的臉,憤怒似乎在她的臉上增添了美麗。她的臉頰通紅,眼中閃爍著強忍著的淚光。而他開始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太下流了。


「哦,薛小姐,」東尼的口氣放柔地說道。「我真的相信你的確很愛你妹妹。」


「我當然愛她!」凱蒂大聲地說道。「否則我為什麼要費這麼大的勁不讓你接近她呢?你以為我那麼做是為了好玩的嗎?我告訴你,爵爺,我可以想出比被困在你書房中更好玩的事。」


東尼突然地放開了她的手腕。


「我以為,」凱蒂吸了一下鼻子、揉了揉微紅的肌膚。「你應該會十分了解我對愛娜的愛。因為你自己不也是很愛你家人的嗎?」


東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著凱蒂,心中想著,或許自己太低估了這個女人。


「如果你是愛娜的哥哥,」凱蒂一個宇一個字清楚地說道。「你會讓她嫁給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嗎?」


東尼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那份靜默幾乎開始在他耳旁嗡嗡作響。最後他只說道:「你說得有道理。」


令人驚訝地,她竟然沒有微笑。她沒有歡呼,也沒有嘲弄。當她開口時,只是靜靜地說:「我相信我已經有了答案。」然後她轉身開始離去。


「我的妹妹,」東尼又開口說道,使得凱蒂又停下了腳步。「嫁給了哈斯公爵。你聽說過他的名聲嗎?」


凱蒂雖然停下了腳步,但沒有轉身。「我聽說他相當深愛他的妻子。」


東尼輕笑了一聲。「這麼說你並沒有聽說過他的名聲囉;至少是他結婚以前的名聲。」


凱蒂緩緩地轉過身。「如果你是想說服我,洗心革面後的浪子是最佳的丈夫人選,那麼你可以省省力氣了。十五分鐘以前、就在這個房間裡面,你親口告訴羅瑪麗,你不認為需要為了妻子而放棄情婦。」


「我記得我說的是,如果一個男人不愛自己的妻子的話。」


凱蒂的鼻子發出一個小小的聲音──不算是嗤聲,但也不是呼吸聲。不過很明顯地,至少在那一刻,她對他沒有一絲尊敬。她眼中露出趣味的光芒,然後問道:「那麼,你愛我的妹妹嗎,柏子爵?」


「當然不,」東尼馬上回答道。「而我絕對不會說我愛她,因為那樣太侮辱你的智慧了。但是,」他故意又大聲地說道,藉此阻止他知道她想插嘴的念頭。「我只認識你妹妹一個星期。而我相信,如果我和她因神聖的婚姻而結合,在相處多年之後,我沒有理由不會愛上她。」


凱蒂將雙臂交叉在胸前。「為什麼我無法相信從你口中說出的任何一個字?」


東尼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但他其實是知道的。他之所以會選擇愛娜當妻子人選,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愛上她。他喜歡她、尊重她,而他相信她會是他子嗣的完美母親。但他永遠不會愛她;因為他們之間沒有那種電波。


凱蒂搖搖頭,眼中露出失望。那份失望讓東尼覺得自己不像個男人。「我本來也不覺得你是個會說謊的人。」她輕聲說道。「或許是浪子和壞蛋,或許是其他角色,但你應該是不會說謊的。」


東尼感覺彷彿被她的話重重一擊,他的心彷彿被用力地捏了一下──讓他想要大聲開罵,傷害她,至少讓她看到他有能力傷害她。「哦,薛小姐,」他遺憾地說道,聲音故意無比地緩慢。「沒有這個,你恐怕哪裡也去不了。」


在她來得及反應之前,東尼將手伸進口袋,拿出書房的鑰匙,往她的方向扔去,故意命中她的腳邊。由於完全無預警,她的反射動作太慢,因此當她伸出手欲接過鑰匙時,根本無法接中。她的雙手發出一個拍掌的聲音,而鑰匙則咚的一聲掉落在地板上。


凱蒂站在那裡一會,盯著鑰匙。而東尼可以看得出來,在那一刻她才明白,他根本沒有要讓她接到鑰匙的意思。她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然後抬起眼睛看著他。她注視著他的眼神中帶著恨意,但還有更糟的。


鄙視。


東尼感覺自己的腹部彷彿被人打了一拳。他忍住往前衝去撿起鑰匙,跪在地上將它遞給她,向她道歉並請求她原諒的荒謬衝動。


但他絕對不會那麼做的。他並不想要和她講和,也不想要取得她的認同。因為那令人難解的電波──也就是他打算迎娶的女人,她妹妹身上所沒有的──強烈地在這個房間中閃爍、燃燒,頓時室內彷彿像白天一樣光亮。而沒有什麼比這一點更讓他害怕的了。


凱蒂依然站在原地不動,比他想像的還要久,顯然是不想在他面前蹲下身子。雖然如果她撿起鑰匙,就可以很快地逃離;而那顯然是她最想做的。


東尼勉強地露出一個笑容,低下目光看著地板,然後又抬起看著她的臉。「你不是想要離開嗎,薛小姐?」他用過分輕柔的聲音說道。


他看著她的下巴微微顫抖著,她的喉嚨也吞嚥了一下。然後,她突然彎下身、撿起了鑰匙。「你永遠不可能娶我妹妹的!」她誓言道,低沉、嚴厲的聲音讓他全身骨頭竄起一陣寒意。「永遠不可能!」


然後,她轉動了門鎖,離去了。


兩天之後,凱蒂依然氣憤不已。尤其是音樂會後的第二天,愛娜收到了一大束花,上面的卡片寫著:「我希望你趕快康復。昨晚少了迷人的你,真是無趣極了。──柏子爵上。」


玫梨看到那張卡片感動不已──真浪漫,她嘆息道,真好;顯然那個男人是完全為愛娜傾倒。但凱蒂知道事實。那張卡片其實是針對她而來的侮辱,而非針對愛娜的讚美。


的確很無趣;她看著那張卡片,憤怒地想道──現在被珍藏在起居室的一張桌子上──心裡盤算著,自己能夠如何把它撕成碎片,又讓整件事看起來像個小意外。她或許對男女之間的情愛了解不多,但她敢用生命發誓,那天晚上不管柏子爵在書房中感覺到的是什麼,他是絕對不無聊的。


然而,他並沒有來拜訪。凱蒂想不透為什麼,因為如果他來帶愛娜出去兜風,對凱蒂的羞辱會比那張卡片要大得多。有時候她會開始幻想,他之所以沒有來訪,是因為他不敢面對她。但她知道那絕對不是事實。


那個男人是誰都不怕的;更不會去怕一個長相平庸的老處女。他之所以吻她,恐怕是出於好奇,憤怒和憐憫吧!


凱蒂走到窗邊,看著下方的米勒街;雖然不是倫敦最美的一條街,但至少可以讓她把目光從那張卡片上移開。最讓她在意的一點,其實是憐憫。她祈禱不管他是為什麼吻了她──是好奇也好,或是憤怒也好──但都不是憐憫。


她無法忍受他憐憫她。


但凱蒂實在沒有時間再去思考那個吻,或是背後可能的原因。因為當天下午──在收到花後的第二天下午──她們又收到了一張柏家所發出過、最令人不安的邀請函。柏夫人邀請薛家母女,在一個星期後,去柏家的鄉村宅邸,參加臨時決定舉辦的一場宴會。


他真是個魔鬼!而凱蒂根本沒有理由不去。除非有地震,加上颶風和龍捲風──但這些在英國都不會發生。雖然凱蒂依然希望會有颶風,只要沒有閃電和打雷就好──這樣玫梨可能會決定不帶愛娜出現在柏家的鄉村豪宅門口。而玫梨是絕對不會讓凱蒂一個人留在倫敦的;更別提凱蒂也不可能會讓愛娜,在沒有她的陪伴下前往。


柏子爵這個人是肆無忌憚的。他說不定會吻愛娜,就像他吻凱蒂一樣;而凱蒂不認為愛娜會有勇氣抗拒那樣的侵犯。她恐怕會認為那很浪漫,當場愛上他。


連凱蒂自己被吻時,都無法保持頭腦清醒。在那狂喜的一刻,她甚至忘了一切。她只知道一股被珍愛,想要──不,是需要──的奇妙感覺;而那的確是讓人暈頭轉向的。


幾乎可以讓一位淑女忘卻,那個正在吻她的男人,是個沒有價值的下流漢。


幾乎如此……但並不完全是。


#第八章


本專欄的忠實讀者都知道,倫敦有兩種人永遠會是持對立的立場:胸懷大志的母親和心意堅決的單身漢。


胸懷大志的母親有適婚年齡的女兒;心意堅決的單身漢不想要妻子。任何有半個大腦的人,或者應該說,筆者一半的忠實讀者,都應該可以看出其中衝突的關鍵。


筆者還沒有看到柏夫人鄉村宴會的賓客名單,但根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每一位適婚年齡的年輕淑女,下星期都會出現在肯特郡。


這一點絲毫不令人驚訝。柏夫人一向就擺明了想要看到她每一個兒子,都找到幸福的歸宿。因此,她相當受到胸懷大志的母親們的歡迎和愛戴。因為她們也都認為,柏家的兄弟們,是最固執的心意堅決單身漢。


如果懷特俱樂部的賭簿具有可信度的話,那麼柏家至少有一位兄弟,在今年將會有機會目睹婚禮鐘聲。


雖然筆者實在不願認同懷特俱樂部的賭簿,(因為那是由男人所撰寫的,因此其中錯誤百出!)但筆者在這件事上不得不同意。


柏夫人很快就要有個媳婦了。但她會是誰呢──而她又會嫁給哪一位兄弟呢──啊,親愛的讀者,這一點還是個謎。


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九日,韋夫人社交報


※※※


一星期後,東尼人在肯特郡──更詳細地說,是在他私人的辦公套房中──等待他母親鄉村宴會的開始。


他已經看過賓客名單。毫無疑問地是,他母親已經決定因為一個理由──而且是唯一的理由──舉辦這場鄉村宴會:那就是替她的一個兒子找到妻子,尤其是他!柏家祖傳的產業──奧柏利莊園,將會擠滿了適婚年齡的年輕淑女,一個比一個漂亮,而且沒大腦。


為了平均男女的人數,柏夫人也必須邀請同樣多位的紳士。但除了少數幾位已婚的男士之外,沒有一位比她自己的兒子更富有、頭銜更高。


東尼悲哀地想道,他的母親一向不是一個行事敏感的人。至少在她子女的健康(是她自己對健康的定義)方面而言。


當他看到薛家兩位小姐也在受邀之列時,並沒有感到驚訝。他母親曾提過──而且是好幾次──她有多麼喜歡薛小姐。而他也被迫聽了太多次那套「好父母養出好子女」的理論,因此十分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事實上,當他看到愛娜的名字在名單上時,心中有一種順從的滿足感。他等不及想要向她求婚、結束這一切。他的確對於和凱蒂之間所發生的事,感到一絲不安。但現在似乎已經太遲了;除非他打算再麻煩地重新找一個新娘人選。


而他並不打算那麼做。一旦東尼下定決心──這裡指的是結婚這件事──他就不想再拖延。那些有較多時間活一輩子的人,才有資格拖延。東尼雖然已經逃避了牧師的陷阱將近十年,但現在他已經決定要娶妻,因此沒有必要再拖拖拉拉。


結婚、生育,然後死亡。一個英國貴族男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即使他的父親和叔叔並沒有在三十八歲和三十七歲時,突然意外死去。


因此很顯然地是,此刻的他所能做的,只有避開薛凱蒂。或許也應該向她道歉。雖然不容易,因為他最不想做的,就是向那個女人卑躬屈膝。但他良心的輕語已經漸漸升高為大吼,而他知道自己欠那個女人一聲「對不起」。


或許她值得更多,但東尼不想去想那會是什麼。更何況除非東尼先去和她說話,否則她可能會拚死阻止他和愛娜的結合。


現在顯然是採取行動的時候了。沒有一個地方比奧柏利莊園更浪漫、更適合求婚了。這座莊園建於十八世紀初期,用的是色澤溫暖的黃石,坐落在一片廣大的綠色草坪上,周圍環繞著六十畝的園地,其中有十個種滿鮮花的花園。到了夏天,玫瑰都會綻開;但現在地面上則是鋪滿了葡萄色的風信子,以及他母親從荷蘭進口的鬱金香。


東尼看著窗外四周環繞著宅院的榆樹,不但為車道提供了樹蔭,同時也讓東尼感覺這棟房子,比較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非一棟典型的貴族鄉間宅院。因為太多的人造的紀念碑隻會象徵著財富、地位和權力。莊園中有幾個小湖、一條小溪,以及無數座小山丘和山谷,每一個對東尼來說,都有其獨特的童年回憶。以及他父親的回憶。


東尼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他很喜歡回到奧柏利莊園的家中,但熟悉的景象和味道,總是讓他回憶起父親。而那份回憶是如此地栩栩如生,有時幾乎令他感到痛苦。即使是現在,在柏德蒙死去整整十二年之後,東尼依然期待看到他從屋中的一角走過來;而柏家最小的孩子則興奮地騎在父親的肩頭上尖叫著。


那個畫面令東尼微笑起來。坐在肩頭上的孩子可能是個男孩,也可能是個女孩;每次玩騎馬遊戲時,德蒙絕對不會歧視自己的任何一個孩子。但不管是誰坐在父親的肩膀上,最後他們總是會被奶娘追著跑,要他們立刻停止胡鬧。因為孩子應該要待在育嬰室中,而不是坐在父親的肩頭上。


「哦,父親,」東尼輕聲說道,抬頭看著壁爐上方所掛著的父親畫像。「我要如何才能達到像你一樣的成就呢?」


而那絕對是柏德蒙最大的成就──身為一家之主,讓自己的家庭中充滿了愛和歡笑,以及其他貴族家庭中所缺乏的一切。


東尼將視線移開他父親的畫像,走到窗邊看著馬車行駛到大門口。這個下午有很多賓客已經陸續抵達,而每輛馬車中似乎都載著一位新面孔的年輕淑女,眼中散發著非常榮幸地受邀參加柏家宴會的喜悅。


柏夫人並不常在她的鄉村莊園開大型宴會。因此,這算得上是社交季的高潮戲。不過老實說,柏家人已經不再常到奧柏利莊園來了。東尼猜想他母親一定也對此地有同樣的感傷──在每個角落都看到德蒙的影子。最小的幾個孩子對這裡的回憶並不多,因為他們幾乎是在倫敦長大的。他們當然不會記得走過原野健行,或是去釣魚、或是樹屋。


現年已經十一歲的海欣,從來沒有被她的父親抱在懷裡過。東尼曾經試圖扮演父親的角色,但他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和德蒙相比。


東尼嘆口氣,重重地倚靠在窗台邊,試圖決定是否要倒杯酒來喝。他盯著樓下的草坪,眼睛並沒有特別注視什麼,這時一輛看起來略微寒酸的馬車停了下來。倒不是說那輛馬車有什麼破舊;顯然它看起來還算穩固。但它缺乏了其他馬車所裝飾的鑲金車頂,而且好像也比其他的馬車要來得小一些,看起來似乎不大舒服。


這一定是薛家的馬車,東尼在心中想道。因為賓客名單中的其他人,似乎都有相當的財富。只有薛家是唯一需要為社交季而租用馬車的。


他猜想得沒錯。當柏家身穿時髦淺藍色制服的男僕,上前去開門時,下車的正是薛愛娜小姐。她身穿一套淡黃色的旅行裝,頭上戴著搭配的帽子。東尼雖然沒有辦法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但要想像並不難。她的臉頰一定是柔軟的粉紅色,而她美麗的眼眸會像是萬里無雲的天空。


下一個出現的是薛太太。當她站在愛娜身旁時,他才驚然發覺她們兩個長得有多像。兩個人都十分優雅,身材嬌小;而且當她們開口說話時,模樣也很相似。她們偏著頭的樣子,以及姿態和站姿,幾乎都一模一樣。


愛娜到老都會是這麼美的;這一點是選妻的一個好條件。不過──東尼懊惱地看了他父親的畫像一眼──他恐怕不會活到看著她變老。


最後,薛凱蒂下了車。而東尼發覺自己屏住了呼吸。


她的動作並不像薛家其他兩個女人。她們是很優雅的,讓男僕攙扶著她們的手,手腕優美地弓起。


而凱蒂則幾乎是跳下馬車的。她雖然也牽了男僕的手,但她顯然根本不需要他的協助。當她的腳一踏到地面上,立刻就站直身子,抬起頭看著奧柏利莊園的正面。她的一切都是直接而坦率的。東尼絲毫不懷疑,如果他夠靠近,能夠看見她的眼睛,一定也會在其中看到直率和坦誠。


然而,倘若她一看到他,雙眼立刻就會出現鄙視,或許還會有一絲恨意。


那也是他應得的。一個紳士不該用他對待薛凱蒂的態度,來對待一位淑女,還要期望她繼續對他有好感。


凱蒂轉身對她的母親和妹妹說了句話,讓愛娜大笑起來;而玫梨也慈愛地微笑著。東尼突然發覺,他從來沒有看過薛家母女三人之間的互動。她們看起來像是真正的一家人,在彼此的身旁都感到很自在。而且交談時,每個人臉上都帶有一份溫情。這尤其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他知道玫梨和凱蒂並非血親。


他逐漸發覺,人與人之間有一些情感,是比血親還要濃厚的。而他的生命中,已經沒有空間可以容得下那種情感。


那也就是為什麼,當他結婚時,新娘頭紗後面的那張臉,必須要是薛愛娜。


凱蒂早就料到奧柏利莊園會讓她大開眼界。但她沒有想到這裡會那麼迷人。


宅邸本身比她預期中的要小。哦,當然還是比她所住過的家要大得多。但這棟宅邸並不像一隻笨拙的巨獸,佇立在土地中央,宛如生錯年代的中古城堡。


相反地,奧柏利莊園看起來十分溫馨。用這個字眼來形容一棟有五十個房間的豪宅,似乎有點奇怪。但美麗的角樓和小垛口,讓它看起來就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城堡;尤其當午後的陽光照耀在黃石上,彷彿會散發出一道紅色的光芒。奧柏利莊園一點也不嚴肅或富麗,而凱蒂第一眼就喜歡上它。


「真漂亮,不是嗎?」愛娜輕聲說道。


凱蒂點點頭。「這樣一來,要花一整個星期和那個討厭的男人相處,就不會顯得度日如年了。」


愛娜笑了起來,而玫梨則斥責了她。但連玫梨都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不過,她還是瞥了那個走到馬車後去取她們行李的男僕一眼,然後說道:「你不該這麼說的,凱蒂。你永遠不知道有誰在偷聽,而且這樣說我們的主人,實在是太不禮貌了。」


「別擔心,他沒有聽見的。」凱蒂回答道。「此外,我還以為柏夫人才是我們的女主人呢!邀請函是柏夫人發出的。」


「不過這棟房子是屬於子爵的。」玫梨反駁道。


「好吧!」凱蒂同意道,誇張地用手對著奧柏利莊園揮舞著。「等我一踏進這棟房子,我一定會是個最溫柔、甜美的人。」


愛娜嗤之以鼻。「我等不及想要看了。」


玫梨心知肚明地瞥了凱蒂一眼。「溫柔、甜美也包括在這裡的花園。」


凱蒂只是微微一笑。「真的,玫梨,我一定會露出最佳行為表現的。我保證。」


「只要儘可能避開子爵就好了。」


「我會的。」凱蒂承諾道。只要他儘可能避開愛娜。


一個男僕來到她們身旁,用手優雅地指著大廳。「請您們往裡面走,」他說道。


「柏夫人正在恭候各位賓客。」


薛家母女三人立刻轉身往前門走去。當她們踏上階梯時,愛娜轉身給了凱蒂一個淘氣的笑容,然後輕語說道:「溫柔、甜美就從這裡開始囉,我的姐姐。」


「如果不是這裡有別人,」凱蒂慍怒地說道。「我很可能會出手打你。」


當她們進入大廳時,柏夫人就站在門口。凱蒂看見前一輛馬車的賓客,已經上樓往她們的房間走去。


「薛太太!」柏夫人喊道,朝她們走了過來。「真高興見到你。還有薛小姐。」她轉身看著凱蒂補充道:「真高興你能夠來。」


「謝謝你邀請我們。」凱蒂回答道。「很高興有機會能夠離開城市一個星期。」


柏夫人微笑一下。「這麼說,你是個熱愛鄉村的女孩囉?」


「是的。倫敦雖然很刺激,而且總是值得一遊。但我還是喜歡鄉村的綠野和新鮮空氣。」


「我的兒子也是。」柏夫人說道。「哦,雖然他老是待在倫敦,但我是他的母親,所以我知道。」


「子爵嗎?」凱蒂懷疑地問道。他看起來是個十足的浪子,而大家都知道,浪子的天下是在城市裡面的。


「是啊!東尼。他小的時候,我們幾乎一直都住在這裡。當然,社交季的時候,我們會到倫敦去,因為我很喜歡參加舞會和宴會。但絕對不超過幾個星期。後來是我丈夫去世之後,我們才搬到城市去的。」


「我很遺憾。」凱蒂喃喃地說道。


子爵夫人轉頭看著她,藍眸中露出思念的表情。「謝謝你。他已經走了很多年了,但我還是每天都想念著他。」


凱蒂感覺自己的喉嚨哽咽起來。她記得玫梨和她的父親有多麼相愛,而她知道眼前這個女人也是經歷過真愛的。而突然間她感覺到好哀傷。因為玫梨失去了她的丈夫,而子爵夫人也是……


或許最大的哀傷是,她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經歷真愛。


「現在說這些太傷感了。」柏夫人突然說道,擠出一個笑容對玫梨說道:「我還沒有見過你的另一個女兒呢!」


「沒有嗎?」玫梨皺起眉頭問道。「我想是吧!因為愛娜無法出席你所舉辦的音樂會。」


「當然,我曾經從遠處看到過你。」柏夫人對愛娜說道,對她燦爛地一笑。


玫梨立刻介紹她們認識;而凱蒂忍不住注意到柏夫人看著愛娜時,那種讚賞的眼神。此時的凱蒂一點懷疑也沒有;看來柏夫人已經決定愛娜,非常適合當他們家族的新成員。


小聊片刻之後,柏夫人邀請她們去喝茶,同時讓僕人有時間將她們的行李送進房間。但她們婉拒了,因為玫梨很疲倦,想要躺下來休息。


「好吧!」柏夫人說道,指著一位女僕。「我讓露絲帶你們去你們的房間。晚餐八點開始。還需要我為你們做些什麼嗎?」


玫梨和愛娜都搖搖頭,而凱蒂也開始跟著照做。但最後一秒鐘時,她衝口說道:「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柏夫人溫柔地微笑著。「當然可以。」


「我們抵達的時候,我注意到你有很美麗的花園。我可以去探索嗎?」


「這麼說你也喜歡種花囉?」柏夫人問道。


「我種得不大好,」凱蒂承認道。「但我很喜歡看專家的成果。」


子爵夫人臉紅了一下。「我會很高興你去探索我的花園的;它們是我的驕傲和喜悅。我現在已經不常種花了。但德蒙在──」她停頓下來,清清喉嚨。「我是說,當我住在這裡的時候,兩隻手總是髒兮兮的。我母親常常生我的氣呢!」


「大概還有園丁吧!」凱蒂說道。


柏夫人的微笑轉為大笑。「哦,當然!他是最糟糕的。總是說女人只需要知道如何接受花朵,作為禮物就可以了。不過,他是我所見過最優秀的園丁,因此我也學會了如何忍受他。」


「他也學會如何忍受你嗎?」


柏夫人露出淘氣的笑容。「不,他從來沒有。不過我並沒有讓那一點阻止我。」


凱蒂微微一笑,打從內心對這位女士感到親切。


「別讓我耽誤你們的時間了。」柏夫人說道。「讓露絲帶你們上樓去安頓好。對了,薛小姐,」她對凱蒂說道。「如果你願意,這星期找一天,我會很榮幸帶你去參觀花園的。現在我恐怕得安置所有的賓客,所以可能沒有空。但過幾天我會很樂意安排時間帶你去參觀。」


「那太好了,謝謝。」凱蒂說道,然後她和玫梨及愛娜,就跟隨女僕上樓去了。


東尼從他那開了一道縫的門後走出來,往大廳中他母親那裡走去。


「你剛才是在和薛家母女打招呼嗎?」他問道,雖然他十分清楚答案。不過他的辦公室距離大廳還有一段距離,因此無法聽到那些女人談話的內容,所以他決定親自出面問個清楚。


「沒錯。」薇莉說道。「真是討人喜歡的一家人,你不認為嗎?」


東尼只是咕噥了一聲。


「我真高興我邀請了她們。」


東尼什麼也沒說,雖然他很想再咕噥一聲。


「我是最後才決定邀請她們的。」


「我不知道呢!」東尼低喃地說。


薇莉點點頭。「我還得從村裡湊足三位紳士來平均人數。」


「這麼說牧師今晚會來用晚餐囉?」東尼問道。


「還有他的弟弟,剛好來這裡作客的,以及他的兒子。」


「小約翰不是還沒滿十七歲嗎?」東尼疑惑地問。


薇莉聳聳肩。「沒辦法,我急慌了。」


東尼思索著。倘若他的母親為了邀請薛家母女,不惜請來滿臉青春痘的十六歲男孩前來用晚餐,那麼她的確是急慌了沒錯。並不是說她不會請他來家裡用餐。如果不是正式的社交場合,柏家經常讓孩子們上正式餐桌的,不管他們是什麼年齡。


的確。當東尼第一次受邀到朋友家去作客時,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得在育嬰室中用餐。不過,大型宴會還是大型宴會,連薇莉都不准孩子們上餐桌的。


「你好像已經認識了薛家的兩位小姐了。」薇莉肯定地說。


東尼點點頭。


「我自己覺得她們挺討人喜歡的;」薇莉繼續說道。「雖然她們家不怎麼有錢。但我總是說,在選伴侶的時候,財富不如個性重要。當然,如果一個人經濟情況不是那麼拮据。」


「而我猜,」東尼緩緩地說道。「接下來你打算說,那正是我的情況。」


薇莉發出一個嗤聲,然後瞪了他一眼。「你可別這麼快嘲弄我,兒子。我只是點出事實罷了。你應該每天跪下來感謝生你的人,你不需要去娶一位女繼承人。大部分的男人在娶妻的時候,根本沒什麼選擇自由的。」


東尼微微一笑。「我應該感謝生我的人?還是我的母親?」


「你真是個畜生。」薇莉假裝不悅地罵道。


東尼輕輕地摸了母親的下巴一下。「你養大的畜生。」


「而且是很不容易養大的,」薇莉輕聲地說道。「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


東尼傾身輕吻了薇莉的臉頰一下。「繼續和你的賓客打招呼吧,母親。」


她怒視著他,不過她顯然並沒有真的在生氣。「你要到哪裡去?」她看著離去的他,問道。


「去散步。」東尼回答著。


「真的嗎?」


東尼停下腳步、轉過身,對於母親這麼感興趣,有些好奇。「對,真的。有問題嗎?」


「一點也沒有。」薇莉馬上回答道。「只是你上次去散步──純粹去散步──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是因為,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到鄉下來了。」東尼隨口說道。


「沒錯。」薇莉同意道。「這樣的話,你真的應該到花園去。很多花都剛剛開始綻放,真的很美。你在倫敦是絕對看不到的。」


東尼點點頭。「晚餐見。」


薇莉笑著揮手和他道別,看著他消失在他的辦公室中。他的辦公室剛好位於奧柏利莊園的一角,有法式落地門通往外面的草坪。


她大兒子為何對薛家如此感興趣,實在令人好奇。現在她必須找出,他到底是對薛家哪位小姐感興趣……


十五分鐘後,東尼來到屋外,走向他母親的花園,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和寒冷的微風。這時他突然聽到附近的小徑上,傳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這一點令他十分好奇,賓客們都在房間裡休息,而今天園丁也休假。老實說,他以為可以自己一個人享受寧靜的。


他朝著腳步聲的來源走過去,靜靜地來到他那條小徑的盡頭。他朝右看,又朝左看,然後他看到了……


她。


東尼心想,自己為何還會感到驚訝呢?


薛凱蒂身穿一件紫羅蘭色的長袍,迷人地站在鳶尾花和風信子花叢中。她身旁就是裝飾拱門,再過幾個月,這個拱門就會爬滿了粉紅色和白色的玫瑰。


他注視著她好一會,看著她的手指摸著一種他記不得名字的植物,然後又傾身去聞著荷蘭鬱金香。


「它們是沒有香味的。」他大聲地說道,緩緩地走向她。


凱蒂立刻站直身子,整個身體都起了反應,然後才轉身去看他。他可以感覺到她認出了他的聲音,而這一點奇怪地讓他感到有些滿足。


當他來到她身旁,便指著那美麗的紅色花朵說道:「它們很美,而且很不容易在英國的花園中看到,可惜並沒有香味。」


凱蒂開口回答的時間比他期盼中的還要久,然後她說道:「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鬱金香。」


這句話不知怎地讓他微笑起來。「從來沒有嗎?」


「至少沒有在花園中看到過。」凱蒂解釋道。「愛娜收到過很多花,而鬱金香在這個季節似乎很流行。不過我從來沒有在花園裡看到過。」


「那是我母親最喜歡的。」東尼說道,伸出手摘下一朵。「當然還有風信子。」


凱蒂好奇地微笑一下。「為什麼?」


「我最小的妹妹名叫海欣,其實就是『風信子』的意思。」他說道,將花兒遞給她。「你難道不知道嗎?」


凱蒂搖搖頭。「我不知道。」


「原來如此。」東尼低喃地說。「我們家兄弟姐妹的名字,剛好都是照英文字母順序取的,從東尼到海欣。不過,或許我對你的了解,比你對我的要多。」


凱蒂驚訝地睜大眼睛,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但她卻只是說道:「或許是吧!」


東尼揚起一道眉毛。「我真的很驚訝,薛小姐。我已經戴上我的盔甲,準備聽你回嘴說:『我知道得夠多了。』」


凱蒂聽到他模仿自己的聲音,忍住了扮鬼臉的衝動。但當她開口回答時,臉上還是帶著嘲諷的表情。「我答應玫梨,我會拿出最佳表現的。」


東尼發出一陣笑聲。


「真奇怪,」凱蒂輕聲地自言自語。「愛娜也有相同的反應。」


東尼將一隻手放在拱門上,小心不去碰到玫瑰藤上面的刺。「我自己倒是非常好奇地想知道,到底最佳表現的定義是什麼。」


凱蒂聳聳肩,玩著手上的鬱金香。「我想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過你不該和主人爭辯的,對不對?」


凱蒂瞪了他一眼。「我們的確辯論過,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是主人,爵爺。畢竟,邀請函是你母親發出來的。」


「的確。」東尼同意道。「不過這棟房子是屬於我的。」


「是的。」凱蒂輕聲地說道。「玫梨也是這樣說的。」


東尼微笑一下。「你現在很痛苦,對不對?」


「被迫對你好這一點嗎?」


東尼點點頭。


「我的確做過更容易的事。」


東尼臉上的表情微微改變了,彷彿他已經捉弄她夠了、彷彿現在他腦中有完全不同的計劃。「不過那也不是最困難的事,對吧?」他緩緩地說道。


「我並不喜歡你,爵爺。」她脫口說道。


「我知道。」東尼的臉上帶著有趣的表情,微笑地說道。「我也不認為你喜歡我。」


凱蒂開始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很像那天在他的書房中,就在他吻她之前的感覺。她的喉嚨突然感覺有些緊繃,而她的掌心也開始暖了起來。而她身體內部──嗯,要形容她腹部那種緊繃、微微刺痛的感覺真的很困難。她本能地──或許帶有一點自我保護──向後退開了一步。


他那帶著興味盎然的表情,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


凱蒂又開始玩著手上的花朵,然後又脫口說道:「你不該摘這朵花的。」


「你應該擁有一朵鬱金香。」東尼實際地說道。「老是只有愛娜一個人收到花朵是不對的。」


凱蒂那已經非常緊繃、刺痛的腹部翻攪了一下。「不管怎樣,」她勉強地說道。「你的園丁應該不會高興有人破壞他的傑作。」


東尼邪惡地微笑一下。「他會把罪怪在我的小弟弟或小妹妹身上。」


凱蒂忍不住微笑了起來。「你竟然耍這種把戲,我真應該覺得你是個壞人的。」


「但你卻不這樣想嗎?」


凱蒂搖搖頭。「不過話說回來,我對你的評價也不可能再低到哪裡去了。」


「哎呀!」東尼對她搖了搖手指頭。「我還以為你要維持最佳表現的。」


凱蒂環顧四周。「如果附近沒有人聽到我說話,就不算數,對不對?」


「我可以聽到你說話。」


「你當然不算。」


東尼低下頭靠向她。「我還以為我是唯一算數的那個人呢!」


凱蒂什麼也沒說,甚至不想去看他的眼睛。每次她望著他那雙如絲絨般的雙眼,她的腹部就會再開始翻攪,


「薛小姐?」東尼聲音低沉地說道。


她抬起頭來。天大的錯誤!因為她的腹部又開始翻攪了。


「你為什麼來找我?」凱蒂不假思索地問道。


東尼推了一下木樁,站直身子。「其實我沒有。我很驚訝在這裡看到你,就像你很驚訝在這裡看到我一樣。」雖然,他苦澀地在心中想著,他是不該驚訝的。當他母親建議他應該到哪裡去散步時,他就應該知道她在玩什麼把戲了。


但母親是不是把他推向錯誤的薛小姐了?她應該會選擇愛娜,而不是凱蒂,當作她未來的媳婦人選才是。


「但現在既然我找到了你,」東尼鄭重地說道。「我確實有話想跟你說。」


「是你還沒有說過的話嗎?」她諷刺地道。「我真無法想像。」


東尼沒有理會她的嘲諷。「我想向你道歉。」


這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驚訝地分開雙唇,雙眼也瞪得斗大。「你說什麼?」她不可置信地說道。東尼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蛙鳴。


「我要為那天晚上的行為向你道歉。」東尼口氣真誠地說道。「我對待你的態度太無禮了。」


「你是在為那個吻道歉嗎?」凱蒂脫口地問道,依然驚訝不已。


吻?他根本沒有想過要為那個吻道歉。他從來沒有因為一個吻而道歉過,也從來沒有吻過一個認為需要為了吻而道歉的人。事實上,他道歉的理由此較是因為他對她所說的那些粗魯的話,而非因為吻。


「呃,是的,」他撒謊道。「為了那個吻。還有我對你說的那些話。」


「我明白了。」凱蒂低聲地說道。「我沒有想到浪子會道歉,」


他的手彎曲了一下,然後握緊拳頭,她這個總是那麼快就對他下結論的習慣真是討厭。「這個浪子會。」他清楚地說道。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再長長地吐口氣後,才說道:「那麼我接受你的道歉。」


「太好了!」東尼高興地說道,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讓我陪你走回屋內吧?」


她點點頭。「但這並不表示,我會突然對你和愛娜的事改變心意。」


「我絕對不會認為你是那麼容易動搖的人。」東尼誠實地說道。


她轉身面向他,眼中露出相當直率的神情。「但事實是,你還是吻了我。」她直言道。


「而你也吻了我。」東尼忍不住回嘴道。


她的臉頰呈現一抹粉紅色的美麗紅暈。「但事實是,」她堅決地重複說道。「你還是吻了我。如果你娶了愛娜──不管你的名聲如何,雖然我不認為是不合邏輯的──」


「是的,」他低語著,用溫柔的聲音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會那樣想。」


她怒視著他。「不管你的名聲如何,那件事永遠會存在於你我之間。事情一旦發生了,你就不能讓它消失。」


東尼邪惡的一面幾乎有股衝動,想要重複那個字眼「那件事」,強迫她重複「吻」這個字。但後來他決定可憐她而作罷。此外,她說得也沒錯。那個吻永遠會夾在他們兩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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